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錢灑向空中的淒冷畫面一直在杜欣悅心裏盤踞不去。
連續兩晚,她都發著亂七八糟奇形怪狀的夢。她記不下夢境的內容,也不知當中有沒有那可憐的家姐在內,但每當驚醒的時候她都猜那大概是很可怕的夢。不過她不算太過害怕,也許是因為當證實了家姐真的已遇害後,她已有心理準備將有好一段時間會逃不開噩夢的纏擾。
在驚醒以再度朦朧入睡之間,杜殷悅會默默在心裏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要失去家姐?為什麼是我要沒有媽媽?這一連串的問號當然沒有得到答案的可能,但她沒有特別為此而憤怒,甚至不算是抱怨,彷彿那些質問只為盤點一下心裏的難過,好讓她更容易理解往後得面對的是個怎樣蒼涼冰冷的前路。
家姐的不幸也連帶將她靈魂中的一部分砍去了,不知需多久才能重生復原。
恐怕永不能夠。
這個星期天的清早杜殷悅早已醒了,但她遲遲無法立定決心下床,因為她對下午的校際音樂表演會該否如常出席很是躊躇。
家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家裏一片愁雲慘霧,試問哪有可能收拾心情去參加音樂會表演呢。杜殷悅需要哀悼的空間,一天兩天肯定是不夠的。事實上她的心理上只能勉強算是脫離了否認期。她願意----或說不得不願意-----承認與自己最親近的家姐確實是遭人姦殺了,但仍遠遠未能達到接受的地步。她很希望一切只是場過於真實的夢境,醒來後依然能看見家姐在那台古董衣車前軋軋地做衣服,然後以大人的口吻命令她趕快起床打理自己。可惜,無論她看多少遍,那怕把眼睛也揉痛了,衣車前也只有沉默的空氣。她把留著家姐氣味的毛巾被扣湊在鼻子下,努力地記著家姐的氣味,完全不理會眼淚都跑到耳朵裏去了。
這種心情,不適合做任何事。
可是,她還是很掙扎。
為了今天的表演她已練習了半年,而且連家姐她也沒告訴的是這次的站台機會可是經一番明爭暗鬥才掙回來的,來到這臨門前才放棄實在很對不起曾付出的一切。
跟她一樣負擔不起擁有一支小提琴的女孩還有三位,可是學校能供借用的小提琴就那麼兩支。四個人,兩支琴,自然攤薄了擁琴練習的時間,從而在練琴時間的編排上便產生很多衝突機會;又或者在表面上的禮讓下實質心存芥蒂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畢竟這是關係到代表學校爭光的榮耀,四個女孩都不願把機會輸給對方,於是她們變得各懷鬼胎。舉例說A看似大方不爭奪較佳的借琴時間,但其實時常暗中搞小動作導致對手逼於臨時缺席;又或者有人落力搬弄謠言中傷對手之所以被選進校隊乃係靠擦老師鞋得來的。故而引發出一個個此起彼落的小風波。
杜殷悅不懂玩弄政治,手腕上也欠缺狡猾陰險的執行力,但在那些爾虞我詐中她也沒資格站在道德高地上,皆因她至少在一次順水推舟的情況下陰過同學一回,儘管那只是小兒科的卑鄙,但已教她拿不出勇氣跟家姐告白。
她不是怕家姐指責,而是怕家姐心痛。
可幸杜欣悅是四人之中最具天份的那個,即使她未能爭取到足夠的托琴時間,兼且是零零碎碎的連不上氣,但天份很快便顯出了她與其他人的分野。拉小提琴是一種很講求精緻靈巧的技藝,欠缺天份的人無論投注再多的努力也不會勝過有天份的人。負責甄選的老師本身並沒有很高的音樂造詣,不過倒有足夠的耳力聽得出杜殷悅是個天生的小提琴手,將來能不能成大器是未知之數,目前而言卻肯定是最有希望為學校爭光的人選。於是杜殷悅得償所願脱穎而出成了這屆校際音樂表演的正選首號小提琴手。
無論怎樣看,對杜殷悅來說這都是個吐氣揚眉的機會,亦是她一直忍受別人或有意或無意的嘲笑她沒有私家小提琴的回報。她心中很想快意地高喊有錢雖然可買最貴最漂亮的小提琴,但再多的錢也沒辦法把天份買回來!不過這種話真的說出口就太囂張了,儘管說不得,腹議一下也是很能自我陶醉的,誰叫那些人總以為自己是公主或灰姑娘呢!杜殷悅是個很能看到自己有什麼比不上人的女孩,但容易自卑之餘一旦給她發現有什麼比人優勝的地方時,她便絕對不要孤芳自賞。
