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英不在瓢蟲吧裏。
原來早在六小時前她已匆匆離開自己的酒吧了。
最後和林津通電話的時候,侍應小妹通知琇英外頭有人找她,林津大方地著她先忙自己的事。這倒合於她不欲多談下去的心思。雖然明明是她主動關心林津有否沾上什麼麻煩的,但當聽到林津的聲音後她又後悔這樣做了。琇英覺得如此的關注未許是一份強烈的信息,和林津之間的事,幾乎沒有更進一步的必要,至少她仍未搞清楚林津這個人在她心中到底是怎樣的價值,就等於看不透一個舞會是否值得訂造一襲華貴的晚裝去參加。她不得不同意自己在某程度而言是麻煩製造者,不過女人就是有這種口不對心自相矛盾的特權。不是嗎?
琇英步出帳房,看到她付薪水請回來的女孩們全忙得不可開交不禁有一絲惡意的滿足感。她按侍應小妹的指示望向吧檯盡處,昨夜林津坐過的那張吧櫈上坐著一個身材略胖的M字額中年男人。男人穿的襯衣和卡其褲雖然屬休閒派,但仍明顯和這兒格格不入。琇英不認識這人,但她還是婀娜地走過去。
「我是琇英。」她止步於與對方的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上,臉上掛著交際性的笑容,「請問有何貴幹?」
高腳凳上的男人其實一路注意著步來的琇英,待她說完後便含笑從上衣的口袋裏拈出一張恐怕是早已準備的名片遞向她說道:「鐘琇英小姐,我是代表我的客人來找妳的。」
琇英接過名片,本能告訴她事不尋常,但無礙她那無懈可擊的笑容。名片是屬於一所律師行,中間印着的名字是「沈漢榮」,然而名字下不見什麼頭銜,顯然並非律師來的。琇英見識不淺,一想而知這個沈漢榮乃律師行裏的「師爺」(為律師行找生意的掮客),但什麼人會委託一個師爺來找自己呢?琇英抬眼看著這名師爺,嫣然一笑問道:「閣下的客人是?」
姓沈的男人諱莫如深的笑笑,然後俯身傾前低聲答道:「浩文。」
「什麼?!」琇英馬上警覺地察看一下身周,山羊鬍酒保正跟兩個酒客談笑著,其他人也盡是倥倥偬偬的沒注意這邊,但她還是謹慎地靠近一些壓低聲線問清楚:「你說你的客人是浩文?」
沈漢榮點點頭,精明銳利的眼神顯示他是個跑慣江湖的人。
「浩……」琇英幾乎壓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找我是什麼事?」
師爺沒有回答,只從褲袋掏出一張信用卡狀的東西交給琇英。
「這是……?」她留意到卡上標示著「日航酒店」的字樣。
「日航酒店,908號房。別問什麼,妳最好馬上過去吧。」沈漢榮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的,而且說罷便逕自邁開腳步往門口走去,擺著你問什麼他也不會回答的態度。
琇英目送著傳信者離去,心頭狂跳。
浩文回來了?
過去一年浩文只是單向式跟自己的女人聯繫,有時是一通匆匆的電話,有時是寥寥數行錯別字不會少的書信,但同樣處理得很小心,內容俱是些空泛的問候和報平安。琇英自然也配合著這番謹慎,每次只是告訴他一切安好不用掛心,這樣子當然沒有聽浩文提出或暗示過有潛回香港的計劃。重點是全香港的警察仍在通緝他,他為什麼要冒險回來呢?
難道……
琇英匆匆鑽回帳房並把門鎖上,她需要空間好好想一下。
首先假設那個師爺真的是浩文派來的,那麼便意味著浩文要我前往日航酒店與他相見。冒這麼大的風險不會是因為想念我而特意回來溫存一刻吧!那麼浩文回來是為了帶我走?
不會啦。
琇英馬上否定了這項猜測。要團聚的話叫她堂堂正正飛過去就行了,警察也無權阻止呀,根本沒必要冒這樣的險回來帶她走。再說,坦白講她不相信浩文有這麼需要她。
那麼…是為了錢嗎?
浩文走前留下了一百萬給她,也很清楚她已拿了當中的大部分作頂手費開了這瓢蟲吧。即使酒吧的現金流不俗,但現在真正能動用的現金滿打滿算還不夠六十萬,就算浩文真的急於等這點錢用,同樣也不用親身回來呀,除非他心裏預期她不肯把已得的錢吐出來……
琇英也覺得這個揣測不符合所認識的浩文,他是個心高氣傲的大男人,給了女人的錢又怎會回頭索還呢;別說是自己的女人了,他借給那些牛鬼蛇神兄弟的錢也從不追還呢!
還有一個可能………琇英惴惴地用手爬梳著曲曲的長髮,是不是自己的不安於室已被浩文發現了?醋意大發下便不顧一切潛回來準備大興問罪?
她深深嘆了口氣。
以上的一番推測,加起來不過僅僅在琇英的腦內運轉了十秒八秒,但她還是不禁在心中調侃自己的杯弓蛇影和作賊心虛。別說笑了,以浩文的暴烈個性才不會有耐性矯揉造作的委託一個師爺作中間人來找她去酒店相會。她很清楚,他要不幹掉碰他女人的人,要不幹掉背叛他的女人,或者趁她紅杏出牆的一刻兩個綁起來丟進大海餵魚。
那到底是什麼事啊?
她不諱言告訴自己,恐怕是壞事的機會比好事的機會大吧,畢竟他是個見不得光的通緝犯。想到這裏,琇英不免感到沮喪。
然後,一個惡意念頭在她腦海閃過----舉報他?
但就像碰到燙手的水煲一樣,她本能反應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在情,她不該對一個自己要逃亡還留下大部分錢財給她的男人作出如此無情的背叛;在理,出賣了浩文後他亦休想再經營瓢蟲吧了,即使人家不下什麼江湖姦殺令,琇英這名字也肯定會遭千夫所指被全世界所唾棄。
琇英楞楞地看著桌上化妝鏡中的自己,一份濃濃的傷感襲上心頭。這張美麗臉孔下藏著的原來是冷酷無情、精於計算的靈魂?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她願意承認許身浩文不等於愛這個男人,但她亦無從否認浩文對她的專情與重視使她得到過最褟實的安全感。如今,她不單和曾經追捕浩文的林津偷偷鬼混,更卑鄙的是一聽說浩文回來便只是盤算著對自己的影響和利弊。鐘琇英,難道妳是塊沒感情的木頭嗎?
妳這個壞女人。
不!琇英在愧怍與心酸中掙扎吶喊:誰說我沒有感情---------
要練就成一個壞女人,首要的便是豐沛的感情!
。
琇英有一段坎坷的童年。
她生長於一個充滿怨懟、怒火、刻薄和現實的家庭,而這種種負面的情緒卻統統是從一開始的愛慢慢演變過來的。儘管那是粗糙的愛,但確實是真實存在過。
琇英的父親鐘建柱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好高騖遠卻又性格閑散,好食懶做,成天懷著一朝發達的白日夢,做什麼工作都有著懷才不遇的怨恨。時來運到,結識了琇英的母親後在一番機緣下鐘建柱被一個澳門賭廳的老闆招攬為疊馬仔(為賭廳招徠賭客的掮客,靠吃抽成為生)。
憑著便給的口才加一點狗屎運,鐘建柱倒真的為老闆穿來不少大款的賭客,雖然聽主仔他的只是1%的碼佣,但那些豪賭的大款一晚動輒便是一百幾十萬的上落,帶挈了鐘建柱每晚有萬多元的收入。平均廿多三十萬一個月的收入可不是小數目,許多專業人士或高層大班也望塵莫及。那個時候的日子是夠風光的,亦是鐘建柱碌碌無為的一生中最光芒四射的高峰。
其時他已和琇英的母親在普遍不看好的眼光下結為夫妻,成家立室兼事業得意,淺嚐暴發的鐘建柱不免有點頭腦發熱。
手頭充裕時,鐘建柱租住太古城一個八百餘呎的海景單位,吃的是「食為先」(七、八年代位於灣仔天樂里的高級食府)的鮑參翅肚,喝的是「人頭馬」干邑,出入代步的是銀锃锃的「平治」,頸掛指粗的金鏈,手戴金燦燦的「勞力士金銀膶」,儼如一名小富豪般銅臭逼人。
然而人心總是永難饜足,鐘建柱在那些大額金錢中打滾久了,不難會自慚於口袋那點相形見絀的小錢。除了抽成外,疊馬仔尚有一種高風險的生財途徑,就是跟自己的客人枱底對賭,行內稱之為「拖」。愛刺激的賭客喜歡跟疊碼仔拖一拖二甚至拖三拖四,務求檯面贏時枱底也跟著多贏數倍,相反也輸得更壯烈。鐘建柱眼看這些客人賭到最後沒幾個是勝利而歸的,要贏他們的錢僅是時間多少的問題。雖然明知自己是拿全副身家跟人家的零頭玩,但財迷心竅,也就毅然接受了客人的挑戰。
鐘建柱一開始的盤算是對的,久賭必輸,能真正吃賭場飯的人都是姓何的。但問題是鐘建柱並不具備賭場的雄大財力,人家氣勢如虹接連贏的時候他不得不把注額「射」給同行以免輸光底子賠不出錢;到對手弱勢時總不成把行家摒掉吧,便只好痛著心跟人家共分好處,三來二去便與他原先設想的是兩回事。這樣子一段時間下來已見到鐘建柱的運氣江河日下,有時輸得焦頭爛額必須掛免戰牌暫停受玩客人的拖,有時又給他博回一些甜頭使他不甘放棄「拖」這險着,如此便過起了三更窮五更富的日子了。
大魚大肉,揮霍豪奢的日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愈益拮据的鐘建柱再支付不起太古城的租金,女兒出世沒多久便貶遷到灣仔的百呎小套房,那台拉風的平治自然也賣掉了。從前沒有柴米油鹽煩惱的時候兩公婆過得相敬如賓滋潤甜蜜,可打回原形時他的女人便嘮嘮叨叨諸事不滿了。而當鐘建柱運交華蓋實在周轉不來需打妻子珠寶首飾的主意時衝突便出現,女人怪男人沒出息不知什麼時候連老婆也要賣掉,男人則怪女人只可共富貴不能共患難。語言的暴力一經掀起誰也不願退讓,兩人將日積月累的不滿捆集一起丟進怒火裏燃燒,他們互相嘲諷和訾罵,雙方都恨不得用最惡意最難聽的說話攻擊對方,直至一方筋疲力竭或落荒而逃。
琇英的母親黃海燕也委實算不上可憐人或受害者,這個女人從來不承認自己的貪財,也從不觀照內心的無知和膚淺。事實上,鐘建柱的博彩之路一直也有她在旁推波助瀾的身影。大吃甜頭的時候她倒是深深崇拜過丈夫,也很享受在兄弟姊妹間炫耀珠光寶氣的快意,所以當鐘建柱向她索要腕上的金銀膶和中指上套著的兩卡鑽戒時,黃海燕那份被褫奪榮耀的抵抗心理便很強烈,她的性格裏本來就欠缺堅忍剛毅的成分,面對從天堂墜落凡間的逆境便較一般人更經不起打擊,她幾乎就要用生命來捍衛自己的金錶和鑽戒了。但是呢,想到鐘建柱畢竟對自己不錯,環境好的時候她確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若在這時一毛不拔見死不救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最後黃海燕哭鬧夠了把心中的怨憤都發洩得七七八八後便將金錶鑽戒擲還給他,這是她表達願意同舟共濟卻又拉不下臉子的拙劣方式,也難怪鐘建柱看在眼裏視為一份侮辱。運氣乖蹇已叫他很不好受,現在還要被當成乞丐當成強盜似的,便有觸動尊嚴憤怒地把東西扔回去。如是這般,二人激動地推來推去,互相吼叫,最後以一段暴烈的性交來為衝突作出了結。
很荒謬,但他們兩夫婦就是這樣相處的。在逆境之中,他們重重複的發生大同小異的衝突,就像兩頭相擁的刺猬互相傷害。
這些事,仍在襁褓中的琇英並不知道。到她長大至初為懂事的時候,只知道爸爸總是不在家,有時個多星期會見到爸爸一次,有時長達一兩個月也不見人,確實是相隔多少天或到底有否什麼模式依循,小小的琇英其實還不懂得在乎。事實上,爸爸於她簡直有點像陌生人。她對這個總是心事重重神色倦懶的父親有點害怕,特別是他跟媽媽吵架,摔東西,把門摔得地板也顫動的時候她更害怕得瑟縮一角大氣也不敢透。不過,鐘建柱實際上未曾對這個女兒兇過,他只是對她有點冷漠,有點疏離,有點無暇投放感情的無奈。
這個父親,留給琇英不多的其中一個記憶是-----他的手掌很厚很大,但拖著它時卻是那麼的誠惶誠恐。
而母親,她暴躁易怒極度自我中心,也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在小小的琇英眼中,這個媽媽很多時候比童話故事中的巫婆還可怕,即使不發飆的時候也只是個平靜的火藥桶。但人的天性中便有對母親無條件認同的濡愛,這種濡愛有包容一切的力量,包括一些無理的傷害。雖然琇英不斷被媽媽吼被揍被諉過被精神虐待,但她從未想過要憎恨媽媽。
因為她只有這個媽媽。
婚姻不和與生活壓力使黃海燕的性情更加惡性循環,顧影自憐的時候她愛借酒澆愁,隨著鐘建柱回家的時間愈隔愈久,她杯前堆放的酒瓶也一天比一天的多,用不了多久,她已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酗酒者。酒精成為她緩解生命痛苦的良藥,只消一醉,便不會為這小室的逼仄而嗟怨;只消一醉,便可忘卻守生寡似的空虛寂寞。於是乎她每天自斟自飲,啤酒威士忌雙蒸蛇酒找到什麼喝什麼,每每未及黃昏已不省人事。
