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樹之上（舊版） - 前傳：第一章〈星辰與花〉之一

　　渡鴉在嘶鳴，宛如死靈哀號徘徊虛空，放眼望去那竟是一片赤紅。

　　殷穹下花海不見盡頭，無數花朵相互依偎，難堪攀折的身子輕顫，像在憐憫彼此，又像哀悼己身渺小。

　　忽有一陣狂風自世界外侵襲而來，無情抓取能及之物、吹走繁英的不可一世，然而這些都沒能滿足入侵者。

　　殘酷地收割生命，腐黑迅速染上百花，風不知節制地啃噬娉婷，無視萬籟悲鳴。

　　——上天泣血、大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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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喘著粗氣起身，瞠大的紫瞳擺盪恐懼，他輕扶有如炸開的腦袋，撩起一把冷汗。

　　「……歿英？」

　　低喃幾乎被他遺忘的名字，當對方的臉孔浮現腦海，少年一愣，推開拉門奮力往外跑。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不，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少年踩踏木頭的足音響亮，如同他越發躁動的心跳。他咬牙、舞臂，甚至給自己施加加快腳程的法術，疾風撲向盜汗的身子，刺骨得很。

　　踏入只有掌權者允許的最深處，少年望著向上階梯，古木清香混進的鐵鏽味引領他短暫止步，他縮了縮五指後握緊。

　　華麗房屋自階梯後升起，隨著距離漸減，腥臭更濃烈，少年將手搭上綢製門板，素面不沾半點塵埃，上頭刺繡閃爍掌權者的蠻橫，一切相較往日似乎並無不同。

　　但他知道門後發生了什麼，也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必須盡快。」

　　眼神一凜，少年使力拉開門板，月光為滿屋血液點上銀華。

　　擁抱一切的殷紅，無奈覆上先祖們從異族手中奪得的寶藏、訴說近親相殘的痕跡、兩人悖德擁抱的溫存，以及——

　　——匍匐在地，一頭如雪的白髮。

　　屋內人影徐然抬頭，少年對上白絲間的雙眼怔了怔，他以為自己會撞見滿腔憤怒抑或幾近將人撕碎的恨，實際上揮之不去的，卻是空洞與死寂。

　　「墨梨？」

　　這一聲叫喚，才讓少年盼見生命流回對方眼中，墨梨轉向他處，環視一屋狼藉後定於懷中之人，他輕觸那人雜亂的藍絲，接著托起一張駭人，對方喉中已沒有交換彼此時的粗喘，亦無來到顛峰之際傾吐的黏膩耳語。

　　墨梨放下身首分離的頭顱，茫然望回少年，宛如不明白自己犯錯的孩童，少年看著對方，忽地湧起酸楚，然則現下沒有餘裕讓他大哭一場，少年大步上前扶起墨梨。

　　「快！跟我來！」

　　「等……」

　　被少年硬拉起身，墨梨喪失氣力的下肢一個不穩又跌坐在地，少年見狀將人攔腰抱起，迅速離開此處。

　　少年未著履的單足甫一落地，劇烈震盪隨之乍起，他咋舌蹙眉，示意墨梨抱緊一些，抬手虛捏、五張符紙入手。

　　「封！」

　　厲聲喝道，少年在身前以掌畫出半圓弧，符紙順其動作逐一焚燒，化作古字依序沒入天際，震盪頃刻平息。

　　暫且拖住追擊者，少年自知依領頭能力，臨時構築的法術肯定無法持久，他望向天空，藍紫薄光於半空時隱時現，他不知第幾回衡量多年計畫將付出的代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又臨搖擺。

　　「亞神……」少年聽見懷裡人低聲呼喚他，墨梨動了動身子——他是在搖頭，「罪……祭司……」

　　『那會被定罪的，你可是大祭司，別為了我做這種事。』亞神從對方所剩無幾的語言能力拼湊出意思。

　　身為大祭司，他負責架起守護本家及分家的術牆，好抵禦「雜種」妄想玷汙聖地的企圖，如今他即將為身負極大罪的摯友，背叛崇高地位與族人信任。

　　他是猶豫了沒錯，但他也很清楚現況不允許更多躊躇。收緊手中力道，亞神道：「我不會回頭的。」

　　壓低重心運使妖力，紫色氣流自腳下激發並盤繞而上，撩動亞神額前縷縷藍絲，倘若有人在場，定會情不自禁為強勁妖力與果決的眼神躬身，讚嘆大祭司威儀。

　　雙足一蹬留下殘破影跡，下一秒兩人已移至結界邊緣，亞神往掌中凝聚妖力，同時低語破除的咒令，將對此地眷戀推出前他憶起許多事，他知道自己還是心軟了。

　　闔眼歌頌最後祝福，妖族至高無上的隔絕之牆應聲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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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墜落。