而且如今拉小提琴這件事已非初初接觸時那種單純覺得姿勢好看的幼稚心態了,如果人與琴的關係可比喻為一段戀情的話,她可說是邂逅了生命中註定的那人。當手中的琴弓在弦線上拉出了一道婉婉戚戚的琴音時,她那顆青春躁動的心宛如歷經了一趟如詩如泣的戀愛,以致觸發她的天分奏出更撩動心弦的音符。這個時候小提琴可以說是為杜殷悅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比她原本的世界廣闊無限倍和有無限可能性的世界。她大膽地假設自己的將來會與小提琴有更深的契合,然後一步一步地朝著成為交響樂團小提琴手的夢想進發。在後來的白日夢中杜殷悅全是幻想隨著樂團遊走世界各地去表演,接受滿堂知音經久不退的掌聲。
這條康莊大道的第一步,似乎就是這個暑假壓軸的校際音樂表演會。
想到這裏,杜殷悅不禁大是無奈,覺得命運不應該這樣欺負人。
接著她想到家姐曾用取笑的口吻批評她幹什麼都老是半途而廢,做飯如是、車衣如是、連玩數獨遊戲也如是。但她總是理直氣壯地辯護說這非關懶惰或吃家姐腦筋的問題,只是對於一些明知不合興趣卻強迫投放心力是很事倍功半的笨事。這個講法的確是杜殷悅心裏的信條,唯有是真正有興趣的事情,為之的付出和努力方有意義。若是遇上了生命中的目標,她可以比誰都更有毅力和衝勁去追逐呢!
杜殷悅傷心地歎息,她忽然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清楚跟家姐說過要成為小提琴家的志向。上天為什麼就不能多給一點時間讓家姐聽我說話呢?為什麼……
座枱鬧鐘的螢光指針顯示現在已過了十點。杜殷悅折坐起身,無窗的房間仍一片黯淡,但仍無礙她凝視書桌上的那具相架。縱然漆黑中她能看見的不過是相架的輪廓,精神上卻是那麼清晰的瞧見照片裏家姐那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甜美笑容,但這份已永遠停留在過去的笑容,如今剩下的到底是什麼意義了?
家姐,我該怎麼做……?
又這樣恍神了一會後,杜殷悅才發覺房間外有些呫囁的談話聲,她好奇地走出去看看,發現是顏太和父親在說話,大概是商量關於她家姐殮葬的事宜。顏太看見杜殷悅出來便馬上離座過去親熱地摸摸她的頭和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接著更怕餓著她似的鑽進廚房去弄早餐。錦上添花很多人可以做到,但雪中送炭就沒多少人可以做或願意做了,更何況顏太不過是他們的鄰舍。杜殷悅很受感動,然而在感動的背後自幼失母的她卻是倍覺傷感,但在父親面前她很著意不許自己釋放更多的負面情緒。阿爸已經很可憐了,自己絕不要做那最後的一根稻草。
顏太安排了杜殷悅的早餐後便返回家中忙自己的事,剩下兩父女默默地共處一室,彷彿又讓空氣裏的愁傷味道濃稠了一點。杜殷悅匆匆把早餐吃下肚後自動自覺收拾飯桌清洗碗筷,這些從前由家姐一手包辦的事,今後她都會老實地承繼下來,至少,要讓父親看見她這部分是不用擔心的。
忙完了洗滌的事後,她亦終於有了決定。
「阿爸。」
「嗯?」
「我下午要去荃灣大會堂參加校際音樂表演呢。」
「啊?」杜湛開驟地感到意外,但隨即點點頭說:「好,阿爸送妳去。荃灣大會堂嗎,我想我知道在哪兒的。」
杜殷悅的原意不是想父親陪往,而且對這個提議有不好的預感,因為到時大概會遇見許多同學和他們的家長,那些人到底會投來怎樣的目光實在很難樂觀。不過既然父親開了口她又不想提出反對。事實上這段時候她也真的害怕一個人出入,有阿爸陪在身邊才有安全感,儘管這樣子也很是矛盾。
按原先的時間表杜殷悅應在中午十二點到達表演場地報到及作最後的彩排,現在已快到十一點了,她準備趕快沖個涼便更衣出發。卻在這時,她接到副校長溫太的來電。
「杜殷悅同學,」副校長溫太的聲音頗見沉重,「關於妳姐姐的事我們真的非常非常的難過,我謹代表全校的師生向你們致以最深切的慰問,希望妳不要太難過。」
全校的師生?杜殷悅不由得在心裏冷笑一聲,「謝謝溫太的慰問。」
「唔……杜同學妳還好嗎?」
「我不知怎樣講……」我不知怎麼回答這種廢話。
「明白的…」副校長好像仍在努力找一個合適的腔調,「雖然現時仍在暑假中,但我和校長已臨時成立了一個危機應變小組了。我們會盡快安排駐校的社工和心理學家跟妳接觸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妳盡可提出,我和校長會盡力幫忙的。」
