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消失的月光 - 井

「警察叔叔，我要報案！」一把稚嫩的男聲在滿是成人的空間裏分外突出，吸引了屋內不少職員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左右的小男生，脖子上掛了一把小風扇，而手上則分別握著白兔、楊桃的LED燈籠。

身穿藍衣制服的中年男人頭也不抬，繼續瀏覽著電腦上的人口紀錄，冷漠地說：「小朋友，這裡不是給你搗亂的地方，快走吧。」

「我不是來搗亂的！我是有重要事情要說的！」許川草激動地說。

中年男子從屏幕上挪開了目光，露出了他右邊臉上的媒婆痣。

許川草指著手上的燈籠，搖晃著它們，說：「這個是什麼？是燈籠！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中秋！但是今天晚上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這代表什麼，代表月亮失蹤了，月光消失了！」

「哦。」中年人把目光轉回到屏幕上，不鹹不淡地回應：「那你應該去天文臺。」

「我去了，他們說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見月光。」許川草見中年人絲毫不緊張的樣子，又說：「今天沒有下雨，也沒有雲層，但就是看不到月亮⋯⋯不是應該覺得很奇怪嗎？那可是月亮！！對了還應該發個尋『月』啟事——」

「那月亮消失了有四十八小時了嗎？沒有的話請你四十八小時之後再回來報案。」中年男子打斷他，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朋友，請你不要再胡鬧了，我們還有很多正經事要做。」

這眼神令許川草禁不住一顫，他灰頭灰腦地走出了警署，和站在警署外的朋友惟真會合，告訴他剛剛發生的事。

早在許川草一臉失望地走出來時，惟真便知許川草吃了一鼻子灰，他此刻倒是有點驕傲自滿，說：「看，我說得準吧？我早就說過了，經常有人失蹤他們都不找，絲毫不上心，還怎麼會幫你找月亮？還四十八個小時呢？我呸，不足四十八小時也可以立案的，他就是糊弄你這種臭小孩。」

「什麼我這種，你跟我一樣大好嗎？」許川草越想越不忿，把楊桃燈籠還給惟真，說：「氣死我了，我看他們就是好吃懶做的。你都不知道我剛剛去報案，那個大叔的啤酒肚比我這個月兔燈籠的肚子還要大；而且長得也不怎樣，媒婆痣上面還有一條長長的黑毛，嘔⋯⋯」

惟真被他逗笑了，接著又問：「話說裡面忙不忙，聽聞很多人打電話進去想問月亮消失的事，但都說電話未能接通。」

「屁，裏面歲月靜好，電話根本沒響過。」許川草很怕熱，額頭開始冒汗，他把掛在脖子上的小風扇打開，吹走身上的熱氣。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惟真問。

「他們不找，我們找！靠他們還不如靠自己。」

「⋯⋯」惟真一頓，心裏有點無奈，說：「我們找？我們怎麼找？從哪裡找起？」

「沒聽說過麼，『海上生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都是跟水有關的，我們不能去天上找，那就去水裏找！」

惟真突然間很想問自己為什麼會認識許川草。

****

沒有了月光，萬家燈火和街燈還能把市區映得通亮；但在烏漆麻黑在樹林和草叢中，就只有兩個紅綠色的微弱光源把腳下的土地勉強照得清楚。

「還好沒買有音樂的燈籠，不然我膽子再大，此情此景再配上那種高八度的音效，可能會把我嚇個半死。」許川草提著自己的玉兔撞了一下惟真的楊桃，問：「你確定是真的往這邊走嗎？」

「如果那位爺爺說的是真的，而我也沒記錯的話，如無意外池塘應該就在附近了⋯⋯惟真撥開高至胸前的雜草，「我曾經來過這邊，但印象中好像沒見過什麼井啊。」

半個小時之前，一位衣衫襤褸路過的老人家聽到兩人在討論去哪裡找月亮，便神神叨叨地跟他們說什麼「無到有，有到無，世界萬物皆自井中出」、「虛成實，實成虛，一人顛覆」⋯⋯總之就是一大堆他們聽不懂的東西；老人又跟他們說若要找月亮的話，就可以去找那井。

兩人寧可信其有，便踏上了尋井之路。

「你以前來這邊幹嘛？」許川草可不覺得警署後山有什麼好玩的。

「我那時候不懂事亂跑誤闖的，後來是我爸爸找到我，帶我出去的。」

「我覺得你現在也不是很懂事啊。」許川草話音剛落，惟真就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哈哈，那麼大反應就是被我說中了。」

「呸。」惟真白了他一眼。

「別這樣嘛，過節要開心點。等我來高歌一曲，為中秋佳節添加氣氛！」許川草摟著惟真的肩，清了清嗓子，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惟真聽到許川草那如同鬼哭狼嚎五音不全的歌聲，立馬就把他推開，然後讓他趕快閉嘴。