　　向上直撲的疾風牽引墨梨淨白千絲凌亂，亞神抬頭瞪著星斗點綴夜幕，那一頭秀髮竟猶似劃破天際的銀河驚豔，因月華映亮的滴淚隨行，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夢裡遊蕩，虛浮而美麗。

　　酷寒拍襲全身，亞神不自覺勾起笑容，他不希望墨梨聽見他的自責，卻壓不下哽咽，他想和墨梨道歉，崩解的嗓音時時阻饒他，最後僅能不斷收緊環抱對方的雙臂來安慰摯友，更是安慰自己。

　　他已步上不歸路，從今爾後他倆將畢生為逃亡奔波。

　　「墨梨，抓緊了。」

　　低聲叮嚀，揮別淚水的雙眼堅毅不已，亞神凌空瞪足，硬是在月夜灑上暗紫碎圈。

　　兩人正在高速移動，亞神知道這樣還不足以甩開追擊者，持續催動妖力扭曲空間與時間，夜布上的繁星於兩側割劃數不清銀痕，狂戾大氣猶如定罪鎖鏈牽扯全身——那些過去他一次次為死去的前任家主執起的冷澈。

　　為了他們可笑、孩子氣的友誼，究竟讓多少權力鬥爭失敗者葬身祭司業火？

　　亞神這才醒悟自己一直以來聽令旁人苟延至今，父母的期望、家主的期望、朋友的期望，有幾度他親自掐住心裡嘶吼異議的聲音，讓它沉回海底，只因害怕失去一切，所以瘋了似抓取任何能夠觸及的事物。

　　他看過太多被遺棄的棋子下場，他的摯友便是其一。

　　他在夢裡不斷預見今日，反覆推演仍無法算出全盤皆贏的答案，俟及夢境寫上真實，不等大腦反應身體逕自動作起來。

　　必須救墨梨。這也意味讓數年的努力潰堤，否則將是生不如死等待摯友。

　　他絕對不會讓事情發生，若說過去他是被折翼的籠中鳥，墨梨便是鐵欄外的繽紛花海、荊棘中僅存的淨土，唯獨面對對方他不需要回應半分難以喘息的期望，只作為「噬夜亞神」存在著。

　　他為使因地位受不公平待遇的父母眼中點上星火，徹夜苦學祭司的技法，縱使他從不期望站上祭司台，以白布蒙起雙眼、揮舞墜星。

　　他為守護祭司妝紋，在摯友被賦予名字的當日選擇吹燃紫焰，讓墨梨叫喊至無聲的嗚咽沒入塵土，即便他任由自己清淚流淌，尖叫著撕碎對方的意識。

　　他為抓緊與成了家主的好友的友誼，背對閨房、無視後頭傳來陣陣恐懼的嘶啞，和讓他顫抖的自己的名字，而曾經三人追著彼此打鬧的情深變質，徒剩不倫及下對上無可僭越。

　　他渴望自由，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牢籠。

　　他確實累了。

　　又或許心念贖罪。

　　將臉埋進墨梨胸口，亞神勾起輕彈便會消散的笑容，他道：「就這樣吧，我們兩個一起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過著平靜生活，你不是罪人『墨梨夫人』、我也不是噬夜一族大祭司，就我們倆……」

　　輕吐連自己也不確定會不會降臨的未來，終而在現實手中毀滅。

　　亞神停下來呆望眼前白霧，無法望穿的濃白如一堵高牆聳入天際，在它之後是雲煙似的希望。

　　他怎麼就忘了呢。

　　為什麼明明恨不得逃離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眾星殞落之地」——包圍妖族領地的死之原，據說白霧會吸取接觸者生命，在此死亡者靈魂將永世不得超生。

　　的確投身的生命各個有去無回，他們究竟成功逃出或成為滿地星子殘骸一員，從「雜種」的特有職業便可推知一二。

　　這是個死局。

　　亞神雙手打顫，察覺異狀的墨梨即使認知尚停留幼童時期也明白，他倆走投無路了。

　　「亞神……」呼喚摯友名字，墨梨眨了眨琉璃一樣晶瑩的紫瞳，當亞神垂眼時無須言語也理解墨梨的意思。

　　直瞅自己的雙眼不見波瀾，亞神尋不著過去推開拉門時，對方發現是他而爍動的喜悅，也摸不出他替對方置妥髮簪之際，鏡面反射的溫柔笑意。

　　死水似的空寂——墨梨放棄求生。

　　到此為止了嗎？

　　他始終無法逃離這個鳥籠嗎？

　　亞神看了眼霧牆再望向墨梨，他忽然有個想法，這竟令他浸淋前所未有的解放。

　　他訝然瞠目。

　　「哈……原來如此嗎……哈哈……」

　　亞神將額頭靠上墨梨，放手胸口千萬情緒流淌，眼前傾世逐步模糊，兩道液體輕拂雙頰。

　　「我們走吧。」

　　他哭著也笑著跨出步伐。

　　明白對方決定的墨梨闔上眼簾，勾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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