杜殷悅不喜歡「危機」這個字眼。家姐的死會引發怎樣的危機?這些危機又是對誰而言?但她不習慣張揚心裏的反叛,唯有繼續維持敬師謙恭的語氣回道:「謝謝副校長,不過我暫時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唔嗯…」副校長拖著尾音很有欲言又止的可疑,終於最後還是清一清喉嚨說道:「對了,關於今天的校際音樂表演--------」
「我已準備換衣服出門了。」話出了口杜殷悅又覺打斷了副校長的話有悖禮貌,連忙致歉:「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如期上台的。」
「欸……」副校長似乎頗感詫異,「其實妳應該好好休息的,表演的事不能勉強,我們已-------」
杜殷悅聽出話中的意思,心裏一急便顧不得禮貌再次打斷道:「我可以的!副校長,我已經練習了半年,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副校長又是拖沓了一陣才直說,「杜同學,妳聽副校長說,今天的表演會有很多同學在,不淨止我們學校的同學,還有其他學校的同學呢。我認為…我認為最好不要讓其它的事情干擾到他們的心情及專注。」
干擾?
杜殷悅感到了憤怒,「副校長妳認為我會干擾到其他人?」
「希望妳能理解我這樣說同時也是考慮到為了保護妳的。試想想,其他的學生和家長也有可能會對你做成干擾嘛,我們不想看到這種情況,再說萬一有記者在現場追訪妳也是會引起混亂的呀。我們必須公平地考慮到所有參與者的利益。妳明白嗎?」
保護我?
「總之副校長妳認為我這個家姐被人…的人會干擾到其它人和損害到他們的利益喏?」
「杜同學,」副校長一片苦口婆心的重複她的道理,「請妳不要激動,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我說過了,我和校長有責任保護每一位學生,包括妳在內。我明白一時之間妳會感到很失望,但妳要相信我們的判斷,別意氣用事。」
「我沒有……」杜殷悅為自己忍不住哽咽而生氣,委屈的眼淚已搖搖欲墜了。
副校長溫太輕嘆一聲,「妳爸爸在旁邊嗎?我想跟他談一下,本來我是想找妳爸爸的,但他的手機好像沒開--------」
杜殷悅一言不發把手機塞進一臉憂心的父親手中,然後衝進浴室把門關上。
偽善!
杜殷悅咬牙切齒地想,那些醜陋的大人最擅長的是講些似是而非的話來唬弄小孩,而且總是篤定地以為真理必定在他們那邊。其實講來講去,他們要保護的是校譽而已。傳媒那樣大肆暗示家姐是因援交而遭害的,校方當然恨不得從未有過這個學生了,我這個援交妹的妹妹當然也不好代表學校參加表演了,於是便侃出剛才那堆冠冕堂皇的保護論。鬼才信妳!
她氣惱地拂去眼角的淚水,終於明白所謂的危機是指什麼了。這個十四歲的女孩,此刻只有忿懣,與及想吐的感覺。
這是個充滿謊言與偽裝的世界。
對大部分人來說,學校是一個求學問的地方,也是一個體會純真友誼的地方,然後是真正成為一個大人後心中不斷緬懷的地方。但對杜殷悅而言,學校無非是一個戰場。
沒錯,思想有點與別人不一樣的杜殷悅從小學三、四年班便開始視學校為一個戰場。所謂戰爭不一定是高至槍林彈雨或低至唇槍舌劍的具體事情,女孩們之間的戰事許多時是沒有硝煙的無形衝突,她們暗中鄙視、秘密嘲笑,或有意無意播弄的排擠行為。這些無形的劍鋒一樣包含殺傷力,可怕的是在學校的群體生活中她們又必須互相靠攏,並在自我保護的天性下產生出一個個小圈子彷彿互相制衡。但在小圈子裏的人也不代表就會相濡以沫,妒忌、傾軋、欺騙、欺壓照樣以一種曖昧的姿態存在,儘管只是孩子級別的。而在這些蕭牆之爭裏,不管是源於學業的明爭暗鬥還是物質的比較,甚至是關乎追星的陣營,在在可以成為這些別人眼中文靜,純潔,乖巧好學的女孩們開戰的理由。
不管是娃娃兒的小學階段,抑或建蘭初開的初中時期,女孩間的是是非非吵吵鬧鬧也從未歇息過。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感受,有人樂在其中,也有人不勝其煩。但現實是在這個社會的縮影裏沒有可以獨善其身的人,獨善其身的人只會成為眾人眼中的怪痂、孤獨精。別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當進行某些活動需要分組時無人願意容納的孤島感覺可不是未成熟的心智能豁達得起的;或者簡單一點說是一項心靈創傷。所以她們都知道千萬別搞得自己落單。