琇英就讀的小學就在離家的兩個街口外,只顧著喝酒的黃海燕幾乎一開始便讓女兒自行徒步往返學校。責任這兩個字在黃海燕也好鐘建柱也好都有他們自己的標準,也許他們認為只要供應吃穿和睡覺的地方便已達到了父母的責任。然而諷刺的是不時躲進醉鄉中逃避的黃海燕自然把做飯給女兒吃的職責拋諸腦後。在仍未懂得自己開伙造飯的那些年月中,小小的琇英只能在飢餓中找些餅乾或零食充飢,也試過靠吃棉花糖、焗腰果或乾蝦米來權充晚飯,真的什麼也找不到的時候只好喝多些開水來沖淡飢餓的感覺了。但為什麼不把媽媽叫醒討吃?琇英試過了,吃沒討到,黃海燕起床打了她一頓後更罰她關進漆黑的廚房裏一整個晚上。嚐過,那恐怖的一夜後小小的琇英寧可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也不敢再驚動在呼呼大睡的媽媽了,甚至一直維持著驚弓之鳥的匡懼不敢在屋裏製造出半點聲音。
黃海燕這樣對待女兒很可惡?未算。比起她清醒的時候,這點暴力簡直是相對的溫柔了。如果黃海燕在沒有醉酒的情況下被人吵醒就絕不會隨便教訓一兩下作罷,其實她並非執著於睡眠被打斷,事實是在任何情況下她都容忍不得一點違逆心意的事情,只要有半點不順心,弱小的琇英便成了她的出氣袋。從精神科的角度說,黃海燕患有相當程度的躁鬱症。她經常無法處理情緒,脾氣一上來便歇斯底里喪失理智,而且不幸地她確實有點視琇英為命剋父母的災星,故此心底裏那虛弱的內疚遠遠敵不過那彷如扎眼的懨恨。
可憐的是,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少謹慎呢?有時甚至越是屏屏營營越容易出現一不小心的機會,不管是因為打破杯子抑或忘記把水喉關掉,得到的後果都是外人不敢想像的毒打。沒有人相信一個母親會執著女兒的頭髮把她的腦袋來回砸向牆壁;或用晾衫丫叉擂打;或用鞋底沒命的抽打;或用……琇英對這些可怕的經歷即使過去了多少年仍舊是一想起便毛骨悚然。每當母親像失去常性折磨著自己的時候,小小的琇英便會在心裏大聲祈求爸爸快點回來救她。可是,無論她紅腫的雙眼望向門口多少遍,得救的期望都總是落空的。她只能咬著牙等待母親怒氣消退;只能以最大的覺悟等待母親原諒自己的不乖。
而且,在琇英六歲那一年,也再不用期望爸爸會回來救自己了。
琇英很遺憾那個晴朗的下午到底是幾月幾號,她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但她很清楚記得那個下午在學校的操場放小息時發現爸爸站在校外隔著欄柵看過來。她喜出望外,很高興終於有機會在同學們前證明自己也是有爸爸的。她歡欣地跑過去跟爸爸打招呼,爸爸背著陽光的身影在那朦朧得已幾乎解體的印像中是那麼的偉岸。爸爸的手穿過欄柵來摸她的頭頂,使這個小女孩既腼腆又燙心。小小的琇英在想:原來爸爸也是很想我的。
爸爸說:妳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琇英不假思索的回答知道了。
爸爸突然跑來學校跟自己說這種話好像有點奇怪,她感到有些不安,但還沒有足夠的心智意味出這種舉動背後的含義。然後鐘建柱掏出一枚五元硬幣賞給女兒,又深深的摸了她的腦袋兩下便轉身離去了。小小的琇英望著爸爸的背影大聲說拜拜,爸爸沒有回頭,她以為放學回家便能再見到爸爸,童稚的心思只放在手中的五元可買一瓶麥精維他奶和一串燒賣上。她心情很好,打算跟兩個要好的女孩分享這份美食。
回家後,她看不見爸爸,見到的只是被母親抓狂摔亂的一片狼藉,和癱睡在地上滿身酒臭的媽媽。她什麼也不敢問,更加不敢提起爸爸曾來過學校的事。那一晚,她沒有飯吃,整個晚上她只是抱著膝蓋坐在屋角的地上耐心等待黑夜離去;那一晚,亦是她前所未有地想念爸爸的晚上。
琇英沒有再見過爸爸。
鐘建柱早已積下了一屁股債,幾年來十個煲九個蓋,到了蓋子越蓋越少已無法再操作下去的地步時,他選擇了一走了之。鐘建柱先到福州投靠了表兄,後又到了巴西幫忙打理表兄的服裝出口生意,然後更在異鄉成家立室落地生根。也許他曾經在異鄉突如其來的想起留在香港的女兒,但也不過是一點無可奈何的遺憾。誰的一生中沒有遺憾呢?
黃海燕不是沒有打探過鐘建柱的去向,無奈鐘家的人本來就不喜歡她,而且對郎心如鐵的鐘建柱的行蹤也真的知的不多。黃海燕最後僅得的結論是鐘建柱是真的跑路了,但天南地北到底跑哪去了呢?後來是生是死呢?她一概不曉得。她唯一知道的是恨透了這個毀了她一生幸福的無情漢子。
真正成了棄婦的黃海燕情緒變得更是不穩定,就像電箱跳閘一樣,往往毫無預警地突然爆發。本應相依為命的小琇英不幸首當其衝,差不多成了母親的人肉沙包。如此,年紀小小的琇英已給逼出了自我保護的本能,學懂了如何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儘量縮小盡量減低被注意的機會;被暴打的時候也懂得怎樣以手保護頭部和拼命捲縮身體,甚至懂得在適當時候演出誇大的痛苦表情博取媽媽的惻隱。這樣的日子如何熬下去?小小的琇英沒什麼概念。雖然落在身上的鞋底或棍棒毫無疑問很叫她心碎,但她仍不曾想過要恨這個媽媽,因為她一直認為媽媽同自己一般的可憐。
還好琇英的依靠不止這個母親。
每個週末,以至所有不用上學的日子,小琇英也習慣性地在外婆家小住。外公外婆在灣仔經營著一間裝裱字畫的小店,和黃海燕的住處只是相隔四個街口的距離(這一點是黃海燕選擇遷來灣仔的重要原因),裝裱店前舖後居加一層小閣樓,地方不大,也算不上富裕,但起碼這個家沒有暴力,而且那時還有仍未自立的舅父、阿姨呵疼,對命運堪憐的琇英來說簡直就是天堂與地獄之區別。黃海燕不但不會阻止女兒常跑到娘家去,事實上她恨不得少見這苦命種多幾眼。其實只要看不見琇英,黃海燕的情緒倒是比較不會動輒波動。畢竟,這個纖細的身影總是惡意地提醒她被遺棄了的事實;其次的是讓小女兒常往娘家跑也有提醒老父在經濟上援助她們母女的用意,要不然誰替她這個無業的女人付錢賣酒?
如此便構成了黃海燕不至於徹底瘋掉以及小小的琇英仍可生存下去的平衡。
可以說,這也是命運裏精緻的殘酷。
琇英是個心性敏感的女孩,後天的處境又造成了她容易受傷的自卑特質。就像普天下任何一個孩子那樣,小小的琇英是何其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和關注,那怕是過度嚴厲的那種也不打緊。但慈悲有限的上天早已決定了她命中的遺憾,即使她以後得到天下間所有東西,也無法得到父母的愛。因此儘管外公外婆對她很好,有最疼她的三舅父帶她到處玩;遇到雷聲隆隆的晚上也可以躲進阿姨的被窩裏撒嬌,但四個舅父兩個舅母加上阿姨和外公外婆的愛,合起來仍是填補不了她內心的不圓滿。別人再親近再疼愛也是隔重紗的,永遠比不上媽媽的一個關切眼神,雖然黃海燕從來沒給過女兒什麼關切眼神。
父母的愛是沒有代替品的,所以處在安全港裏的琇英還是那麼幽幽的惦念著母親,特別是看見表兄妹抱著自己父母的腿撒嬌時,更讓她覺得心酸。每碰上這種情景小小的琇英都會裝作若無其事的走開,她不想哭,不齒用眼淚提醒別人自己的缺失。她賭氣地告訴自己------其實我並不這麼在乎。
在年紀那麼小的時候,琇英已在潛意識地學習一件事-----只要不在乎,求不得的痛苦便會淡薄一些。
若將人生比喻為一杯釅濃的茶,那麼空虛寂寞便是放進這杯茶中的「苦艾」。黃海燕帶著女兒,不願工作,為靠老父每個月資助一些微薄的生活費,若不是大哥和二嫂不時也給她一點及時雨的話,她大概連廉價啤酒也喝不起。這種落魄的生活壓力把黃海燕的情緒病焙煉得更易失控,就像空氣中積聚著過多的粉塵,肉眼不能看出什麼異樣,可一旦碰到半點星火也會觸發可怕的爆炸。
有一天,還差兩個月才滿八歲的琇英跟著媽媽上街買東西,像往常一樣她安靜地跟在母親屁股後,手裏玩著阿姨送她的椰菜娃娃公仔。但隨著母親的背影正準備還過馬路之際,她手中的椰菜娃娃被不小心的路人撞跌了,剛好掉在路牙邊積著的一灘污水上。小琇英本能地發出尖叫,黃海燕回頭一看便覺火大,見女兒慌手慌腳把淋瀝著髒水的公仔抱回胸前更是火冒三丈。黃海燕邊放開喉嚨罵女兒比豬還要蠢邊一下接一下的拍打她的腦袋,愈打愈恨這苦情的小東西是縛在自己腳上的秤砣。她扭扯著女兒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吼她,拽她,結果用力過度把小琇英的耳朵從耳垂往上撕開了一道大口子,殷紅的血馬上沿著蒼白幼小的脖子流下。
令人既扼腕又不解的是,闖了禍的黃海燕並非第一時間為女兒止血急救,而是像個錯手殺了人後慌不擇路的街外人似的丟下女兒不管沖沖的跑回家去。小琇英被自己的血嚇得呆立原地,洶湧的血很快便染紅了椰菜娃娃的臉;她聽到街上有許多叔叔阿姨湊過來問她問題,但除了自己的哭聲外她什麼也聽不懂。她害怕被媽媽遺棄,既恐懼又茫然地往前躞蹀,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路在身後,直至聞訊而至的警察把她截停。
若問琇英當時是怎樣被送到鄧肇堅醫院的,她連半點細節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躺在急症室病床後的事----有個女護士按著她,一個男醫生在替她縫合傷口;不知為什麼他們竟然沒有使用麻藥,每一針穿過她的皮肉時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小小的琇英發出聞者驚怖的喊聲,非全因痛楚的反射性,也因為她一向在媽媽面前沒有這種放聲喊痛的權利,趁媽媽不在她需要竭力喊出心裡的痛苦和害怕,像壓力超標必須開閥的道理。
小小琇英的耳朵一共挨了十一針。
在街坊們的指引下,警察迅即上門拘捕了黃海燕。她嚇得雙腿打顫,不能說話,需兩名女警攙着胳膊架她上警車。當晚,警方落案控告黃海燕一項虐兒罪。
黃海燕的父母和兄弟姊妹當然一早知道小琇英在媽媽身邊過的是什麼日子,也不是沒有跟黃海燕談過,但黃海燕剛愎頑嚚的脾氣他們也是領教得意興闌珊的,有時說得她煩了她連老爸老媽也是一頓臭罵,各人也只好憋著不滿當鴕鳥去了。但這一次事態實在嚴重,沒有人能再視而不見,於是他們從醫院把琇英接回外婆家住下,在打後一年半的時間裏。琇英只和母親見過一面。
那一面,是六個月後黃海燕在東區裁判署接受判刑的那天。算黃海燕走運,替她寫感化報告的年輕女感化官是個同情心氾濫的人,加上黃海燕表達出真誠懺悔,感化官遂向法庭建議被告接受兩年感化。主審的裁判官閱畢報告後特意休庭召見了小琇英,深切關注地查詢她的近況及心情。小琇英紅著眼哽哽咽咽地唯一能清楚告訴這位披著莊嚴官袍的慈祥叔叔的是,她很掛念媽媽。
父母官輕嘆一聲,大為動容。
逃過牢獄之災的黃海燕離開犯人欄走到女兒面前,心情翻滾。她原以為自己會擁著女兒跟她道歉,或者至少問候一下這個好像長高了少許的骨肉,但在眾目睽睽下她又卻步了。她只是平淡而帶點生分的看著女兒,兩手不安地捏弄著上衣的下襬,掩藏著害怕被撕去尊嚴的心情。
但這已經不錯了,至少琇英從未看過母親有如此溫和的一面。
黃海燕畢竟是琇英的生母,千錯萬錯,女兒最好還是跟著自己的母親(以世俗眼光的認知而言)。與母親分開生活了一年半,琇英也確實越來越想念著媽媽,於是便回到那小套房與媽媽同住。起初,兩母女確是過了數月的蜜月期,雖然不是說黃海燕洗心革面能把女兒當心上肉的親,但至少沒有動不動一巴掌揮過去。可是桐油埕又哪裏裝得了甘露,慢慢的黃海燕又故態復萌了,甚至教人不解的是更變本加厲。她把情緒鬱結訴諸暴力彷彿成了一份強逼症,宛如一個患有盜竊癖的人不管口袋裏有多少錢都無法抵禦那偷一下的心癮。除了昔日見什麼拿什麼打和頭撼牆外,這名母親的暴力更進化至繩索勒頸作勢要將女兒吊死;以菜刀背猙獰地砍劈;甚至有一次黃海燕手執的裁縫剪刀已戳進小琇英鎖骨下的身體三公分。令人莞爾的地方是,黃海燕施襲時表現得是那麼的瘋狂,但其實她的理智是共存的。也慶幸她總算有這一點理智,否則小小的琇英早已一命嗚呼了。
那些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暴虐小琇英沒有告訴任何人,並不是她慣了逆來順受,而是她很清楚媽媽仍在受感化監管之中,她的一句申訴好可能導致媽媽被關進監獄,甚至從此禁制她們不得見面。雖然飽受虐待的琇英有部分情感真的寧願再看不見母親,但她實在不忍心也沒勇氣催化出這種情況。每個人只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爸爸已經不要她了,若連媽媽也沒了,那會是多淒涼呢!