「我覺得我唱得很好啊？」

「我求你有些自知之明。」

「唉，對牛彈琴。」許川草嘆氣，又說：「問你一個問題，你猜人們是先看到了月亮才想起要思念，還是在望月時本來就帶有思念？」

「當然是本來就帶有思念，看到圓月時再被勾起。」

許川草點頭，故作神秘地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不是答案。」

「那答案是什麼？」惟真轉頭看著他問。

許川草的瞳孔映出了燈籠的微光，就像黑夜中的貓眼。他把小風扇放在嘴下，像拿著麥克風般宣佈正確答案：「首先，你得有一個思念的對象！想不到吧學霸！」

「嘖，無聊。」惟真不屑地說。

兩人在打鬧間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池塘邊，許川草按照那位老人家的指示，在池塘較窄的那一頭向前走了十步，但並沒有看到井。他對惟真說：「我覺得那位爺爺就是糊弄你這種小屁孩的。」

「你是鸚鵡嗎？」惟真蹲下用燈籠照亮地下仔細查看，拉著許川草走了幾步，說：「這裡好像沒有樹，像是一片空地。而且你看看我們腳下的土，跟兩邊的泥土相比明顯平滑很多，應該是有人走過的⋯⋯然後這些平滑的泥土盡頭是在⋯⋯」

「哇喔！明明大家都是十一歲，為什麼你卻懂得那麼多？」許川草任由惟真拉著他走，直到惟真停下。

「⋯⋯但這裡也沒有井啊？」惟真低頭思忖。

「不然我們回去池塘那邊重新看看？」

「⋯⋯池塘？⋯⋯井？啊對了！」惟真靈機一動，說：「其實這裡裏池塘那麼近，有必要建一個井麼？而且這裡也不像是有人煙的地方啊？說不定指的是像井那樣的圖案之類的？比如圓形。」

許川草聞言便和惟真一起蹲在地上，細心地在周圍摸索一番。未幾，便傳來惟真一聲驚呼。

「找到了！原來『井』是這個意思！」

「不愧是每次考試前三甲的人，這都被你找到！」

惟真的楊桃底下有一手長大的方形石塊，上面刻了九宮格，看起來就如同一個井字。九宮格內的正中間還有一個形狀怪異得來又有點像線團交纏的圖案，他觸碰了一下，卻不見任何反應，「上面的圖案是什麼意思？」

許川草看了那一眼圖案，說：「咦，這個圖案好眼熟啊⋯⋯好像我後背的痣。」

「你的痣？」

「是啊，我家人還說那麼難看不要被別人看到，不然會嚇死人。」許川草説罷就拉起衣裳。

惟真仔細對照許川草的痣和地上的圖案，基本上吻合，說；「⋯⋯你跟這『井』有什麼關係？」

「我哪知道？緣分？」許川草乾脆坐下來休息，雙手往後撐，剛好碰到了那石塊。石塊前方隨即有一道光漏了出來，兩人上前查看，發現竟是一條地下密道。

惟真問：「你剛做了什麼？」

「我？我不小心碰到的啊⋯⋯？」許川草揮手。

「不愧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傻人有傻福。」

***

到達地下空間後，兩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是因為空間內光源充足，而是因為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比石塊上還要大數十百萬倍的「井」。

惟真隔著玻璃觀察到這是一個立體的「井」，整體框架外型看起來也像一個巨型鏤空的魔方，大致可分為九格，而每一格的構造都是相似的：每個格子頂部的中心位置有一條平行橫向粗大的黑管，可以前後左右平移；而在這黑管的中點，則有一條垂直九十度像鉛筆的物體，不僅會左右平移，還會上下移動。兩者黏合起來就彷如囚籠裏的「T」。

而這個九格子都均在運作，每條垂直軸都在擠出軟膏狀的物體，來來回回，重重疊疊，就像在堆砌什麼。

許川草自然而然地就壓低了聲線，輕聲說：「這什麼？地下工廠？我們好像闖入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

「⋯⋯這個，你不覺這些機器的運作很像那什麼嗎⋯⋯」惟真閉著眼皺著眉，在腦裏搜索這似曾熟悉的東西，「對了！打印機！3D打印機！」

許川草有點疑惑：「3D打印機？什麼來的？」

「普通打印機只能打印在紙上，是平面的。但3D打印機就是不限於紙上的，可以打出立體的東西。比如你脖子上小風扇的零件，全部都可以用3D打印機打出來。」

「但是這些那麼大的3D打印機是在打什麼？又跟月亮有什麼關係？不會是要打印月亮吧？」

「不知道⋯⋯」惟真發現一條梯子，可以直達格子的底部，說：「要不我們下去看看？」

許川草應好，兩人便爬梯到達最底層，走到最近的機器面前。兩人不夠高，連機器的平台都看不到，許川草便讓惟真騎在他肩上，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好了沒好了沒⋯⋯我快撐不住了，你怎麼那麼重！！」許川草嚷道。