杜殷悅也沒有獨來獨往的勇氣。
在這種小學雞的人際關係戰場裏,杜殷悅拼命表現出她合群與沒有攻擊性的一面。她的軟綿綿也確實贏得了別人的認同,使她大多數時候能夠在圈子裏當個不鹹不淡的角色,可是當有什麼風波捲起時她還是需要表態站在哪一方上。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選擇,她覺得這些事真的很蠢,一切只不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沒有所謂誰對誰錯。她不是沒有表達過這份想法,但顯然無人願意認同她的「世界大同」,無奈地她只好靠大邊的站,然後眼巴巴看著那些被擠出去的少數每天遭受冷嘲和白眼的凌遲,而自己必須假裝不在乎這一切。
物競天擇,在這個每一點愛都是那麼奢侈的社會裏,天真無邪的小孩早就死光了。
若不是每天放學看到家姐便可以袪除當日積下的陰翳,杜殷悅實在想像不到憑一己之力如何可撐下去。人其實很簡單,只要有一個可信任的對象供他久不久吐露一下心事便可以得到振作起來的力量,可是如今家姐這個唯一的對像已不在了,那些「朋友」當然誰也無法代替。且看看她家出事後「朋友」們發來的訊息便知道了,要不是不甘後人的罐頭慰問,便是充滿獵奇意味的打探。杜殷悅一個也無回覆她們。
她討厭一切的虛偽和面具!
可是她逐漸發現自己何嘗不是帶著面具和做些虛偽事情的人呢。
然後終於有天變成自己討厭的那些大人一樣。
忽然,女孩的懊惱被父親的火氣話聲打斷了。打開浴室的薄門後,只見臉色甚是嚴厲的父親對著手機裏的人在洶洶說話。
「妳是校長…好,是副的,副也好正也好,妳讀的書肯定比我多,所以我也不班門弄斧跟妳爭辯甚麼道理,但這樣不代表我們姓杜的是白癡!妳口口聲聲說為我們好,奈何我卻聽出妳實質只是在想盡辦法把我們塞進地氈底不要被人看見就最好。妳別講話!我聽夠了妳這種好像很有教養但實質盛氣凌人的口吻了!妳囉囉嗦嗦說了那麼一大堆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們父女別跑出來丟你們學校的架對不對?少跟我說妳沒這個意思!我也沒有誤會!是妳說不希望其它的學生受到干擾的!干擾……我家的阿怡死得這麼慘,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教育工作者居然特意打來提醒我們不要干擾到其它人?妳還想說什麼?我哪裏斷章取義了?剛才妳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訴我要勸說我家的阿悅不要現身嗎?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夠了!省省妳那些高深的腔調吧!去你媽的!」杜湛開說畢憤然掛線。
杜殷悅呆呆地盯著父親。
酷!
她很驚訝平日像濕水炮仗的父親竟有這麼酷的一面,簡直有點大開眼界,又大快人心的激動。「阿爸,你剛剛……在罵副校長啊?」
餘怒未消的杜湛開仍放著嗓門說:「這死八婆不該罵嗎!虛偽到家了這些人!根本不配為人師表!」
「你對她講了粗口……」
「有嗎,我沒有……」
「你有。」
「沒有……」杜湛開避開女兒的視線,否認得全無底氣。
算了。杜殷悅心想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對那些偽善的大人罵一串粗話宣洩心中的鄙視。她上前緊緊抱著父親,用身體語言感謝父親為她出了一口氣。
盡已消了氣的父親輕拍著女兒纖薄的後背,嘆息一聲自謔道:「弊傢伙了,阿爸可能害妳被趕出校呢。」
「我不稀罕這種學校。」
過了一會,這位父親好像也想通了,「阿爸替妳轉校好不好?」
女孩點頭。她有足夠的理由不想再回那樣的學校,連家姐也沒有了的所謂母校再無值得留戀的地方。她更加不想聽到任何含沙射影的說話,不想承受名戲暗諷的眼神,一點也不想,絕無商榷的餘地!