然而,儘管小琇英多小心地收藏那些推陳出新的傷痕,還是給外婆他們發現到。年少氣盛的四舅父一拍桌子說要大義滅親舉報這可惡的親姊,還好被兄嫂們說好說醜的勸下了。當夜,大舅父便召開了家庭會議。
大人們安排了琇英上床後聚於店後的飯廳商議撫養的問題。大舅父的意思是索性留下琇英不再讓她回去吃苦頭了。本來讓琇英跟著外公外婆住在鋪子裏是最適合的,但裝裱店因為樓宇重建的關係不久後就要遷走了,外公年事已高打算就此退休,外婆腿不好也行動不便,恐怕已沒多少心力帶孩子。大舅父自己在內地的妻女性差不多取得單程證來香港,他也愁著張羅住的地方,收入捉襟見肘的他自問沒有能力多養一個。二舅父有個當小學教師的老婆,環境算是中產,但二舅母認為他們家有兩個男孩不太方便。四舅父是個吊兒郎當兩袖清風的人,能養好自己已經不錯了,孤家寡人也不適宜帶著一個小女孩。至於花樣年華的阿姨正在談婚論嫁,叫她如何告訴對象自己以後得帶著外甥女生活呢。其實眾人之中三舅父是最想收養琇英的,但他和新婚的太太正辦理移民加拿大的手續,一旦獲批便會離開香港。琇英只是外甥女是很難隨他們走的,何況他也不知怎樣取得老婆的同意……講來講去,大家沮喪地發現問題比想像中複雜得多,有太多現實需要考慮,由不得感情用事。
大人們的商議,在閣樓趴在床上裝睡的小琇英聽得一清二楚。她流了一枕頭感懷身世的淚,身體裏那顆小小的心臟悲酸得像泡在硫酸裏。無可否認,每個人都有旁人未必能理解的苦衷,可小小的琇英仍未懂得行使這份體諒。在她聽來,大人們只是一聲聲地堆砌推卻的理由,或者根本是嫌棄。對於一個天生敏感的女孩來說,這無疑是為她的人生觀鑿出了一徑歧路,植下了她往後對所有愛存著懷疑態度的潛意識。
雖然那趟家庭會議未能為琇英帶來人生的轉機,但世事如棋,不久後黃海燕遇上了她的第二春。一個得到愛情滋潤的女人是可以從內到外變成另一個人,黃海燕不再對女兒咆哮,更加沒有動操了。縱然這不代表她變成一個溫柔盡責的母親,但可想而知琇英的日子是好過多了。
琇英投桃報李的表現出對母親改嫁的支持,也許她多少是出賣了自己心中的感受,但九歲的琇英已隱隱明白妥協的哲學。接受一個新爸爸雖然在很多方面都讓她感到不自在,但可以換取相對安全平穩的生活環境又何樂而不為呢?況且這位繼父是個敦敦厚厚的夯漢,對琇英的態度是一種近乎收買的客氣和溫柔,琇英倒是花了些時間才習慣如此的相處模式。不過,無論再花多少的努力她也無法跟這個男人建立起哪怕只是模仿的父女感情,繼父對她來說永遠只屬於萍水相逢的過客。
花開花落,琇英升上中學那年最疼她的三舅父終於真的要踏上移民遠方的路途了。在最後數天運作的啟德機場離境閘口外,親友們濟濟送別。琇英廁身其中,有份耐人尋味的疏離感,彷彿這些親戚們都是她說不出名字的陌生人。曾幾何時,琇英把三舅父視作父親的替身,那時的三舅父仍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常常抽空接送琇英上學放學,耐心指導她溫習功課,教她下西洋象棋,玩大富翁,打羽毛球,到野外露營,告訴她金星與北斗星的所在。但自從三舅父有了他的愛侶之後再兼顧不來這個小外甥女了,琇英感受著三舅父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一點一滴的黯淡下去,使她感到連父母也不願負的責任是不應希冀誰會來承擔的。對於這殘酷的事實,琇英應對的辦法是迫逼自己努力學會堅強,第一步就是輕蔑那些施捨在自己身上的愛。
三舅父轉身入閘前摸著琇英的腦袋,叮囑她要好好讀書。琇英紅著眼點頭答應,但她心裏同時有一份抵抗性的情緒,因為爸爸最後來看她的時候也是這樣摸著她的頭。這般的接觸,在琇英的心靈上已標籤為拋棄的意思了。十三歲的她,像每個進入反叛期的少女一樣為大人的偽善感到噁心。
青春期的浮躁亦使琇英不願再在母親面前扮演默默忍受的小羔羊,每當母親無理取鬧她便用馬耳東風來對付,或索性拂袖而去,使黃海燕再得不到出氣的快意。有一次,黃海燕怒極下又再想給女兒耳光,但琇英提手擋格了,並警告母親勿迫她報警。黃海燕氣極地跟琇英互相瞪視,母女的關係陷入前所未有的冷戰。
除了一點忍無可忍外,琇英確實是有持無恐的,那是因為她在學校裏的一個要好朋友的關係。
這個朋友是個洋名叫Cally的女孩,開學禮當天Cally與琇英便一見如故,她比琇英只大了一個月,卻常常以琇英的家姐自居。兩人同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的人總是對手足之情有份渴慕,尤其是渴望被愛的琇英自然很享受當一下別人的妹妹。而因為Cally的父母長期留在東莞打理鞋廠的生意,家中只有照顧起居飲食的菲傭同住,所以Cally時常慫恿琇英留下過夜陪她。當知道琇英與母親的冰炭關係時,Cally便同仇敵愾的說琇英若想留下來住多久都可以,形成了琇英隨時可離家出走的靠山。
終於,在一次跟母親無風起浪的爭執後,琇英憤然奪門離家。這一次因為她回頂了母親幾句,心中也很不好受,便認為不好跑到Cally那裏使事情更惡化。在街上浪蕩了數個鐘頭,琇英已有了回去跟媽媽道歉的心思,畢竟自己的態度也有點過份。誰不知當她返抵家門時卻見到門外遍地都是自己那些被丟出來的衣物,一直延伸至後樓梯那些垃圾桶處。不用問這是母親做的好事,不管這是氣上心頭的一時衝動,還是經過深思熟慮下的決定,對琇英來說都是沒有區別的驅逐意味。一息間,她的眼淚如珠如串地落下。她激憤,傷心,感到尊嚴如此受到傷害是不可以原諒的。而最為導致事情不可挽回的是她無法再忍受多一次這種隨便的拋棄。
琇英把手裏的門匙憤然擲在地上,也沒有撿回地上哪怕任何一樣自己的東西便沿著樓梯跑到街上。那一刻,她是不管一切的要和這個由始至終不疼惜自己的母親一刀兩斷!反正這個有另一個男人的家已失去了歸屬感;她要離開,從此不再回來!當然,處於悲憤中的人是無暇考慮現實中的問題的。
Cally沒有食言,第一時間為這位好姊妹作出了最大的支援。她將原作替換的校服給琇英穿,書包亦如是,上課用的書本跟鄰班的人借來調去便可應付了。Cally可動用的零用也足夠為琇英購置必須的個人生活用品,使到正式離巢的這隻小燕不單止不覺得徬徨困頓,反而感到了友情的可貴和真正獲得自由的愜意。至少,琇英發現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來得開朗和有活力。
Cally的父母對琇英的情況也是很同情的,此外也認為長期被他們忽略的女兒能有這個友伴互相陪伴未許是一家便宜兩家著的事,只要琇英的家人不反對他們便沒有意見。琇英尚未成年,本來確是容不得她喜歡在那兒便那兒,但聰明的琇英讓舅父阿姨親來看過Cally家裏的環境,了解過後他們也同意琇英寄居在同學家勝過留在母親身邊,而且瞧Cally一副勤學好義的光明氣質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再說這已是琇英的選擇了,他們只好認同了這件事。
不然又能怎樣?你們誰也不願揹起我這個包袱呀。當時的琇英臉上掛著抱歉和無奈的笑容,但心裏卻是這樣腹非着。
至於黃海燕,她知道後只是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十四歲的琇英,就這樣正式脫離了家庭。
一日三餐加雙筷不成問題,但琇英實在不能接受Cally父母給的零用錢,儘管Cally說了許多勸言著她不用拘泥,可琇英無論如何覺得這是極難為情的事。於是她固執地要打零工賺一點零用錢,一個仍未足十五歲的女孩站在合法工作年齡的尷尬線前,正正當當而又願意聘用的工作少得可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個體經營的麵包店肯請她。麵包店的店東是個雁過拔毛的吝嗇老頭,欺琇英年紀小,給的工資比麥當勞還不如,而且當班的時間零零碎碎,一個月下來的工資只有千餘元,僅僅夠應付生活上的必要開支。
青春期的少女哪個不愛打扮?雖然Ca l l y第一天已大方聲明衣櫃裏的衣服沒有一件是琇英不能拿去穿的,款式也是琇英喜歡的類型,然而時間一久,這樣拿人衣服穿的無奈慢慢使琇英感到有點抬不起頭。好友越表現得義無反顧,琇英越發為自己的卑微感到羞恥。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無奈卻不由她控制。說實在她有點始料不及心裏那種寄人籬下的彆扭感覺會越來越具象,以至開始懷疑這樣子的離家出走究竟有什麼意思。
但一時之間,琇英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用差點可以說是破爛的成績升上中三的那年,琇英的外公外婆相繼病逝。樹老枯,人老死,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自然定律。但額外叫琇英難過的是老人家去世了幾個月後她才在偶然下得知,由此竟錯過了送外公外婆最後一程的機會。後來她得到的解釋是因為阿姨不小心弄丟了Ca l l y家的電話號碼,偏偏琇英只把電話給過阿姨,跟母親又一直沒有破冰彼此不聞不問,故此大家便無法及時聯絡上她了。琇英對這樣的說詞感到極端可笑,就算真的遺失了電話號碼,大舅父和阿姨可是來過C a l l y的家,幹嘛不登門找人呢?再不然跑到學校找她也是可行的辦法,難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想不出來嗎?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琇英不知道的是,打從三舅父離開後,大舅父和二舅父便因為一些金錢上的糾紛兄弟反目,四舅父插手調停不果之餘更與二舅父打了一架。而阿姨身為家中的小妹向來沒有多少話語權,況且她嫁給了一個脾性古怪的才子後越來越深居簡出鮮少露面,造成了原本同心連氣的大家庭如今四分五裂,各不相顧,據講團年飯也是分開兩批的和父母親吃,這情況下家中兩老也不知是否憂傷過度而倒下的。到辦理後事時又在一點遺產的分配問題上搞出了一堆矛盾與爭拗,以至誰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理會那個流落外頭的問題外甥女了。
其實琇英也有一部分的責任,由於她老是芥蒂著童年時聽到舅父阿姨們無人願意收養自己的事,心裏面便一直存在著不要讓自己成為別人麻煩的賭氣。既然他們視察過Ca l l y的家放心了,既然生活上她基本已做到自給自足了,那麼琇英便約束自己盡可能別騷擾到他們的生活,外公外婆舅父阿姨哪一個都好,他們需要面對和應付的煩惱可能已經夠多了,絕對不需要多添她這一筆。所以琇英故意不主動聯絡他們,日子一久,居然任何聯絡親人的理由都變得莫名的彆扭。又或許,在琇英曲折的心事中反問為什麼他們不主動來關心自己,總之當她終於心血來潮鼓起力量致電外婆準備為她快到的壽辰祝賀時,卻發現電話轉駁到二舅母的手機,二舅母的語氣既沉重也很抱歉,但琇英還是無法接受自己竟被擯斥在外的事實。他們怎可以連外公外婆的死訊都無所謂似的不通知我?原來你們真的這樣不在乎我啊?
