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水平面下墜出一條茂密的氣泡痕跡，強大的衝擊力道險些粉碎艾德沃的軀體，湖水一層又一層向上包覆，激烈地竄入艾德沃的口鼻，幸好極低的水溫使他瞬間清醒。

       艾德沃拖著快休克的身體游抵岸邊，奮力將自己撐上岸稍稍喘息，同時環顧四周，試圖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正後方是一棟殘破的西式豪宅，右方遠處有座池橋，橋的中間以涼亭為界，水池周圍的人造石景依稀可見；左方有棟三層樓的建築，艾德沃凝視許久，感覺不像住宅，可能用於景觀瞭望。

       晚上的涼意使他格外專注，滿天星空提供充足的視野距離，艾德沃掙扎起身，藉由慢走回復身體狀態。

       豪宅彷彿一棵參天古樹遭到嚴重雷擊，狀況不比廢棄教堂好多少，而且正門是上鎖的，艾德沃現在沒有力氣撞開任何一扇門，或跨越崩塌的圍牆，接著他看見豪宅側面緊連另一棟書房，顯然不是同時期建成。

       書房採用複合式玻璃牆，裡頭的樣貌被切割成模糊的格子碎片，直角以古典優雅的石柱支撐，彷彿縮小版的希臘神廟，配上一些漢文化元素當作點綴。

       艾德沃找到牆面的手把，輕輕推開一部分的玻璃，一股陰涼迎面撲來，還有事物腐爛的氣息。

       枯萎的花瓶、發皺的窗簾、來不及處理的昆蟲標本，艾德沃在昏暗中只能勉強看到這些。書房不大，但有一條窄廊能通往幽暗深處，右邊是一整面的書櫃，左邊格局類似會議長桌，有一扇窗戶為桌面提供充足採光。

       桌上有一台留聲機，外觀與之前那台相仿，但多了一些新穎設計，裡頭的留聲圓筒在塑膠殼的保護下看似完好如初。

       艾德沃拉了張椅子坐下，幾乎沒有太多猶豫，留聲機在他的操作下開始轉動，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沙沙聲響娓娓道來。

       神是從天而降嗎？神是全能全知嗎？神能授予世人智慧和階級嗎？我們相信神的旨意並遵循祂的意志嗎？我們相信財富和時尚是神的奇蹟嗎？當我站在今天這個地位，坐擁整個首都，我便理解一件事：神即是人。神的奇蹟是人的智慧，透過智慧站上更了不起的頂峰，眼底下的迂腐制度將會化為塵埃。所有鄭姓的一切，將如同荷蘭人的歷史，變成連歷史都不願意紀載的灰燼。

       艾德沃這時才注意到，鄭娟兒的荷蘭語竟是如此優雅，連轉音和咬字都比一般人更講究，抑揚頓挫的節奏拿捏顯然受過專業訓練。

       就在他打算起身離去的同時，眼角餘光瞥見書櫃裡的一本薄簿，在動輒兩三百頁的厚書當中特別出眾。

       「為什麼不呢？」艾德沃將那本簿子抽出來，當作替海倫明娜效勞。他依照慣例，隨手翻開一頁開始讀起。

       美酒的甘甜滋潤了我，在寂靜又迷茫的黑暗中，卻也灼傷了我。我那宛如空殼般，搖搖欲墜又殘破不堪的身體。任何美好的回憶入嚥，都化作地獄的怒吼朝我襲來。為什麼不保護媽媽？為什麼要保護媽媽？一晚肝膽俱裂的獻祭，惡魔的低吟嘶嘶作響。隔天大家都稱讚我，和平從此揭開序幕。

       艾德沃不禁思考，鄭緯究竟如何看待這樣的祖母？從她流暢雋永的墨水字跡裡，艾德沃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鄭緯想要的答案。他又隨手翻開一頁，繼續讀下去。

       為何陷進黑色漩渦？因為寂寞和苦痛，因為身上的枷鎖太炙熱。我接受了另一頭魔鬼的呼喚，他用憐憫和同情製成的鑰匙，精準地插入我的胸口，從此我不再屬於我，迎來另一種形式的臠籠。時間催促我縈繞的思緒，陷入多重迷惘，在虛幻和真實間遊走，在心靈與道德上掙扎，直到今日我才得以掙脫，卸下這沉重的愛撫。親愛又敬愛的哥哥，我仍需要你的幫助，但我也將離你而去。一切的源頭，只是難堪又醜陋的詛咒。

       這篇日記的字跡比上一篇潦草，一些字句的墨暈比較圓潤，代表作者的壓筆時間長，然後傾瀉而出，直到墨水用盡。

       外面突然出現不明的光源且逐漸擴大，在玻璃牆上形成佇足的星光，艾德沃將簿子放回原位，走到外頭。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