「來,」杜湛開忽然抖擻一下說,「換衣服,阿爸同妳出旺角。」
「出旺角做什麼?」
「去到妳便知了。」杜湛開說罷回房找他的老花眼鏡和錢包。
兩父女出門,沿路惹來不少知情街坊的偷望,幸好總算無人白目到跑過來打探內情。一路無阻地登上了開往旺角的巴士後,杜殷悅接到細囡的電話。
「妳在街上啊?」細囡問。
「我和阿爸出旺角。」女孩答道:「Madam姐姐找我有事嗎?」
「今早的新聞你們看了沒有?」
「沒有呀,但昨天的新聞說你們已拘捕了兩名疑兇,是他們其中一個嗎?」
細囡頓了一會才道:「肯定是其中一個的,不過……」
「不過什麼?」
「這樣吧,電話說不方便,我出去旺角找你們好不好?我順便有東西拿給妳。」
「好……」杜殷悅看看父親,正想問應告訴Madam姐姐該約在哪裏時細囡卻已匆匆忙忙說人到了旺角再聯絡便收線了。
杜殷悅有些納悶,為何一個二個都神神秘秘的?
杜湛開問過女兒來電的內容後默然了一陣。他很矛盾,既想仔細知道那個禽獸對自己的女兒做過什麼事,又明白自己實在不應知道得太多。他決定暫時不去想,等會兒見到那女警再算吧。然後他開始跟殷悅談論轉校的事,一直到巴士駛在太子道西近新世紀廣場時他便按響下車鈴領著女兒下車。
在這個車站下車,目的地幾乎必然是新世紀廣場了。杜湛開果然是走進這個大型購物商場,不過他似乎對商場的佈局不大熟悉,便有點臨深履薄的盯著頭頂的指示牌走路了。杜殷悅問了幾次父親到底要去哪兒都不得要領後便放棄了,只是心裏實在萬分好奇,一向不愛逛街的父親為什麼突然帶她來逛商場?而且還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不過很快她便得到了答案。
一個讓她既困惑又悸動的答案。
商場頂層一個相對幽靜的角落裏開有一間「通利琴行」。看見琴行的門面後,杜湛開便颯沓的推門進去。杜殷悅呆立在門外,好像已猜到父親為什麼來這裏了。
「欸,」杜湛開回身招手,「妳傻乎乎的站在那兒幹嗎?進來呀。」
儘管杜湛開的個人氣質與琴行的雅致氛圍有相當的抵觸,但這個漢子倒是老主顧似的跟店內一個架著粗框眼鏡的年輕男店員打個招呼。對方也一眼認出了人,熱絡的迎上來道:「杜先生,你訂的那支小提琴已到了,等一下,我去拿給你。」
杜殷悅心頭一震,「阿爸……」
杜湛開回頭帶著一臉專屬舐犢的溫柔解釋道:「其實我在上個月頭已來這裏想給妳買一支小提琴的了。那天我纏著這位四眼哥哥問了好久,他介紹了我買一支台灣製的真木琴,說這款琴雖然不太貴但琴身共鳴出來的聲音很圓和很甜的。阿爸都不知道聲音怎樣算軟怎樣算甜,但這個四眼哥哥好像人不錯的樣子,我便聽他的訂下了他推介的那支小提琴了。」
「阿爸…我……」
「阿爸沒本事……」杜湛開一聲輕嘆,一個苦笑,「阿爸沒能供給妳兩姊妹富足的生活,結果弄得家姐要在外面幹那種危險的兼職,歸根究底其實都是阿爸的錯。不過我想妳知道,就算阿爸不能讓妳們像千金小姐那麼的體面,也絕不會把妳們餓著冷著,要用的東西阿爸就會買給妳。我看妳是真心喜歡拉小提琴的,一開始我以為學校可以借小提琴這麼便宜也挺好呀,但後來想想妳還是應該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小提琴。我請救了老闆的兒子,他給了我這琴行的地址。」
「我不知道你……」
「我連家姐也沒跟她說啊,要給妳來個驚喜嘛。」說到這裏,杜湛開不由自主地又深深歎一口氣,「本來這個時候真是沒這份心情的,不過聽了那個副校長的話後我心裏就很是激氣!阿悅,阿爸要妳知道,不管是誰視妳為累贅或者嫌棄妳都不緊要,在阿爸心目中妳比全世界都要寶貴!一支小提琴雖然不便宜,但哪怕要把抽煙的錢省下來,阿爸也會買給妳!」
杜殷悅被父親感動得說不出話,別說暗中安排驚喜的這份心思了,平日裏的父親也根本鮮有跟她們講這麼多話。她沒有懷疑過父親不疼自己,只是未曾具體感受過這份深度而已。可是在領受父愛的同時她卻有更深的悲傷和沮喪。現在有了小提琴又如何?表演的機會卻已失落了;這便是學習世事永難完美的一堂課嗎?霎時間,她心裏感到無比的矛盾,到底該欣悅所得到的;還是哀悼已失去的?