當天下午,琇英獨自趕去柴灣歌連臣角墳場的靈灰閣,她像被完全掏空了的身軀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找著了外公外婆的合龕位。這個遲來的外孫女撫著兩老的黑白瓷照跪在地上嚎啕崩哭,她哭了好長的時間,一直哭得再無體力支持下去後,她陡然有種捨去的覺悟。別離是痛苦,也能是解脫;既然不存在永恆,一剎便是天涯。琇英再站起來的時候兩膝痠痛麻痺得難受,但整個人卻有種驟然解脫的輕鬆。她並不知道,當走出靈灰閣背著夕陽離開的時候,實際已經歷了一次蛻變。
琇英決定輟學。這決定與外公外婆的離世無關,她只是厭倦了待在那所無聊的學校,她自知不是讀書的材料,再勉強磨蹭下去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而已。不過真正讓琇英立下決心的是她不欲繼續寄居在 C a l l y家裏,除了前面提及過那份寄人籬下的腌臢感外,更叫她吃不消的竟是C a l l y本身。
相見好,同住難,再好的朋友這樣朝夕相處也是無可避免有遇到矛盾的時候,生活習慣上的不同,對一些事物的個人見解,以致只是選擇電視頻道這種小問題上,都有著擦出火花的危險。但琇英睡人家的床吃人家的飯穿人家的衣服,試問又有什麼底氣堅持己見呢?儘管實際上C a l l y從未以居高臨下的嘴臉壓過琇英,卻不代表琇英能毫無懸念相信C a l l y心裏確實抱著平等信念,因此琇英便有了忍氣吞聲的委屈感。不過更叫琇英感到難頂的是Cally天蠍座的性格,只要她認定是好的和對的東西,不管你怎樣想,她都會出於好意強加在你身上。例如學業, C a l l y的成績名列前茅,對琇英的失禮成績便很有意見。她每天監督琇英認真溫習,比真正的師長還要嚴格,使對這一切興趣索然的琇英每天都過得很累;又例如交朋結友方面,C, a l l y不止把自己定位為琇英的家姐,更簡直是護著小雞的母雞了,但凡被她界定為損友的人都休想接近琇英,特別是那些男生,無一例外不遭受她的白眼和敵意,弄得情竇初開的琇英完全絕緣於異性圈外,生人勿近。人們已經竊竊私語在背後取笑她倆是基婆了,再這樣下去琇英不禁懷疑也許有一天C a l l y會向她出櫃表白的。
是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可是又回到現實的問題上,麵包店那份零工無法讓琇英存到多少錢,想要搬出去沒有錢自然是路路不通,要她低頭做衰女回母親那裏她寧可睡在街上算了。她已經到了合法工作的年齡,可以光明正大投入職場了。如果能好好存一筆錢便能實現真正自立的願望,只是該如何說服Cally同意自己輟學的決定呢?正感煩惱之際,琇英在報紙的招聘欄中發現一則招聘「打碟員」的廣告,經驗不拘,月薪九千,上班時間任擇。琇英忤然心動,馬上去電問打碟員是做什麼的,對方告訴她是操作卡拉OK影碟機,只要為客人找出點選的鐳射碟放進機內播放就可以。琇英明與不明間,對方很友善地建議她先過去實地看看再決定也不遲。入世未深的琇英不虞有詐,抄下地址,懷著滿心對未來的規劃前去佐敦見工。
所謂「打碟員」,其實是當年那些歡場尋找新血的香餌,以此招引無知少女上門見工,若見姿色不錯也不是太抗拒的便真的會煞有介事安排她學習打碟,待時機成熟便會有人冒出來以大同小異的說法把人騙進房間陪酒侍客。當然,逼良為娼那種事已是過氣的電影橋段,如果你不願意可以隨時離開(不過那半天的打碟工資肯定是討不到的),那些人是不敢強逼留下的。事實上,那些表面上將錯就錯的女孩十之八九心中有數是怎麼回事,再白癡的人也不會認為在日式卡拉OK夜總會內能找到正正經經的工作吧。當她們發現陪客人飲飲酒猜猜枚唱唱卡拉OK便可有可觀的收入後便大多甘願幹下去。雖然有部分來玩的客人藉著些許酒意大揩油水,但她們也有權拒絕招待這樣的客人。只要不接受性交易,心理上便有理由不承認自己是淪落風塵。
我們的琇英就是這樣成了吳松街「反斗城」的人氣囡囡。
在一般人的眼中,好端端一個女學生卸下校服走到藏污納垢的風月場所裏當陪酒賣笑的女公關無疑是不知羞恥,甚至是萬劫不復的沉淪。問一百個人,一百個都會罵她不知羞恥,怪她自暴自棄。但世事無處不驚奇,當真正身處於那個鏡檻迴花,銀燈瀉月的煙花世界中時,琇英只忙於驚嘆開啟了自己的眼界;又如同一扇不起眼的門推開後竟是姿彩如此紛繁的大千世界,使她頓覺那點小小冒險的刺激很是好玩。只要堅守不出賣身體的底線,琇英認為她有一點墮落的權利。
至於那些被下藥迷姦,被惡形惡相的黑社會威迫賣淫的卑汙事情,一般反而不會在人們所認定的卑汙之地裏發生。這樣說當然不是指歡場之地反而是行公義好憐憫的地方,而是在種種制約下權衡得失所得到的結果。總之琇英的公關小姐除了因未滿十八歲走鬼逃避查牌外,倒是當得逍遙快活。
不過,琇英那一身的煙味酒氣根本瞞不了Ca l l y幾天。叫琇英大感意外的是Ca l l y幾乎一下便猜出答案來,這樣子琇英也不好意思編什麼說詞了,但她仍努力試圖解釋這份工作實際上不如Cally所以為的邪惡。可惜Ca l l y的負面反應之強烈簡直似是發現琇英把她的阿爸勾引了上床那樣。直到事情過去很久之後,琇英仍不願評論Cally對自己投放的到底是哪一類的感情。但有一點無可否認的是, Cally的傷心和憤怒是貨真價實的,她激動地批評琇英不該自甘墮落,見琇英的反應毫不積極,更撂下狠話恐嚇琇英若不馬上知錯回頭便即時給她滾蛋!
虧心的人總是千方百計忽略自己虧心的原因。琇英早已預計不會得到Ca l l y的認同,但她沒料到 Ca l l y會有這不容分說的態度,而且還威脅要她滾蛋。琇英的自尊心再次主宰意識,那一刻,她排斥Cally曾經對自己的幫助和愛護,只凝記著她事事過問,自我得不理別人感受的缺點。藉著這一份反感及被冒犯的憤怒,琇英奪門離開這個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家。無獨有偶地,琇英這一次也是身無長物的離開,不同的是這次多了點迷茫和徬徨。
但命運早已為她安排好了。
「反斗城」願意預支薪酬給琇英,即業內所謂的「簽白单」。
並不是說這間風月場所富有人情味不吝為旗下的囡囡扶危濟急,說穿了不過是夜總會行內普遍存在的留人之術。女孩欠了夜總會錢便有責任好好上班,不能再風風流流看心情指數決定出現與否了。總之琇英得到了一筆可供她租下一間小套房的應急錢,縱使她能租到的只是一間僅得八十呎的劏房,並且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但在意義上這才是她真真正正自由生活的開始。
回想起來,自從那夜氣沖沖的走出Cally的家門後琇英便再沒有找過這位曾經是多麼要好的密友了。她不知道Cally後來是怎樣想的,也許她會為曾經認識過一個自甘蹈進風塵的人而感到羞恥;也許她會為曾經說出滾蛋這兩個覆水難收的話而一直深深懊悔,怎樣也好,琇英真正耿耿於懷的其實是自己竟輕而易舉的淡忘了那段和Cally一起出雙入對的時光。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從十六歲至十九歲這四年間,琇英不輟地打滾於各間歡場中,由「反斗城」轉至德興街生意最興旺的「紅館」,再由紅館過檔到格調較高的「金銀島」,最後又回到吳松街反斗城的姐妹店「閣樓」登場。從中她亦由一個清純學生妹搖身變成精通各種划拳,酒量驕人的夜之女。幸好,她真的能堅持當一尾「金魚」(意指不出街進行性交易的舞小姐),也從不沾毒品,所以在某程度而言她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服務業中的從業員,而非別人在背後所蔑視的雞或舞女。不過也不能說琇英有多潔身自愛,這四年裏她先後跟三個古惑仔走過一起,貞操便是在十六歲那年被那個酷似鄭伊健的「睇場」(負責夜場保安的打手,具黑社會背景)奪去。琇英起初對這個老是裝憂鬱,身上紋了纏臂龍的英俊打仔曾相當著迷過,但當對方三番四次用不同藉口想從她身上刮取金錢時,琇英便毅然離開(便是因此促使她轉投了紅館),她跟自己說好了絕不會把那些不知喝得吐了多少回、遭人鹹豬手了多少遍才辛苦賺得的錢拿去供養只懂醉生夢死的「姑爺仔」。這是她第一天認識的姊妹前輩語重心長的告誡。
第二個古惑仔男友則了斷於被發現他背著自己偷偷劈腿。至於第三個男人亦是個只會車大砲的三流腳色,琇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上他的床,也許是寂寞,也許是一時糊塗,但很快她便撇脫地和這傢伙斬纜了。
儘管一次又一次遇上不對的人,但琇英幾乎沒有多大的傷心。她很清楚自己所投放的感情實際上是那麼的即棄性,有時她甚至只是想找個人陪陪,享受一下性愛的樂趣,或找尋一絲似是而非的安全感而已。
琇英就是在有限的放縱中過著燈紅酒綠,聲色錢財的日子。
然後忽然有一天她厭倦了這種晝伏夜出的生活。
琇英很明白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圈子裏打滾,為免自己有一天耍任性幹起張腿接客的事,還是趁早從良為妙。幾年下來她已儲起一筆不少的錢,雖然仍是屈居於狹窄的小劏房內,但這個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所需的物品已一應俱全,已沒有維持高收入的必要性了。再說經過了「沙士」後整個歡場都陷入難振的低迷中,使她的收入跟一個普通白領分別已不大。
琇英幾乎是一聲不響的便脫離了那個圈子。事情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當公關小姐又不用簽約,更不是賣身,只要沒欠公司錢隨時也可跳槽或轉行。琇英甚至毫不可惜地改掉手機號碼斷絕與一眾舊識的聯繫。能對一切寡情地放下已成了琇英性格上的特質,這其實不難理解,當她連生母也可以不相往還,有什麼理由會放不下一幫滿身大麻臭味的酒肉朋友?
獨自往日本旅行了兩星期後,精神奕奕的琇英綁了一條清爽的馬尾,穿一襲簡素的裙子跑了去應徵「佐丹奴」的售貨員。儘管她只有初中的學歷未達要求,但憑得體老成的應對力和娟好面容,使她得到了酌情的試用機會,而且不負百樂的眼光很快便成了銅鑼灣京華中心分店的卓越之星。在佐丹奴裏琇英認識了一批年齡相仿的男女同事,並且相處得很是融洽。她很滿意這人生的新一頁,她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比較喜歡陽光多一點的。
琇英並不介意平凡,如果可以她希望能遇上一個有上進心和真誠把她放在第一位的男孩。她好想試試真真切切愛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即使結果可能是滿身傷痕的,但這輩子也至少要試一次。
黃海燕再琇英二十二歲那年便離世了,急性肝硬化,由於諱疾忌醫,在難抵不適下才住院治療,當晚便陷入肝昏迷了,最後在病榻上只掙扎了一夜。剛好這段日子琇英試著以繼父作中間人關心一下母親,誰不知第二通電話便接到母親的死訊。霎時間,琇英對母親的種種愛恨像狂亂的巨浪在身體裏洶湧相擊,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在後悔,假如真的是在後悔又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後悔呢?沒有人可以告訴她,連上帝也不可以。媽媽就這樣走了,她有著說不出的失落,為什麼?為什麼妳不告白一句其實是多麼愛我的便離去?
