兩年來,我一直守護著君喬。
在她的默許下,我安排了她住進我家以便照顧。就此,不管是為了討好她抑或是為她營造一份安心的環境,我將她那小套房裏的東西全搬了回來,包括如山的那堆相架。於是我的家如今到處都擺滿了找不着自己影子的相架。
我把唯一的臥室讓給了君喬,每個晚上我會安分地在廳中架起帆布床睡覺。除了偶爾外出時在她的不反對下會牽著她的手外,兩年來我沒有更多的僭越。
好吧,我承認有一趟乘她服了感冒藥昏沉睡去時,忍不住在她微燙的額上印了一吻,僅此而已。
我不敢自詡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但君喬實際上是個精神病患者,她之所以願意留居在我家裏,只怕好大的原因是她在某一層的意識中把我當成了她的伯禧。然而這等意識其實只是訊號接收不良似的幻象,倏忽如此,倏忽又是另一回事。我實在無從預測她在哪一分鐘裏究竟在冠以我什麼身份,因此我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總之任何有可能對她的情緒造成不良刺激的舉動我都自行杜絕了,反正我決意照顧她並不因那些覬覦。
按朱醫生的說法均喬現正卡在一個相對穩定的不穩定狀態中。真是見鬼的矛盾。朱醫生說她實在找不到更確切的說法了。結論是君喬已失去了支持社交能力的耐性,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假裝無事地扮演職場儷人的角色,只能退下來過著類似禪修的安定生活。但我認為這樣未嘗不是好事,反正我們的生活很簡單,即使只靠我那份薪水仍游刃有餘。
事實上,當君喬捧著一本書憑窗閱讀時,誰又能說她的腦袋其實已燒糊了呢。不過有時她又確會做出一些令我不安的行為,例如會留下她平日不曾離手的手機然後不知所蹤,害我心驚膽顫地四處找人,搞了半天她又會若無其事的回來。問她跑哪兒去了,她只會以沉默相對。後來我終於找到機會跟蹤她的去向,發現她只是隨機地乘坐不同路線的巴士四處漫遊。既然她像設下了放風時間般自由活動後總會回來,我唯有學懂放手。讓她有一點自己的節目了。
至於那支手機,最後我還是乘著搬遷的時候沒有再重新連接回去。不過我只是換湯不換藥地以自己的手機打給她-----我偷偷移換了她手機裏「老公」的號碼-----我會為虎作倀被地喚她作老婆,然後聽她歡天喜地的跟我扯東扯西,或情意綿綿地話當年.........
或沉默不語直至我無奈掛線。
我沒有沮喪,要知道在兩年前的春節後我毅然辭掉海利的工作起便不曾為這些事情沮喪過,因為凡是為君喬的付出均是體現我對這份愛所擁有的赤誠。我真心地懷著感恩的心情躑躅在這迤邐不明的情路上,無怨無悔。
自不待言地,莫札特他們不難揣測到我實質上是找到了君喬的。我的不辭而別亦足夠說明為了君喬甘於捨棄一切。不管他們能不能諒解或怎樣評斷,我已挑選了自己的路。
話說回頭,我又豈是白白付出的呢;在超過一半的時間裏,君喬的「狀態」可謂與常人無異,是以我們能夠進行一般的消閒活動,例如找間不錯的食肆享受一頓美食;例如去看一齣非愛情類的電影(我不敢冒險讓她被那些動人情節觸痛);例如背著她的單反相機跑到綠意油油的郊野獵影和野餐。說起來我們經常為對方拍照,然而不知為何我們都似是有份不該合照的默契般,啊不,我們還是有一次例外地合照了,那是在去年她替我慶祝生日時拍的。
不過,順帶一提,實際上那並非我的生日,蛋糕上的名字也是寫著「伯禧」而已。
我說過了,我不會沮喪,這些統統不算什麼。
只要確定自己正在守護著她,我心裏的滿足便勝過一切。
畢竟,我持有著等待奇蹟發生的資格,哪怕是再渺茫的希望,它都引領著我無懼地前進。
。
可是,平衡-----如果有真有平衡存在過的話-----卻猝然崩塌了........
。
那一天,我如常於下班後致電君喬問安,接通後她那邊傳來空曠的戶外背景聲,我不以為意地問她是否外出了。
她沒有回答我。
「君喬,妳在回家的途上嗎?」她背後那些颼颼的風聲讓我感到不安,「要不要在商場那邊等等我?我們可以一起喝杯珍珠奶茶什麼的。」
還是沉默與風聲。
「君喬.....」霎時間,我的心無由來地似被荊棘絞了一下,同時不能自己地對她說道:「我愛妳。」
然後我慶幸自己說了,有些話你今天不說,以後不一定有機會說。
終於,她開口了:「柏希。」
千真萬確地,她在喚的是「柏希」,是我的名字!
「君喬,妳在叫....我?」
「謝謝你。」
忽然之間,她的道謝讓我淚如泉湧。我為什麼要哭呢?是源於一點靈犀的碰撞還是不祥的洞然?我不知道,總之我就這樣站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無法止抑地淌淚。
直至通話不動聲色被斷掉。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神不守舍地撲出馬路攔下一架的士跳上去,一路上像抓狂般不斷撥打她的手機,可恨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電訊商預設的話音-----你現在所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聽,請稍後再............
還有沒有稍後?
我空空慌慌的回到住所樓下,首先望見的是停在一邊仍閃動著燈號的消防車和救護車,與及黑壓壓的一堆圍觀人群。我站在地上無法動彈,無法思考,彷彿突然被人推進一個詭異空間的無所適從,直至某個管理員領著一名警員走過來指出我的身份。然後我聽到那個警員對我說他們在二十分鐘前發現康君喬倒卧在一樓的平台上,估計是從高處墮下來的,已當場證實了死亡。
我全身虛脫地跌坐在水泥地上,張大嘴巴,被挖空了似的不住乾號.......
。
關於後來的事我只留有一個印象------當回到尚彌留著她清幽氣味的家裏時,我逕直坐到她那台電腦前面,叫出了曾被擱置的程式,然後將我自己的手機號碼輸進撥出的欄目..........
。
「哎吔君喬,今天不知搞什麼好像特別堵車呢,看情況恐我恐怕要晚個二十分鐘才回得來了。我幾乎忘了跟妳說超級市場的廁紙居然大減價呢,真激氣!早之前天就忍一忍不買了。妳說他們是不是很可惡,就像上個月的洗頭水一樣,我剛剛買他們又推出買一送一的優惠..............
。
〈全文完〉
26.0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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