這時細囡的電話到了,問明了位置後,她稱正好在旺角火車站,一會兒便到。
然後剛才的男店員也捧著一隻梨型皮匣回來了。他把皮匣放在櫃檯上,鄭重地揭開匣蓋,向杜氏父女做了個請驗收的手勢。
看著琴匣內簇新無瑕的小提琴,杜殷悅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好美!天花板的石英射燈映出了琴身的锃亮輝煌,那些一絲不苟的弦線,每一道都是那麼的端正和驕傲。她無法相信忽然之間自己就真的擁有一支如此美麗的小提琴。
男店員再度殷勤地邀請,「試試它吧,妳應該會喜歡它的。」
杜殷悅怯情地看一眼父親,抬起手,但伸到一半時又縮回來向父親問道:「這支琴要多少錢?」
「不算貴……」
「阿爸,」女孩忽然倔強起來,「到底是多少錢啊?」
杜湛開近乎嘀咕地回答:「三千四百多吧。」
三千四百多…差不多是家中一個月的開銷了。杜殷悅低頭抿著嘴,再抬頭時眼中帶著一份決然道:「阿爸,我不想要這琴了,可不可以退錢啊?」
「為什麼?嫌這支琴不夠好嗎?」
「阿爸,」杜殷悅拉著父親粗糙的手幽幽的說,「這個太花錢了……」
杜湛開尷尬地和男店員相視一眼,耐著性子對女兒說:「阿爸可以負擔呀,真的,妳不用想太多。」
「家姐的後事已經要花一筆錢了,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阿爸更加不能忽略妳的需要!」
「我不一定要拉小提琴……」
「你不是常常留在學校練習小提琴嗎?妳花了那麼多時間-------」
「可現在拿小提琴還有什麼用呢?都沒得表演了------」
「難道妳真的不喜歡拉小提琴了?」說這話的是剛剛推門進來的細囡。
「Madam姐姐……」
看見杜殷悅低頭不語,細囡一時摸不著頭腦這女孩是在鬧什麼情緒,此外她也搞不懂杜湛開何以會在這個時候帶女兒來選購小提琴。但不管如何,有一點她很清楚的是杜殷怡就是為了想給妹妹送一支小提琴才錯進了鬼門關的,所以看著櫃檯上那支小提琴時細囡的歎喟特別深。但她不打算透露此中的內情----至少不想由自己的口中說出----因為當妹妹知道家姐的這番苦心後,最大的可能是永遠再無法面對小提琴。
「告訴我,」細囡按著女孩的兩肩,「妳喜不喜歡拉小提琴?」
「喜歡……」杜殷悅的眸子瑩瑩有淚,「但表演的機會已沒了……」
杜湛開在旁補充道:「學校勸她不要出現。」
「嗯?」細囡乍聽不明所以,但腦筋一轉便明白過來了。她沒有評斷什麼,只是彷彿輕描淡寫的對杜殷悅說,「傻妹,原來妳為這個氣餒啊?聽我說,表演機會這種東西多的是呀,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就是一個舞台,只要妳喜歡,隨時隨地都可以表演!」
女孩迷惘地看著細囡。
「我問妳,」細囡一副靈機一觸的樣子摸著下巴,「今天原本是準備好上台了?」
女孩眨眨眼,輕輕點頭。
「好極!」細囡拎起櫃檯上的小提琴問店員,「這個可以拿走了嗎?」
「錢已經全付了!」店員大聲應道。
「來!」細囡一手攜琴,一手拉起杜殷悅的手便撒步往店外走,「我帶妳去表演!」
杜湛開有點轉不過來,但看看店員,再看看女兒被拉走的背影後,還是一溜小跑追著去了。
年輕男演員托托眼鏡,目送這三位顧客離去後,鬆了一口氣。
細囡大步流星地帶著兩父女走出了新世紀廣場。在亞皆老街路旁等候過馬路時她簡要地交代了疑犯曾俊暉猝死於羁留室的事。
「無天理!無天理!無天理!」杜湛開聞言憤慨地一句「無天理」擊打一下掌心,而且一下比一下使勁,「老天爺居然讓這種禽獸死得這麼乾脆!哼!千萬別給我------」他本想說千萬別給我找著那仆街的墳頭,看我把不把他的屍體挖出來砍開一千塊拿去餵狗,但瞥一瞥細囡後還是把話憋在肚中了。
「死了嗎……」年紀最小的杜殷悅更是對此消息感到無所適從。
細囡的心裏也很複雜,想了想,實在拿不出什麼有意義的安慰說話來,便索性把心思放到另一件事上。她低頭從腰包裏掏出一隻巴掌大的封口袋交給杜殷悅,說:「上頭仍未正式結案,不過我徵得幫辦的同意後,先把這個交還給你們。」
透明封口袋內裝著的是杜殷怡屍身上唯一戴著的那條天使手鏈。看見這遺物,杜殷悅的內心又翻起陣陣悲傷的浪潮。她默默接回手鏈,緊緊攥在掌心裏,無聲地掉下一顆淚珠。