在清冷的靈堂上,琇英再次見到她那位好脾氣的繼父,但除了一些必須要談的話外,二人幾乎相對無言。畢竟,他們的認同乃係基於黃海燕的存在,人走了,這對本無關係的「父女」也該畫上休止符。辦妥黃海燕的後事後,也不算是特別刻意,但琇英終究沒有再和這個男人接觸了。
喪母的同一年,琇英終於遇上了她生命中的那個人。
她永遠不會忘記遇上阿本的那天是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地點在糖街Neway CEO的K房通道上。那一晚她參加同事的慶生派對,在高漲的氣氛下破例喝了點紅酒。由於手機信號不佳,琇英用K房內的掛牆電話幫忙打給遲遲未到的店長。她抻著電話線站出通道口,在這時正對面的K房也走出一個拉著電話聽筒的男孩,他們各自對著電話裏的人講話,但眼睛卻覷著對方。在這相視的瞬間,琇英初次體驗一見鍾情的震撼。那怦然的悸動,幾乎教她忘卻了什麼是矜持。時間像停止流動了,四周的喧雜噪音也像給屏隔掉了,只剩下她和他的心跳聲。男孩似乎也喝了一點酒,他大膽踏前,自我介紹叫作阿本。琇英在心跳停止的狀況下道出自己的芳名。然後彼此旁若無人的閱讀對方。她脈脈含情的看著這個有著長長的單眼皮眼睛、有力的鼻子、潔白整齊的牙齒和柔軟但像一蓬雞窩頭髮的高大男生感到既迷離又激動。她想,就是他了!無需理由,不用解釋,她就是知道眼前的人便是她生命中的那個他。
阿本……
阿本比琇英還小一歲,是科技大學電子工程系的二年級生。在那趙天雷勾動地火的邂逅中他們交換了電話,當夜便煲了個通宵的電話粥。兩人開始約會,像普天下平凡的情侶那樣經歷了腼靦試探的階段,然後男孩鼓起勇氣拖上女孩的手;然後男孩在醉人的月色下吻了女孩;然後他們心裏都存活了對方。
阿本健康好動,思想單純,大大區別於往日琇英所認識的那種生命蒼白渾身痞氣的浮躁貨色。而最重要的是,阿本極之重視這段關係,誇張一點說他簡直是每天要見過琇英才能活到明天的癡情。兩人打得火熱,如膠似漆。阿本恨不得也走進佐丹奴當售貨員與琇英時刻相對;琇英同樣是恨不得讓阿本揹著回科大聽課。
身高近六呎的阿本是名籃球健將,閑時就愛和一幫波友落場揮汗切磋。只要時間許可,身為女友的琇英都會坐在看台上為男友打氣。本來琇英最受不了那些球鞋在水蠟地板上磨擦出來的滲人唧唧聲,但當陶醉於阿本流麗運球的英姿中時,那些唧唧聲簡直變成了動聽的音韻了。每逢阿本搶攻得分,琇英便會用手圈著嘴巴忘情地向場中的阿本喊好,阿本也總會得意地朝她回謝飛吻。在旁人的取笑聲中,琇英覺得特別的幸福。
可惜,世事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令人莞爾的事實是,阿本乃係富家之子。當阿本把琇英帶回九龍塘的複式豪宅跟父母見面時,她那顆自卑的心便一直往下沉。坐在只要將家具挪開一點便可打籃球的巨型客廳裏時,琇英問自己憑什麼高攀這樣的大戶豪門。她絕望地想,假使將來有一天阿本發現了她過去原來曾當過舞小姐的話,還會愛她這種不乾不淨的人嗎?這個時候琇英內心的保護機制又再開始運作了,她警告自己要有適可而止的覺悟,阿本的階層並不屬於她這種人,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這並非迂腐之談,而是放諸任何時代皆合乎現實的道理。現實中沒有灰姑娘,也不會有〈風月俏佳人〉裏的那種情節,若要勉強,吃苦的好可能是雙方面。
她是對的。
那一頓飯琇英吃得如坐針氈,阿本的爹哋威嚴寡語,但在偶爾展露的應酬笑面中射來的卻是銳利的目光,彷彿在溫馨提示琇英應懂得自重的道理。阿本那甚是注重表現上流社會禮儀與修養的媽咪則更讓琇英感到唯恐避之不及,當她一副熱情模樣執起琇英的手時,琇英便有種被這個女人看穿一切的恐懼。琇英的直觀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實際上恨不得把她轟出家門,所以當對方以刺探的說話觸及她的家庭背景時,琇英便用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情如實相告。她很明白地看到阿本父母的反應,他們眼中那虛假同情的背後是犖犖的鄙夷,就像看著一個即將赴刑的死囚,憐憫裏的主體其實是厭惡。
高貴的女士輕輕放開了手。
沒有什麼好意外的,琇英很清楚,像她這種出生寒微又複雜的女孩是注定不會被祝福的。想當阿本的老婆?太痴心妄想了!她在心裏深深的嘆了口氣,提醒自己要知所進退。
離開時,琇英堅持不用阿本送她回去。臨登上的士前,她給了阿本一吻。在琇英心中,這是訣別之吻。因為阿本而發著的那個美麗的夢,應該就在今晚到此為止。她毅然回身鑽進的士,不敢再多望一臉疑惑的阿本一眼。
在車裏,琇英愣愣瞧著路上已變得朦朧的燈影,淚流成河。彷彿,一顆心已片片碎落在身後的馬路上。
捨不了一個人,原來是這麼難受的。
無奈琇英並不知道,真正為她帶來痛苦的,是她沒有失去他。
當晚凌晨,琇英的門鐘響起,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居然是阿本。阿本身上揹著一隻塞得鼓鼓的大號登山背囊,旁邊還勾著他心愛的那雙籃球鞋,一看就是遠行或離家出走的架勢。琇英問他這是幹嘛?阿本用最決然的神情說,不管是誰反對,也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難,他都要和她在一起。琇英癡癡的看著阿本,突然間,她願意為這個傻瓜死一百次。
那一夜,琇英一直捲縮在阿本的胸膛內,傾聽著他的每一道呼吸,留下了一滴又一的混雜了感懷身世與被幸福包圍的眼淚。
原來在琇英離開後,阿本的媽咪便直白的批評兒子不應亂交女朋友。這位母親花費了相當的唇舌強調她並不是階級歧視,但她篤信好醜命生成的道理,認為一個生父欠債跑路、母親也剛剛新喪的女孩無疑是個命薄之人,讓這種人進入家門未許會沖煞家運帶來不祥,而且這樣懸殊的身價也只會招人話柄。阿本當然認為這些觀念既無稽又迂腐,他最討厭談什麼人的價值,更不認為誰有資格評定他人的價值。基於理念及對琇英的維護,阿本跟母親的辯論越趨激烈和尖銳,最終使到一直不作表態的父親以罕有嚴厲的語氣飭令他必須妥協,否則別想家裏供應他一分錢跟那種來歷不明的女人廝混。阿本算不上是犟脾氣的人,但只要他認為是對的事便會有驚人的執著。當即他衝回自己的房間執拾行裝,離去時還把媽咪給他的附屬信用卡留下以示決心,把這對慣於控制別人的父母氣得不得了。阿本在心中很堅持地認為自己是擁有獨立思想的個體,即使是生他下來的爹地媽咪也無權強家意願在他身上,更加無人有權詆毀他心中認定的琇英。
阿本是衝動派,但勝在有延續衝動的韌力。他展開了與琇英同居的生活,如果他願意接受琇英的供養,相信琇英哪怕需回到歡場陪酒掙錢也甘之如飴。但阿本當然不願意讓琇英獨力擔起這頭家,他亟亟尋找當家教的機會,不過他專修電子機械工程的銜頭在補習市場中似乎不太吃香,再說其時亦非配對家教的季節,因而始終人浮於事。眼看自己已在靠琇英悄悄塞進口袋裏的鈔票才能增值八達通和買飯吃,情急之下阿本居然索性去應徵一間飛機工程公司的招聘。由於是全職的工作,意味著他有了休學的打算。偏偏飛機工程公司錄用了他,鑑於他尚未畢業,所以在資歷上只等同理科畢業生,故此實際上他只是一名面目模糊的見習生。然而,完全沉溺於熱戀中的阿本可沒空去抱怨什麼懷才不遇的事情。他自恃年輕,還有深不見底的青春可給他揮霍,在那當下,他只在意擁有足夠的條件和所愛的人繼續過神仙眷侶的生活。前途的事,以後再說吧。
琇英當然是不同意,但阿本說以後可以改修公開大學的遙距課程,雖然辛苦點但還是可以取得學位的(阿本沒騙她,只是刻意不提那昂貴學費的一點)。琇英對這些事了解不深,考慮到實際情況和阿本的自尊心,她最終不再囉嗦什麼。就這樣這對小情侶過起了公一份婆一份的小夫妻日子,未幾二人更改租了一個兩房一廳的小單位打造他們的浪漫小屋。他們每天早上一起出門上班,晚上不論晴雨阿本必然會在店門外等候琇英下班;如果不是太晚他們會十指緊扣到超市買些餸菜回家做飯,或在茶餐廳裏偎坐於卡座的一邊說說笑笑吃些尋常的食物。日子千篇一律,清清淡淡。唯真實的幸福都是來自這種細水長流。
只可惜,也許阿本的母親說對了,琇英確是欠缺一條好命。
那段期間,阿本重遇了一個叫作占士的中學同學。單聽名字,以至就外觀而言,琇英都以為對方是一名身形瘦削皮膚黝黑豎著一雙兜風耳的短髮男生,只是說話的聲線聽起來有些怪怪的單薄。所以當後來阿本點出占士實為女生的事實時,著實是教大吃一驚,她不是沒有見過Tom BOY,但如此入型入格難辨雌雄的地步倒是前所未見。人各有志,琇英對這類取向也沒什麼意見。
不過,自那以後占士這個名字便經常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阿本和占士似乎聯繫得很勤,事實上占士是越來越常作客於他們的小天地。琇英當然不可能擔心阿本會和這個舉止粗豪的男人婆有什麼曖昧,作為女性的直覺也絲毫嗅不到這個占士有什麼覬覦她男人的可疑,但不知怎的,琇英就是不喜歡這個人,總覺得「他」談笑風生的背後藏著某些不為人知的心機。可是這份子虛烏有的想法她不知該如何向阿本闡述,一不小心難保會使阿本誤會自己是個佔有慾過強的小器女人。琇英畢竟看不出占士能做出什麽來,便將納悶藏在心裏沒有說出。
傾巢之禍,往往便是一個輕心造成。
含著金鎖匙出世的阿本,從來穿的吃的玩的都是一擲千金的東西,如今要靠著一份他覺得被大材小用和受人閑氣才掙來的微薄薪金過活確實是需要很大的適應。但想到這些犧牲換來了和琇英雙宿雙棲的條件,阿本還是無怨無悔。事實上他們的工資加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根本不用過什麼清茶淡飯節衣縮食的日子,只不過琇英很希望能努力積蓄以為二人的將來打下更好的根基。雖然這份未雨綢繆在阿本的背景而言未免有點可笑和不切實際,但阿本什麼都聽琇英的,他主動而且樂意將全份薪水交給琇英管理,口袋裏只放一張八達通和少許零錢。阿本基本上已改掉亂買東西或買東西時不看價錢牌的習慣,但他卻常常心疼琇英跟他一起後要過著不捨得吃不捨得穿的精打細算日子,偏偏這個他們一起認識的第二個冬天好像特別冷,當砭骨的寒風刮到時阿本實在無法忍受琇英身上那件兒嬉外套。儘管琇英一再表示她不是怕冷的人,仍動搖不了阿本認為他心愛的女人至少配得上一件輕盈修身的羽絨外套的想法。可這樣質量的羽絨衣要價至少在兩千塊以上,阿本單憑手裏的八達通是買不回來的,手握財政大權的琇英大概也不會同意。阿本很為這件事在意,而當天氣預報下週會有更強的冷鋒來襲時,他找了占士求助。
阿本一直不知道,終日仿似無所事事的占士實際上是幹販毒的勾當。
一開始,占士的確沒想過要害這個識於那些年的舊友。幹非法勾當的壓力不輕,她只是想透過別人的平凡與乾淨來平衡一下心理,所以才常與阿本過從。但不幸地,「十五樓」(毒品調查科的別稱)原來早已盯上了占士,不久前更收網吧她逮了回去。幸好歪打正著地她身上剛好沒半點貨而逃過大難。不過十五樓的人全不是吃素,甚至於這夥人的辦事風格之「不拘一格」早已讓道中之人聞風喪膽。明明知道占士乃拆家的身份豈會給她大難不死改過自新的機會?占士被威脅一個月內必須交出一名替死鬼,而且數量不能少過五條「匙」(意為五kg),否則她會被十五樓死死釘著,即使她洗手不幹,他們也會有辦法整他回來。所謂替死鬼即是把一個替她運毒的獃子安排給他們逮捕領功,而且還要五公斤以上的貨,代表那個倒霉鬼最少要蹲十幾年的牢。占士無奈地歎口氣,做這種事恐怕真的會折壽,但肉隨砧板上,送人去死總好過送自己去死,更何況她可以得到那批貨市值的三十巴仙作為暗花。反正貨又不是自己的,故此她對自己聳聳肩,認為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裏已無所謂什麼良知和憐憫了,而且賣毒品的人講良知也實在太可笑。就在她苦惱著該找誰當這替死鬼時,阿本卻向她伸出腦袋。(關於十五樓的辦案內幕詳見於「都市罪業」第三部曲〈格殺勿論〉。)
在占士眼中,這個不識世途險惡,純品得近乎白癡的阿本實在很適合當獻祭品。最重要是他沒有江湖背景,不會找自己麻煩。何況他家裏那麼有錢,請個好點的律師未許還能虛驚一場。倒是叫占士大為意外的是她沒花多少唇舌便勸誘到阿本接受一萬元的報酬替她把五公斤K仔(氯胺酮)從元朗運出九龍。此中教人嘆息的地方在於阿本身為一個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兼且有著那麼良好的家庭背景,委實很難讓人相信他會有如此程度的愚蠢和魯妄自行跳進這萬劫不復的陷阱,即使是三歲小孩也知道這種東西是碰不得的!奈何存在即是合理,阿本一來想不出占士有存心加害他的可能性;二來抱著僥倖的心態不相信這樣客串一趟便會出事;三來他已然在憧憬著把羽絨披在琇英身上時她那感動莫名的神情了,加起來便足夠蒙蔽他本來就不夠成熟的心智。
簡單來說,阿本也該為他的愚蠢負責任。
阿本抵達占士交代他取貨的地方前,毒品調查科的探員早已埋伏在場,當他挎著裝了K仔的挎包緊張兮兮的準備截的士時,從四方撲來的差人已迅雷不及掩耳的吆喝著把他按趴了在地上。
那一晚,琇英在心緒不靈中遲遲等不到阿本來接她下班。阿本的手機一直關機,使她禁不住設想出許多阿本遇上可怕意外的可能性。時間每多過一分鐘,心裏的恐懼便越立體。琇英焦心如焚地打去了生活圈內所有的醫院查問,總算慶幸沒問出阿本的名字。接著她打開臉書追問了阿本的朋友,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阿本的下落。最後她找出了占士的電話打給她,但奇怪地占士一聽見她的聲音便掛線,再打去已關機了。任琇英的直覺再遲鈍,也能覺出占士肯定是知道什麼的,可恨的是她發現沒有人知道占士是住在那兒的。