「⋯⋯好了，放我下來吧。」惟真下地後，眼裏有點不敢置信，說：「⋯⋯我有點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

「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我粗略看到了幾個圖案，有圓形、三角、波紋，還有一個像阿拉伯數字七的⋯⋯你還記不記得那位爺爺說過『世界萬物自井中出』？如果是真的話，你覺得上面的圖案可以對應什麼？」

「唔⋯⋯圓形⋯⋯太陽？月亮？然後三角的話⋯⋯是山？波紋通常是代表水吧⋯⋯？至於7的圖案⋯⋯我想不到。」

惟真咽了口水，說：「你有沒有看過甲骨文？那個圖案⋯⋯則像是『人』的甲骨文⋯⋯」

說到這裡，兩個人都覺得毛骨悚然，打了個冷顫。許川草明白惟真的意思——不論是山海百川，風花雪月，抑或是他們，這個世界都極有可能是由他們面前這些機器建造而成的。若果這是真的話，這個世界是由什麼原料來構造，又是誰在主控？

兩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這個衝擊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大了。

片刻過後，許川草先打破了沈默：「算了，不管了，當務之急還是先把月亮找出來吧。其它的以後再說。」

惟真點頭附和：「也可以四處看看有沒有資料證明我們那個想法，說不定是我們想多了。」

「嗯。」

兩人在機器周圍查看，最後在梯子後的牆壁發現了一扇暗門，但他們都沒有察覺門上同樣有一個不顯眼的線團圖案。許川草一推，門內陳舊封塵的設施就隨即映入了兩人眼簾。兩人到處翻找，最後找到了一本殘舊的筆記，隱隱約約從潦草的字跡中看出些許內容。

「⋯⋯九部大井⋯⋯為他建造的另外一個世界⋯⋯」

「⋯⋯自然，需持續投放材料⋯⋯」

「⋯⋯日月星辰材料⋯⋯線花印記⋯⋯」

許川草看到這裡，說：「所以說，月亮消失了是因為有線花印記的材料不足？不過什麼是線花印記？」

「不知道，」惟真合上筆記後，看了一眼許川草，又說：「不會是指你背後的痣吧？」

「屁，說什麼呢，怎麼可能人是材料？」許川草反駁。

兩人走出了房間，剛重回那條通道，就聽到了通道另一端傳來吵雜聲，第一反應便是躲起來。

「⋯⋯捉了那麼多人，竟沒有一個是可以用作補充月亮的材料的！只能用來做其它東西⋯⋯」

⋯⋯捉⋯⋯人？

兩人隨即心下一凜。

許川草悄悄地探出頭來看過去，不看還好，看了之後又受到了衝擊，「⋯⋯我看到了、媒、媒婆痣⋯⋯」

警察消極對待失蹤人士的原因、月亮的原料、許川草怕熱、線花印記⋯⋯此刻惟真已大概摸索到怎麼一回事。

⋯⋯許川草一定要離開這裡！

他跟許川草拔腿就跑。

「誰？！別跑！」身後傳來中年人的吼叫。

若干年後的某個中秋，惟真正躲在家裏看新聞報導。

自從那天後，月亮又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了。但也是從那天起，惟真開始害怕看到月光，每次看到月光，他就覺得頭暈腦脹，尤其在中秋那天最為嚴重。

也是自從那天起，他失憶了，有關地下空間的事全都想不起了，他也忘記了許川草，彷彿許川草這個人從沒存在過一樣。

沒有思念的對象，也自然沒有思念。他過不過中秋也沒有所謂。

「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我現在身處XX公園。大家可以看到天色已被夜色籠罩了，但我們依然看不到月亮⋯⋯來，我們來採訪一下民眾，看看他們怎麼想的吧。來，這位帥哥，你怎麼看呢？」

畫面中出現了一名提著月兔燈籠的青年。

惟真沒有聽清楚那位青年說了什麼，因為自那位青年出現的那一刻，所有有關許川草的記憶都如潮水洶湧而來。

「首先你要有一個思念的對象⋯⋯」

「不會是打印月亮吧？⋯⋯」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不是他！放他走！⋯⋯」

「別回頭，快逃！⋯⋯」

⋯⋯

惟真回過神來，發現電視裏的青年早已不在。

他立馬走出了家門，前往XX公園。

⋯⋯許川草⋯⋯是你嗎？但明明那天過後，月光出現了⋯⋯

⋯⋯當日我們被捉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會失憶⋯⋯？

⋯⋯這個世界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許川草，你在哪裡？⋯⋯

⋯⋯月亮又再次消失了⋯⋯

而這次，我又能保護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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