燈號轉綠,他們隨著人潮橫過亞皆老街,然後倥偬地鑽進西洋菜街。
任何時候,這段現在已變作行人專用區的西洋菜街都是一副行人如鯽,萬人空巷的樣子。那些一望無際旗旌似的宣傳易拉架、咀裏不停念著招徠語句的各色推銷員、三五成群身後拉著拖篋的自由行遊客,與及漫無目的地淘熱鬧的男男女女,使整條街簡直就是一個另類的嘉年華。當然別忘了還有各據地盤形形色色的街頭表演者,不管他們是為賣藝的還是純粹娛人娛己,都是構成這熱鬧嘉年華的重要部分。而細囡正是衝著此中的一位街頭藝人而來。
領著父女穿插於人潮中的細囡終於在一圈人群外停下,圈心的表演者是個三十餘歲的型格男人,他站在一隻木箱上,正自得其樂地閉著雙眼吹奏色士風。
細囡大手大腳地從人群中撥開一條路帶著兩父女走進核心,也不理人家正沉醉於悠揚的樂韻中,揚聲喊道:「Louie,停一下!」
隨即惹起一片鼓譟。
色士風手不滿地張開眼,看見騷擾他的人是細囡後卻不怒反喜,「哇哈哈!燒餅臉,好久不見了呀!」
「地球上敢叫我燒餅臉的人只死剩你一個了。」細囡做了個齜牙的鬼臉。Louie乃係她二哥兒時的玩伴,大家在同一條邨長大,算是有份表親似的感情了,「喂,借用你的台子一下行不行?」
「咦?」Louie瞧見細囡手中的小提琴似乎有點吃驚,「妳什麼時候改變了對藝術的態度?」
「不是我啦,」細囡把杜殷悅推前一步,「是我的朋友,她是個小提琴手。」
「嗄?」杜殷悅大吃一驚,快速掠一眼身後的群眾,吞吞口水,「在這兒表演?」
色士風手接了細囡一個眼神馬上心領神會,向杜殷悅行了個英式管家的躬身禮朗聲道:「這是我的榮幸,歡迎我今天的特別嘉賓。請。」
「這…這兒超多人呀……」杜殷悅惶惶的看看色士風手和細囡,「我…我怕……」
細囡偷空望望杜湛開,確定這位父親沒有反對的意思便繼續向女孩慫恿道:「表演當然是越多人越好呀,妳原本準備表演的場地不是有更多觀眾嗎?」
「可是……」
「別可是了。」細囡瞄一眼其實已走了不少的圍觀者,語重心長的撘著女孩的肩頭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他的掌聲如噓聲,又或者大部分人對妳的表演冷漠以待,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妳連獲得一個知音的信心也欠奉麼?」
杜殷悅默默看了拿在細囡手中的琴匣一眼,蠢蠢欲動。
鑑貌辨色,細囡更為煽動地說:「妳可以選擇放棄拉小提琴,從今以後每天躲在家裏傷春悲秋、怨天尤人,但妳也可以不計較頭破血流拼命去爭取想要的成就。想想那一樣會比較不容易後悔?」
女孩開始感應到心底的熱血。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什麼也不知道的Louie也獻上鼓勵。
細囡打開琴匣捧給女孩。
「等一下。」杜殷悅說。她拆開手裏的封口袋,拿出裏頭的天使手鏈,深深看了一眼後,把它戴上。
細囡動容地看著這一幕,情不自禁加一句感性的話:「也奏給妳家姐聽。」
女孩此刻的內心很糾結也很激動,天使垂飾在她手腕下輕輕晃動,好像也在為逝者默哀。她抬起頭,找到父親那雙關切的眼睛後,心中終於爆發出一股無畏的勇氣。她用莊敬的態度掇起琴匣內的小提琴和琴弓,然後毅然轉身踏上那像徵性的舞台。
「我的美少女小提琴家,」Louie故意大聲詢問:「妳今天準備為我們拉奏哪一首曲目?」
勇氣輕輕波動的杜殷悅臉一紅,答道:「是帕格尼的〈隨想曲〉。」
Louie帶頭鼓掌,細囡也趕忙放下琴匣起勁鼓掌,當然更少不得杜湛開的積極掌聲。可是除了這三人外其他圍觀的市民就沒這麼慷慨了,大多是一臉木然地抱著手觀望發展,好像自己真的有付了錢入場的消費權益那樣;剩下的便是反正無聊的好奇之人。
奮力壓著逃跑念頭的杜殷悅擺好托琴的姿勢,開始戰戰兢兢地進行標準的試音程序。不明內裡的人頓覺所拉出的琴音猶如俗語所說的「劏雞」聲,馬上便藐嘴藐舌的走掉幾批了。
杜殷悅信心一沉,手一錯便劃出一道更刺耳的聲音。
又再走掉一些人。
我真的可以嗎……
“妳可以的,阿悅,家姐想聽妳拉小提琴呀!”