時鐘的指針一次又一次地觸及令琇英遞升不安的刻度。已經很晚了,她再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說話,阿本有什麼不測的恐懼像頭猛獸刨挖著她的心窩,但她已想不出除了等待噩耗之外還可作什麼。深深的焦慮如同慢煎著她的滾油一樣,使她幾近抓狂。她由怨怪阿本無尾飛陀的憤怒慢慢逐漸轉化到其後只祈求蒼天給阿本平安歸來就好的怯情。但無論她的意志如何也改變不了已發生的事。當阿本被一眾警察押著回來搜屋時,琇英的感覺猶如遭一顆炮彈貫穿了身體。她真的懵了,完全無法理解她的阿本怎麼會跟販毒扯上關係。她一直看著阿本,好想他告訴她這一切只是他精心策劃的惡作劇。
但阿本只是耷著腦袋不發一言。
當然,阿本不可能告訴琇英之所以鋌而走險是為了給她買一件羽絨外套,這樣會使琇英把責任都歸到自己身上。他也不可能告訴琇英在那些如同惡鬼似的掃毒探員威脅會將她一併拘捕下已簽署了認罪口供。於溫室長大的阿本欠缺足夠的視野認清自己正面對的後果有多嚴重,他只是一心想著自己闖出來的禍絕不能連累到琇英。而且他天真的相信警察所說會因為他的合作而替他向法庭求情;他甚至已有了要坐牢的覺悟,心裏也很為因此要跟琇英分開一年半載而後悔不已。
事實當然遠遠救他所以為的可怕。
警察又把阿本帶走後,琇英魂魄不全的撲去九龍塘找阿本的爸媽。阿本的媽咪聽到兒子因運毒被捕了首先是臉色煞白地慘叫一聲,接著不問原由先給了琇英一巴掌,並尖聲斥罵琇英毀了他們的阿本。琇英沒有反駁,也幾乎不去留意臉上那火辣辣的痛,她只是跪在地上求他們想辦法救救阿本。阿本的爹地一面橫著憎恨的眼神睨向琇英一面氣得發抖地打電話給他法律界裏的朋友。
但已遲了。
由於涉案的毒品市值近百萬,人贓並獲之餘更已簽署了認罪供詞,因此即使翌日提堂時阿本的父母透過律師提出鉅額保金也不獲批准保外候審。可憐的阿本需還押監房等候排期高院審理(一般情況下需時一年)。至此,阿本見過父親派來的律師後方明白事情有多嚴重。按照同類罪行的判刑指引,等著他的可是超過二十年的長期監禁。
阿本當場失聲痛哭。
琇英不明白原本那麼實在的幸福怎麼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著事情細節的曝光,加上求問了從前認識的那些江湖朋友,琇英已能確定阿本是遭占士所陷害。唯是她無法明白這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貪圖那筆花紅?據知情者推算,占士可獲約三十萬的花紅。三十萬……那天殺的妖人怎能為區區三十萬便摧毀別人原本光明的人生!而且這個人還是昔日的同窗今天的老友!即便是禽獸餓起來也不會吃了自己的同伴吧!沒有人會懷疑若當時給琇英挖出了占士她肯定會把這妖人的皮給生剝下來,然後吃牠的肉,飲牠的血!
出了這樣的事,琇英如何能再展現半分歡顏回店裏招呼客人呢。她斷然辭了工,也好藉此躲開那些她已無力應付的關心或八卦。阿本在還押期間有權每天跟親友見面十五分鐘,琇英只盼望能每天獨佔這少得可憐的時間聊解相思。可惜,她僅成功探望過憔悴得教人心碎的阿本一次,第二天早上再去的時候已被告知阿本有人探過了。
還押犯的探訪時間只限於上午,並且毫無商量餘地每天僅限一次。琇英當然知道搶佔了她相見情郎機會的人是阿本的父母,這個時候父母要見兒子也是天經地義,無奈琇英實在太思念遽然分離的阿本了,不見一日如隔三秋的形容就很能描畫到她當時的心情。於是等到第二天她更早地出門趕往收押所,可是即使她九點鐘便衝進收押所的登記處,櫃檯後負責登記的懲教員還是帶點惋惜的告訴她來遲了一步,阿本已被他的家人探了。
琇英像隻鬥敗的公雞蹣跚地離開登記處,撲空的失落使她像失舵的船。她仰頭看著那堵高高圍牆內死氣沉沉的水泥建築物,出神地想像阿本就被關在那裏頭的某個角落,可雖是這麼近在眼前,卻是一個比天涯更遙遠的距離。琇英真的好想放開喉嚨大聲呼叫阿本告訴他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他。
她不服氣。
鍥而不捨的琇英這一次天未光便出門了,到達蝴蝶谷道荔枝角收押所的閘門外時才六點一刻。嚴嚴關著的閘外除了肅瑟的朔風外什麼也沒有,但琇英心滿意足地佔著這天的首個名額,終於快見到阿本的顒望在她心裏散發著足可禦寒的暖意。她把圍巾圈著口鼻專注地計劃著怎樣用盡那十五分鐘說些夠重要的話,不覺間身後已陸續排了些準備探監的家屬。
開啟閘門放人進去登記的時間是八點半,但在八點十五分一台黑色的豪華七人車駛到閘前停下,側門滑開,車裏走下來阿本的媽咪和一個琇英不認識的女人。琇英心裏一沉,本應三人大可一同進去見阿本的,說到底她是阿本的母親啊。琇英自覺這樣跟她鬥早也不是長遠之計,因此心裏已準備伸出橄欖枝了,希望阿本的母親多少能顧念他們是真心相愛而有所通融。誰不知阿本的媽咪一看見琇英便猶如仇人見面般不管什麼高雅身勢,二話不說便撲上去薅著她的頭髮把人扯跌到地上,並高聲宣告她這種害人精沒權利見阿本,然後居然雀巢鳩佔了琇英的位置。排在後面的人對這巴辣的貴婦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同情地瞧瞧可憐的琇英。頹然坐在地上的琇英被巨大的恥辱感壓得不能動彈。後來那個陌生的女人扶起了琇英,女人深深感慨之餘又似是愛莫能助的看了看琇英,自我介紹是阿本的姑姐。她將琇英拉到一旁好言地請琇英體諒阿本媽咪的心情,又答應會替她傳話給阿本。事已至此琇英已看不到還有什麼選擇,她把手機號碼給了阿本的姑姐,然後悵然地目送她會合阿本的媽咪一同步進剛打開的閘門。
教琇英大為失望兼有被騙感覺的是,阿本的姑姐終究食言沒打給她。
阿本的家人有他們的頑固,琇英也有她的固執。
人不讓見,還能阻止她寫信給阿本嗎?!
琇英買了厚厚一沓的信紙,每天伏在案前把綿綿的思念寄語於鴻雁中。儘管囿於文化水平不高,往往寫得腦袋打結詞不達意,但在這一撇一捺的耕耘中,倒是讓她獲得了精神上的撫慰和平靜。雖然有時還是不免突然悲從中來對著信紙大哭一場。
當阿本首封家書寄到時,琇英激動得無法自己,看著阿本親筆寫下的一字一句,那淒切的抱歉;那深情無限的思念,使琇英的手幾乎要像汽車水撥那樣把淚水抹去。看過一遍後她只感渾身虛脫,腦袋空白一片。稍歇一會她重新再看,反反覆覆的一封信起碼看十遍以上。也全靠這些越積越厚的書信,琇英才能一天接一天的活下去。
沒有人可以懷疑琇英是何其真心的愛著阿本。
但,也沒有人可以懷疑時間沖淡一切的威力。
一開始,事件中的每一方均多少抱有一點反敗為勝的希望。阿本的父親聘下了城中著名的律師團隊救子,花的錢以百萬計,務求屆時於審訊中能鑽法律空子把人撈回來。阿本也終於醒覺到占士的可疑,儘管他無法明白當中的瓜葛,但亦向執法機關供出了占士在當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時間律師團隊也施加了壓力使警方需派與毒品調查科無關的人去拘查占士。然而,占士業已有所準備,警方在她身上連一點有用的東西也找不到,以致律政司最終不建議起訴這個定罪機會低微的人。更不幸的是,關於占士的說詞反過來卻成了不利於阿本抗辯的因素,因為他的說法等於承認了運毒這事確實存在。最後基於法律觀點上阿本當時是清楚手中的東西乃係危險藥物,亦無法推翻自己曾說過是收了酬勞的事實,四男三女的陪審團一致裁定他一項販運危險藥物罪罪成,及後依照上訴庭頒發的指引,阿本被判即時監禁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顯然,律師團隊行了一個相當糟糕的策略。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宣布判刑的一刻,生於旁聽席一角的琇英唯一的意識是「完了」。她視焦迷濛,聽到的聲音和看見的影像無法吻合,仿似是看著一齣聲影脫線的古怪電影。她想站起來衝上犯人欄前摸摸阿本,但甫欠起身子便覺全身發虛的又跌回座位中。她眺望著神色絕望的阿本被懲教員們挾進一道小門內,只感到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幻滅了。她的靈魂一直向下墮,彷彿無止境地往深淵裏墮。
從阿本被關起後直到正式判刑已經是一年的時間,扣減這一年的還押時間再扣減三分一的假釋期,實際上還得再坐十三年的牢。琇英捫心自問:我等得了嗎?假若在一年前分離的痛苦最新鮮的時候,琇英大概不假思索便會回答:多久也會等!可是經過一年被孤單寂寞所蹂躪後,她連多承受一年的折磨也不敢說有信心了。十三年,太漫長了。如此漫長的考驗琇英完全不曉得怎去為心裡作接受的建設。
然而她又不容許自己當一個拋棄者。
琇英依然不獲探望阿本的權利,其實她大可要求阿本在獄中拒見其他人只見她一個,可是她也很體諒阿本被夾在中間的苦處。她不想為他增添煩惱,便一直忍著不提這要求,時間一久,似乎便習慣了。琇英每天花數小時寫信,然後花數小時讀阿本寄回來的信,把這種靜默的溝通視為人生裏唯一剩下的意義。可是漸漸地,她需要花更長的時間來思索要寫什麼內容,有時拿著筆桿半天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顯然是某種東西枯竭了,至於是文思、耐性、愛意、抑或是地老天荒的決心?琇英自己也說不上來。她陷入重重的迷惘中,成天就是把自己關在家裏木木的發呆和睡覺。這也難怪,一個失去了人生目標的人已經跟死人沒有兩樣。
她由強迫症似的每天寫信給阿本改為隔天一封,其中又不時三四天才寄出一封,並且減少了頁數。然後她發現這樣寫法也負擔不來了,便再變成個多星期才一封。碰到情緒低落的時期,曾試過整個月沒寫下一只字。她亦對心中的內疚漸漸感到麻木。這樣的局面撐了半年後,琇英收到了阿本的分手信。
那封信,阿本密密麻麻的寫了九頁紙。他在信中主要怪責自己下了那麼愚蠢的決定,導致了今天的惡果,但已發生的事不管用多少痛悔也是無補於事的。阿本說他已想得很清楚,他已害了自己,不能再自私下去也把她最美好的青春賠進去。悠悠長十三年,太多的事情不能也不該保證。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眼巴巴瞧著這份愛情的生命一點一滴流逝,不如在仍值得記憶的這一刻畫上句號吧,這樣也好減輕一點他心裏濃濃的內疚。阿本最後告訴琇英,請她不要再寫信來了,也別試圖來見他;他會試著忘記她,也請她把他忘了。他叮囑她好好生活下去,以後別再找一個這麼笨的人當男朋友。
阿本還得十三年後才釋放,但他現在先釋放了琇英,雖然那是很痛很痛的決定。
琇英抱著信紙崩哭。
不吃不喝在家哭了兩天,到確實再流不出眼淚後,琇英忽然跑到附近的酒樓,一個人點了份四人海鮮套餐。她不理旁人奇異的目光,默默地把滿桌的東西全吃下肚裏。她沒有再哭了,反正所有眼淚已經流乾了。吃鼓了肚子後,琇英找到一句說話來讓自己重新上路……
我給阿本拋棄了。
銀行戶口裏的錢差不多花光了,琇英必須工作。像有意懲罰自己似的,她選擇了從投晝伏夜出的生活。不過並非回到歡場裏去,而是去了山林道的一間酒吧當「拳手」(很接近公關小姐的陪酒性質)。在一點自虐的意識裏,琇英認為自己不配有什麼健康美麗的人生;反正飲酒猜枚可算是她最擅長的技能,更別說她擁有一萬條自暴自棄的理由了。在遊戲人間的酒吧裏,琇英穿插於無數對她想入非非的浮浪之徒中,冷冷的心裏只覺得這些人比她指間的骰子更無趣。她對那些流水的追求統統無動於衷,當中包括了初在江湖頭角崢嶸的浩文。
一登龍門的浩文是何其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他堅信未來使用拳頭打出來的,他亦確實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魄。凡是擋他去路的人,他懶得跟你多囉嗦半句便開打。擁有了江湖實力後更是霸氣橫溢,目中無人。但一物治一物,向他投懷送抱的女人天天換一個都可以,唯獨是琇英姐個冰雪美人讓他無從入手。對女人,浩文有他自己的一份鄭重;對由心感興趣的女人,更有份難以解釋的虔誠。為博歡心,浩文差不多夜夜駐紮於琇英上班的酒吧內。日復一日,精誠所至,琇英倒是對他生了一點好感,雖不至於談上了戀愛,但至少她偶爾會跟浩文像良朋知己那樣談些心內話。更多地認識了琇英後,浩文對她的興趣便更大,可惜琇英始終抱著點到即止的冷淡。
直至有天改變了一切。
那一天,是浩文的生日。浩文選擇慶生的地方自然是琇英工作的這間酒吧。琇英說冷不冷說熱不熱的陪在浩文身邊,心裏已不無盤算著得找個機會好好跟他講清楚別花時間在她身上了。她很清楚自己仍未能接受開展新的關係,至少短時間內仍不樂觀。
酒吧位於一樓,靠著寬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半條山林道。在酒酣耳熱之際,貼窗而坐的琇英無意間瞥見對面街的食肆步出的兩人中有一個是她眼熟的身影,儘管時值夜深,但在眾霓虹招牌光線的籠罩下,仍可讓琇英清楚辨識到那個和同伴站在食肆門前抽煙傾談的人的身份。琇英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趴在窗上炯炯盯著那個穿著紅色風衣的人。她的臉色如鐵,表現又這麼突兀,浩文即時便留意到了。
穿著紅色風衣的那個人,正是消聲匿跡了的占士!
看著琇英微微顫抖的肩膊,浩文意識到了什麼。他挨到琇英耳旁問她是否碰見了曾欺負她的人。琇英沒有挪開視線,對著玻璃中浩文的倒影問了一句話。
「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
「說出來。」
「那個穿紅色風衣的仆街,」琇英深吸一口氣,「找人打斷她的腿!」
浩文聞言後沒說什麼,當占士扔下煙蒂和同伴踅回食肆後,他示意其中兩名門生跟他走出酒吧。一會兒後浩文獨自回來,並若無其事地跟其他人飲酒猜枚。奇怪地,琇英似乎有著某種信心。她一瞬不瞬地監視著那食肆的門口,甚至不用問一句到底是幫不幫忙。果然,片刻後浩文那兩個門生帶著另兩個不知哪來的人往食肆走去,其中一人手裏拄着一桿十五磅大鎚。
琇英很為這大鎚感到滿意。
四名惡煞剛要闖進食肆時正好迎上占士一行人推門而出,這樣一打照面,機警的占士以察出危險,剛欲拔足逃走,臉門已重重吃了一記須重塑鼻骨的重拳。金星四冒之下更被按到地上,手腳被緊緊制伏。掌大鎚的那個一腳狠狠踩著占士的腳踝,雙手握著大鎚高舉過頭,沒半分猶豫的便往膝蓋位置砸下去。隔了一段距離的琇英彷彿也能聽見骨頭碎裂的喀喳聲。隨著靈魂被刺激的一記抽搐,顫下了眼眶裏的一顆滾熱淚珠,然後第二記大鎚的落下又激出她另一顆淚珠。堅硬的大鎚有條不紊地先砸碎占士的左腳,然後是右腳。占士的淒厲嘶叫可能連嗓子也會弄壞,但聽進琇英耳裏卻絕對是無比的快意。喊吧!琇英在心裏悲情地吼叫---妳這不男不女的怪胎!妳害阿本失去十四年的自由,我要妳下半生都癱在輪椅上過活!她貪婪地觀看著整個行刑過程,深怕漏掉任何一個在占士臉上的痛苦表情。她要把這張扭曲的臉容深深的刻進腦內。
至於那些與占士同行的人,在同伴被按倒的一刻已逃到老遠了。
就這麼不用一分鐘的事,占士肯定再不能走路了。行刑者扔下大鎚像貓一樣分兩個方向瞬間消失於夜色中,遺下業已殘廢的占士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浩文,」琇英淚猶未乾的回頭問他,「你的生日願望是什麼?」
「妳。」
「有這刻起,我是你的了。」
。
往事如風。
深夜的尖東,只餘下斑駁的燈影奮力延續著自身獨有的那種聲色浮華。
琇英站在漆咸道上面向尖東等候橫過馬路。在人聲車聲中,她忽然很有種往事如風的慨嘆。那些曾經的足印像一場場接續不斷的驚夢;有時,她甚至懷疑那些記憶到底是不是真的屬於自己的。
如果可以,她但願不是。
浩文由始至終沒問過她究竟是基於什麼仇恨要打斷那男人婆的雙腳。他不問,她也不講。不過就算浩文想知道,她大概也不打算把和阿本的故事披露出來。這樣並非因為琇英顧及牽涉到另一個男人的內情會教浩文不舒服,她不認為有體貼到這個地步的需要;她反而認為既已許身了浩文,在這她能付出的最大報酬下便再無義務販賣最觸痛她,和她所最珍愛的愛情故事了。琇英這生裏並不缺難以放開的憾事,但加起來也賽不過她跟阿本的有緣無份那麼令人難以釋懷,又或者說那麼的難忘。在她好不容易才收拾起來的心裏,可說是創傷後遺症似的不願再觸碰那段傷心的過去,當然也不認為誰有權分享她和阿本的故事。除此之外,她亦怕承受不起聽者好可能對阿本作出不留情的批評或嘲笑。還有,她更害怕面對自己無法堅持下去的事實。
阿本………
琇英仰頭看看被光害污染得再找不著星星的天空,心情更是暗淡了。
想起來,居然好像已很久沒想起過阿本了。
你好嗎?
琇英旋即嘲笑心裏的這闋問候,一個被關在赤柱監獄裏的人,能有多好?
綠公仔亮起了,她茫茫地前行。
其實,琇英怎會不明白阿本的那個放手決定下得有多痛苦,在那一大沓不知寫乾了多少桿筆的書信裏,阿本不知多少次憧憬著將來的團圓,更不知下了多少個將用一輩子去實現的承諾,可見在他的心裏曾經是那麼盼望著再挽著她的手一起走下去。可惜時間無情地證明了她沒有足夠的意志堅守下去,這份不再是同步的關係凌遲著彼此。阿本的割捨,既是放過她,也是一種自救。否則,兩人都活不下去。
不管再續情緣的那份希望是否真的已衰弱至無可救藥,阿本都已親手將之埋藏了。他付出了最後的犧牲精神來成全琇英重新的契機,就像〈鐵達尼號〉裏的積克在生死存亡時把門板留給了露絲,只有這樣露絲才能擁有後來那豐富多姿的人生。
誰是捨棄對方的那個已不重要了。琇英相信,活得好一點是唯一能夠還給阿本的事情。
不然,她還能怎樣?
儘管明明知道自己是斷章取義,是欠缺韌性堅持下去,是付不起十四年人生空窗期來證明一份愛,但她也真的已盡全力了。事實上這也不能怪她,就等於一個人欠了別人一百塊會積極歸還;欠一千塊會常記於心不願拖欠;就算欠的是一萬塊也會想方設法哪怕是分期攤還;可是欠款是一億的話,他的心裏便不會缺少一走了之的考慮。就此比喻而言,鐘建柱倒是在女兒身上遺傳了相同的因子。
也許,若世上有一種藥吃了能沉睡十三年的話琇英會毫不猶豫吞下。可惜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要麼老老實實的等下去;要麼承受內心的譴責轉身離開。琇英不是沒有嘗試過為阿本等下去,但那種見一面也不能的惘惘空虛不是靠一時的熱血可以抵抗的,更何況誰可保證十三年後一切無礙地接續下去?
太多太多的未知之數了……
所以她起身離座。
不過琇英也不是一開始便能做到,在那段過渡的拳手時期裏,她在澹然自若的表情下實質是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就像一條無帆缺舵的船。她迷失於放不放得下和誰虧欠了誰的無窮思辨中無法脫身,酒吧的喧囂勉強給了她一點存在感,酒精也有麻醉痛苦的功效,但長久下去她必會毀在尋不見出路的迷宮中。幸好上天也會偶發慈悲,把那個卑劣的占士送到她眼前。為阿本報仇雪恨了的感覺像一把巨斧破開了她的心鎖,壓在心裏的那塊頑石終於落地了,加上拿自己來付帳的就義感也教她不再盡是感到虧欠了阿本,這才真正逃出那自困的愁城。
求生的意志為什麼會是可恥呢?
恍恍惚惚的,琇英步過尖東噴水池,路燈倒映在池水中,像一顆顆垂死的星星。一對年輕的情侶相擁在池邊公然地熱吻,琇英瞟了一眼,不禁有點顧影自憐。
為什麼老天始終看我不順眼?
浩文對她不俗。雖然一開始她是出於報答才跟了浩文,但慢慢的浩文對她的重視和當江湖阿嫂的虛榮幫助她忘卻了很多事情,也幫助她進入了這個新的角色,使轉身的唐突逐步消散在刻意的善忘裏。如果撇開浩文人在江湖所需要面對的風險來說,他無疑是個可堪託付的對象。可是琇英就似是逃不出那命中註定似的,凡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男人都不能留下,父親、阿本、浩文,連稍為走得近一些的林津也瞬即惹上麻煩,好像她真的是生了一條天煞孤星的命。
林津……
每想到林津,琇英的內心都會升起一陣迷惘和莞爾。她很清楚自己是如何愛上了阿本,也很了解是為什麼原因變作了浩文的女人;可林津呢?她實在說不出對這人是怎樣的一回事,不是認真,也不是逢場作戲。真要解釋,或者只能說一開始她像貪玩的貓兒企圖戲弄一下仗勢凌人的惡犬,但當發現這頭大狗全不像原先所以為的可惡時,她又生出一點類似異鄉人遇見異鄉人的那種倚靠慾望。浩文避走台灣的事讓她驟失安全感,縱然明知套著婚戒的林津不是一個可靠泊的碼頭,但也想偷偷借歇一會看看風景。或者乾脆減去修飾說白一點吧,她只不過是為虛落的心靈安排一節過場的表演。沒錯,不管怎樣,林津於她只是一個過場的某某,她甚至在玩弄秋波的時候未曾打算過會跟他上床,後來之所以出現那放縱的一幕,全因為那天是八月二十五日。
八月二十五日,是阿本的生日。
她醉了,醉得只想有人當一晚阿本的替身。
卻沒料到,林津那傻瓜竟認真起來。
男人……
琇英覺得很累,為何別人都可以平平凡凡的戀愛,結婚,生孩子,自己卻總是在一些坎坷的際遇裏載浮載沉呢?
每次想到這些,她便會有種無語問蒼天的灰然。
不覺間,她已來到日航酒店的對面馬路。
琇英舉頭望向零落亮著燈光的酒店房間,有點好奇浩文是否正站在某個窗前俯看著自己。夜風颼颼,她捂著胸口,心跳的搏動好像快了些。緊張是自然的,不自然的是她確定不了是針對什麼而緊張。她閉上眼再問自己一次:要不要明哲保身?