家姐……
杜殷悅深吸一口氣,合上眼,從腦海呼出〈隨想曲〉的樂譜。如同行使本能地,琴弓開始在弦線上滑動。婉轉的琴音響起,她的身軀也自然地晃動起來。她拼除雜念,落力地拉奏,讓琴弓的每一道來回均灌注了內心的情感。不經不覺間,街上的喧噪仿彿全褪去了,只剩下旖旎動人的音樂在翩翩飛舞。這一刻,她已進入無人之境,人與琴渾然一體,愈發的得心應手,當然已沒有什麼怯場感了。樂章高低起伏,她亦晃擺得更抑揚頓挫,一轉三折,餘音娓娓,動人心魄。
家姐,聽到嗎?妳聽到嗎……
一曲終了,再張開眼時杜殷悅被嚇得幾乎從木箱上摔下來。眼前是密密匝匝的一大圈觀眾,而且每個人均是入神地引頸看著她,彷彿一片痴迷。接下來,更是響起了如雷的掌聲甚至口哨聲。對一個初踏台板的表演者來說,如此程度的禮讚實在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她內心激越,並滿臉潮紅,幸好終究沒有忘記向觀眾鞠躬謝台的禮儀。
「了不起!」細囡儼如小粉絲的激動震臂,「殷悅妳將來一定會是個出色的音樂家!」
「像我一樣!」Louie也為之撼動地跟踏下木箱的少女擊掌。
身為父親的杜湛開老淚縱橫,至於那一顆是驕傲之淚,那一顆是殤逝之淚,恐怕連上帝也分不清了。
「謝謝你們。」心情在後激動中的杜殷悅不能自控地發抖,「Madam姐姐,多謝妳。」
「所以說別動不動氣餒!」細囡情緒高漲地說教起來,「才華這回事只有自己才能埋沒,別人是埋沒不了的。妳看看我,我自小便受人欺負慣了,那些人嫌我醜樣,總是笑我,玩我,排擠我。起初我確實是很不開心,可是後來想想如果連自己都因為自己的樣子長得不好看而自怨自艾,那我就真的完蛋了。結果事實證明即使我是個醜八怪,也一樣有我存在的價值,也一樣可以活得好好的。」
「同意,同意。」Louie在一旁壞笑。
細囡瞪她的邨友一眼,回頭又意猶未盡的對杜殷悅說:「原來小提琴是可以拉得這麼動聽的!我想我以後會成為殷悅的粉絲了。哈哈,妳不用難為情,這是對才藝的欣賞嘛,就像妳家姐迷SJ那樣呢。」
杜殷悅腼腆地吐吐舌尖,但隨即露出奇怪的表情,「SJ?」
「Super Junior呀,妳家姐……」細囡倏然有不對勁的第六感,「妳家姐不是Super Junior的粉絲嗎?」
「當然不是。」
細囡腦際霹靂一響,「但她曾說過很期待看SJ的演唱會……」
女仔滿臉疑竇,「為什麼妳會這樣說?」
「難道…沒這回事?」
「家姐和我一樣從來都不喜歡SJ,因為我們都是BigBang的粉絲!」
「BigBang……?」一道寒氣從細囡的脊骨猛向上竄。
「是呀,」女孩鎖起眉頭,「我和家姐都是喜歡BigBang的GD呀!」
「所以根本不可能想看SJ的演唱會?」
「不可能。」女孩斬釘截鐵的揮揮手,天使垂飾閃閃地反射著陽光。
「頂!」
細囡才不知道GD是什麼鬼,但卻知道他們終究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她立即做個情況緊急的手勢獨自擠出人群致電林津,可恨試了兩遍都是關機,唯有直接聯絡黑王了。
「老大!」細囡焚心如火,「我們搞錯了!兇手是趙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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