不要。然後歎口氣。
她攏攏略為吹亂了的髮絲,以一種坦然接受命運擺佈的心情邁步往酒店的大門走去。
她一路無阻地乘電梯登上九樓。客房樓層的通道鋪了厚厚的地氈,把腳步聲都吸掉了。她在電梯口旁的半身鏡上最後檢視了自己的儀容,並排演了幾套表情後才不再猶豫地走到908室門前。她故意先按一下門鐘,再警戒地望望走廊兩端才把門卡插進鎖槽。門鎖咔噠的打開了,她頓了一下,推門進去。
浩文的確是臨窗而立,只不過這房間的座向是背於剛才琇英所仰望的那一邊。
「浩文……」
闊別一年,這男人的霸氣好像被磨平了一些。而且,他轉過來看著琇英所展露的那份笑容裏添了一點教琇英陌生的沉定。門自行在琇英身後徐徐關上,她看著難辨心意的浩文步向自己,心跳突突。
最後兩步,浩文是撲過來的,他一把將琇英擁入懷中,像雨點一樣吻著他的女人,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久別重逢的激動。琇英心頭頓寬,畢竟她曾跟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差不多兩年,自然受到他的激動所感染。二人四唇相接,吻得衝撞且迫切,好比狂風怒浪,或兩人都彷彿要把對方吞進肚裏方可罷休。
「喂,」浩文終於停下換氣,他鼻子蹭鼻子的問琇英,「想我嗎?」
「你有多想我,」琇英媚眼半閉,嬌喘著回應,「我便有多想你囉。」
再吻。
接下來,浩文把琇英抱到床上,猶如餓虎擒羊般三扒兩撥把她剝個精光。到了這個地步,琇英也不想其他了,她亦不讓浩文身上有衣服穿。儘管處於排卵期中有必要擔心懷孕的風險,但此時此刻何必殺這個風景呢?她的身體是屬於他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改變。
來解放我的憂鬱吧!
當浩文進入她的身體時,她突然想起阿本,她很奇怪,這是以往未曾有過的事,事關她一直在心裏把兩人分放兩端,小心翼翼的不敢給他們重疊,以免造成她無法抵受的矛盾衝擊。但這一刻重疊終於發生了,感覺卻不如預期的爆炸性。雖然似是剝離又似是膠加的感覺很是彆扭,但靈慾卻好像因此而刺激出更放恣的能量。她什麼也不管了,索性緊閉雙眼在浩文的律動中進行她私密的幻想,竟使這回雲雨輕易便達到了巔峰。
林津辦不到的事情,終究還是由浩文來成全了她。
雲收雨散後,琇英如同散了架般伏在浩文的胸膛上,一面聽著他離健有力的心跳聲,一面回味著精神上出軌的刺激餘震。
阿本……
她感到無奈的可笑,到底跟誰才算是出軌呢?
「喝點酒嗎?」浩文把她拉回現實,「我這裏有瓶黑牌。」
琇英給他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我去拿。」
她裸著身體跳落床走到迷你吧前,任由浩文在背後欣賞她的誘人曲線,「你幹嘛不直接打電話給我呢?」
「我不敢肯定差佬還有沒有監聽妳的手機。」
「我想應該沒有了,不過小心一點也是好的。」琇英發覺那瓶黑牌已喝掉了三分一,也有兩隻曾用過的白蘭地杯,「姓沈的那個人是師爺嗎?」
「是,師爺沈是替潮哥的老細做事的,」浩文頓了一下說,「這間房也是他替我安排的。」
琇英倒了兩杯半滿的酒後轉身回到床邊遞給浩文一杯。她心裏急於知道真相,便直搗問題的核心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冒險回來。」
浩文一口喝掉小半杯,咂咂嘴,若有所思地凝視杯中搖晃著的酒斯須才反問琇英:「妳認為呢?」
一點不安在琇英心裏蹦了一下。這是試探嗎?她輕呷一口酒,如履薄冰地回招,「不會就是為了回來搞我吧?」
這個皮膚上有近半地方鋪了紋身的倒霉打仔霍霍笑著伸手去捏摸他女人的香滑乳房,「我可以算妳答對了一半。」
「浩文,正經點。」琇英倒是反感他的淫意,但她真的很心急解開疑團,「你叫我好擔心呢。」
「有什麼好擔心的?」浩文仰頭把杯乾了,然後攤開兩手聳聳肩嬉玩地說:「我依然能教妳死去活來不是嗎?」
琇英鼓起腮幫瞪著他。
「好了,我最怕妳這樣瞪我的了。」浩文收起輕佻的樣子,「我是回來自首的。」
「自首?!」
浩文翻身下床,在一地凌亂的衣衫中找尋他放在牛仔褲口袋裏的香煙,一面說道:「潮哥幫我找了好幾個老狀(律師)談過,他們研究過我的案子後同樣認為打成誤殺的機會好高。」
「誤殺?」琇英放下酒杯,「為什麼我一直沒聽潮哥提起?」
「是我叫他先別跟妳講的,事情未定前我不想你一個人想太多。」浩文說。
琇英有點不滿,但決定不同他計較,「真的可以改為誤殺嗎?」
浩文終於翻出了他的萬寶路,捻出一根叼在口中,卻不急於點起它,「打冷店的閉路電視很清楚拍到是誰拿著開山刀衝進來斬我的,我只是在自衛中取刀還擊。他們甚至說原則上給我打成自衛殺人無罪釋放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反過來說若當時我被那兩個茂利劈死了,他們才是謀殺呢。」
見解還見解,結果歸結果。琇英太清楚法庭上所採用的未必是人們一般所認知的標準,不敢隨便樂觀,「那麼律師方面說有多大的把握?」
「別傻了,那些老油條才不會實牙實齒告訴你有幾多的勝算。」浩文把煙點著挨坐回床頭上,「不過事實上我確是無心殺死那兩條友嘛,就算將來的豬仔(陪審員)對我這種人再有偏見也不能否認這件事純屬意外吧。總之在牌面上看他們根本不可能把謀殺罪塞給我。」
事情非同小可,琇英不敢隨便附和。她輕咬嘴唇,表現出適當的憂心忡忡,「可是誤殺罪也不輕鬆啊,那畢竟是兩條人命呢。」
浩文呼出一口煙雲,但笑不語。
琇英有點納悶,思量一下又再問道:「假如真的判誤殺,律師的估計是判多久?」
浩文看琇英的眼神中有點掩飾遲疑的可疑,「這方面他們便說得很籠統了,有人說十多碌(黑語中以碌喻年),有人說五至七碌,師爺沈則估計堅靶(黑語中指扣除了假釋部分的監禁時間)六至八碌。當然他們都再三強調是估計,估多了是我好彩,估少了也不關他們事。但無可否認怎樣也比終生監禁好得多吧。」
「打個最壞的打算,你可能要被關上十年八年……」琇英泄氣地歎息一聲,也不知是為浩文還是為自己的,「潮哥常跟我說你在台中過得風流快活,何苦要回來受那鐵窗之苦呢……」
浩文輕輕把她拉進懷中,卻好一會兒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抽煙,直至把煙蒂捺熄後,才語氣悠遠地傾吐出心裏的話,「人離鄉賤,沒錯在那邊有潮哥的燒老黃(黑語中指結拜兄弟)關照,但在那班竹聯仔中我這個香港仔永遠只能是外人。那些大仔(台灣黑道對角頭的稱呼)對我尚會講點識英雄重英雄,給我道上的尊重,可下面那些蛇蟲鼠蟻就不同了,雖然他們沒有明目張膽的瞧不起我,但我知道他們一個二個都是在背後拿我當笑話看的。我最討厭他們故意在我面前用台語交談,這個吱吱來那個喳喳去,講半天我一句都聽不懂,像個白癡一樣!」
琇英心疼地摸摸浩文的臉頰。猛虎不及地頭蟲,她怪自己怎麼就不曾想到浩文會有這般的失意。不過同時間又覺得這個大哥竟被人家用台語欺負這點很是黑色幽默,「會不會是你太自我了,人家總不能遷就你講廣東話吧。忍一忍嘛,你這樣冒險回來萬一被警察抓住怎辦?」
「我反正就是回來自首的。」
「我始終覺得是太冒險了,誰保證那些律師到底是不是空心炮?」
「我一開始選擇的便已是冒險的路了。」浩文托起她的下巴,少有地用一種情深款款的韻律親吻下去,然後更是鄭重的問道:「琇英,我問妳,妳會去台灣跟著我嗎?」
「我……」
浩文用拇指輕劃過她的朱唇,「其實我不是真的要妳答我,如果我要妳來台灣早就開口了,但我不想妳來,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在台灣落地生根。那裏不是我們的地方,我只是個黑市居民,自己都寄人籬下了,都不知憑什麼去照顧妳。所以我一直想著的是怎樣回來香港。」
這番讀白,使琇英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像給碰撞了一下。她沒想到在這麼重要的考慮裏自己的這份因素是浩文如此重視和佔有地位的。對於一個女人發現被重視比收到一顆貴得吐血的鑽石更值得感動。嚴格來說她沒有愛過浩文,也沒有期望過從浩文身上攫取什麼真愛,以致在這一刻中,她在感動之餘竟有一點不自在。
「浩文,你知道我可以照顧自己,你不要為了我而作出一些-----」
「琇英,」浩文做了個手勢打斷她,「如果…我意思是如果…如果我………」
看這個金牌打仔忽然變得喃喃訥訥,琇英不禁感到好奇,「如果什麼?」
浩文吞吞口水,清清喉嚨,彷彿終於擠出了一口勇氣才道:「如果妳願意等我的話,我寧可咬著牙找了這條數!然後…然後妳嫁給我,等我坐完監後我們結婚!讓我以後繼續照顧妳!」
琇英的腦裏響起一聲轟鳴。
她支起上身,像發現了蠟像偷偷眨眼般盯著這個男人,「你是…為了我回來的?」
浩文居然臉紅了,「我早說妳已猜中了一半啦。」
「浩文……」
浩文輕撫她掛在肩上的絲絲秀髮唸唸的說:「我是出來行的,是壞人,但由始至終我對妳都是真心的。」
剎那之間,琇英不禁強烈地為自己方才的城府感到可笑和羞愧。回想過去的兩年,這個男人對自己可謂千依百順寵愛有加,在外也從未搞出什麼拈花惹草的事來(她甚至沒有一刻相信過他在台灣風流快活的講法),可見他是如何鄭重的看待這份關係。可是她卻固執地抱持賣身葬父的想法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待在他身邊假裝不知道他的心意,也假裝自己對什麼俱不在乎。而到了這一刻,她發現再不能忽視這份真摯的存在了。
可是她更加有份走投無路的沮喪。當時因為無法忍受漫長的分離而斷臂式離棄了阿本,好不容易走了這麼遠,卻發現繞了一個大圈到頭來命運還是送給她同一樣的抉擇,彷彿告訴她既定了的安排由不得她自行改寫。她有些哭笑不得,為什麼非要與監獄結下不解之緣不可?難道自己的真命天子必須歷過牢獄之災才算合格?
說到尾,可能真的關乎命格的問題……
「浩文……」她控制不了哽咽地問,「值得嗎?為了我?」
「我不懂說什麼甜言蜜語,」浩文灼灼的直視著她的眼瞳,「我只懂按內心想要的去做,我最希望的是能夠和妳在一起,所以我回來了。」
琇英的眼底一陣刺痛,她吃了一驚,終於再有眼淚流出來了?
「你…真的想我等你?」
「欸……」浩文的臉上掠過一抹受挫的神色,「我知道這要求有點過份,如果妳不想的話就當我沒講過好了。」
驀地,她捕捉到一份啟悟了的坦然。
掛在眼角的淚珠滑下的同時,琇英笑了。
原來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目標,而是做好一個別人的目標。
「明天你就去自首喏?」她問。
「明早師爺沈會聯同一個大狀來陪我去差館。」
「那麼,」琇英跨騎在浩文身上,風情靡曼的雙峰睨指著他錯愕的面臉,「天亮之前不准你休息,若你能把我的肚子弄大,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就等你囉。」
「妳……」
「你驚訝什麼?」她脈脈看著身下的男人,飛紅著臉蛋鶯鶯然道:「你不在我自然不會避孕,今天正是時候,你不是常吹噓自己有多勁嗎?」
浩文露出會意的笑容,他不再說話,只是豁地反客為主把琇英翻到身下。他不懈地吻她,兩手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膚上燙下烘心的熱度。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至少要叫她永遠忘不了這夜的極樂。
至於琇英,她安然讓自己化身成一頭發情的貓。將來的事誰可預測?她沒騙他,假如這晚真的受孕了,那麼便順應天意好了。相反……
我也會試試等下去。
她發覺,自己又戀愛了。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5unGsKuv1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rvBdC8H2y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nXi3e23Zs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zjZt4lOyH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465hDww0t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smXUk2UnV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dAWF0awqQ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cvduzxqVv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MomXOKqr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qJJ6SLcWe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9hxhZq3VL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XMgVWELhk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wk1RCCf74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G5CUZW93q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5RcVZ5sqc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sPHC4Y8rL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T0hHsuf4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Ed85bd4L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243uzilSE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GOFMzmPO
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BUlbV6u8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