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第一次見思思,是在二零零五年的會考,他們一同考中文口試。
從備試室出來,在考試室門外等候的那麼幾十秒,幾個人在走廊裏排隊。他記住了她的笑容,像是在替他或他們的隊友打氣。五點許的夕陽西下,太陽不忠,曬出微紅的臉,出賣了初夏的心動。
思思的樣子散發着「良善」的氣質——長馬尾,白襯衫,深藍牛仔褲;發言緊張,容易臉紅,疊聲時退讓;雙頰有酒窩,侃侃而談時懂得盛酒,或者,在試後離開考場討論題目時,阿朗已經微醺。
「留個Contact?」阿朗問。
「ICQ?」思思答。
之後,他們就認識了。
「我叫程思思。你呢?」
「程日朗。同學,你抄我姓程喎!」
人會不自覺地對頻繁交談的對象產生好感。二人本身的社交圈子並不重疊,聊天輕鬆,大講特講日校老師的壞話、同學的八卦緋聞,反正本來又不認識,毫無壓力且充滿新鮮感。
「我個中文Miss教書勁求其,都唔知學咗啲咩。」
「頂!我嗰個都係,仲要偏心啲成績好嘅同學。」
不用擔心自己的過往被對方知道,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人,經歷了什麼事,都由你決定。這也是一種安全感。
阿朗首先心動,思思對他來說,感覺很清新;她會記得他提過的英雄電影,她會耐心地安慰與家人爭執的他,她會讚美他安排的一日行程——這些簡單的事,他甚少從以前的女朋友身上獲取。過往在戀愛關係中,阿朗很用心。奈何,奈何。以前,譬如對方遲到半小時,他沒有生氣,但因為前女友覺得他生氣,所以她生氣,然後離去。他尾隨了她好幾條街,才能獲得她的原諒。他勞累。
阿朗覺得思思不一樣,她温文、成熟、有個性。
「你對上一次拍拖係幾時?」
「一年前囉。咪提啦,我深信我下個女朋友會更好!」
阿朗喜歡思思。他開始追求她。思思不傻,她明白一個男人無事獻殷勤,是帶有目的性的。不然,何解常常和她對話,傳短訊也好,通電話也罷,甚至約她到郊區看日落。要知道,時間也是成本,無緣無故,怎麼會這樣做。
只是,阿朗與思思只相識一個月,真談得上喜歡她嗎?他是喜歡她的樂觀積極麼,但他知不知道她的悲觀消極?又,知不知道她的器官形狀?知不知道她的皮膚温度?知不知道她的血管深埋濃烈的不安全感?
而這些,都不能從她平和的臉容看到,思思擔心阿朗不是真鍾愛她。
「你可唔可以,做我女朋友?」
「行啦,傻佬。」
只是,十八歲有十八歲的嚮往。如果想太多,則失去了年輕的率性。
思思不是那麼瞻前顧後的人,她想,如果對方並非認真喜歡她,又如何?如果分手,代價又是什麼?些許時間,些許心機,輸得起,他們都還年輕。
而且,她喜歡阿朗;至今記得,有一次,因為他們錯過了尾班巴士,阿朗陪她走了兩個半小時回家。期間,她的後腳跟被鞋蹭掉皮,他單膝跪下替她貼膠布,抬頭問她:「你試吓,而家仲會唔會磨到嗰個位?」
夜半無人,只有微冷街燈知道他們的行蹤;像透了一場無人觀禮的婚宴,沒有鑽戒,沒有香檳,沒有祝福聲,但足夠讓她說一句「我願意」。
她心動。何必擔心太多?至少此刻,她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成年之後,果然,世界很大。阿朗和思思去了泰國玩,像大人一樣,又沒有大人陪伴。
晚上,在酒精刺激下,阿朗的脊椎向前彎,與攤坐床上的思思四目相對;他吻她,用舌頭挑釁她的濕潤。往下,吸啜她頸上的毛孔,在乳頭上打轉,仿佛要將其磨擦得更淺色。
「停——對唔住⋯⋯太快啦⋯⋯」思思說。即使她感受到自己嬌喘微微,如果她用手指向下摸,必然暢通無阻;但她沒有,她不敢打開自己的雙腿。
「唔緊要,我可以冷手打個熱飛機。」阿朗失落地笑。其實緊要。緊火,又想要。
他明白。她再率性,到底也是青澀的。思思從小就讀校風純樸的學校,連校服都是純白色的,雖然懂得開一些黃腔,聽得明白有味笑話,但也僅在紙上談兵的層面,文人打仗,難免露怯。即使她真有一刻想過,今晚就和他做愛,將他包圍和被他填滿。她知道他已經很久沒有性生活,也許他暗暗懷念前女友的姣好身材,而如果真的如此,思思妒忌,她希望可以給予對方一切所需⋯⋯
「口?幫你?」
思思緊張,自己膽小,但還是想滿足阿朗,她不願意落下風;故落力表現,技術生疏,還望他能舒服。她暗忖自己要多看AV偷師。
阿朗有快感——他的快感來自她一下下大力的口腔收縮,着實不輸陰道的彈性,來回吸啜;即使偶然有牙齒滑過他的命根,感覺也只是癢癢的,刺激微微,不痛。最重要的是,他看見她認真的表情,她凝神地前前後後伸伸縮縮,又會望向他,譬如看他的表情、動作,她怕她表現不佳。
阿朗愛思思的這種在乎和落力,他有感被愛、被需要、被重視。
這是他們拍拖的第二個月,
這是他們到了泰國遊玩的第三個晚上。
這是思思第一次嚐到精液的味道——鹹,她只能如此形容,像黏稠的大海,不會在已無空間的口腔流動,但以氣味攻佔她。
她覺得自己太頑皮了,竟然那麼早就替男人口交。
但又隱隱覺得這是正確的,她想做大人,不再是以前看親熱戲碼也被掩眼的小女孩了。對她而言,已經很大膽和破格,早就違反了她一直以來的乖巧。
雖然她知道,眼前的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因為他已和舊愛歷過更多。
思思心想,希望沒有令阿朗失望。
阿朗當然沒有失望。在那天之前,他愛她的善良、可愛、古靈精怪、善解人意,那天起,他也愛「她愛他」。不是說口交等於愛,只是當中流露的情意無限,說到底,這是她超出自身往日的勇敢。
二人深深相擁,沉沉睡去。
在異國他鄉的日子,是快樂的;沒有人認識自己,也聽不懂自己所說的話。就算忽然大叫,羞恥感也不高。
和心愛的人過無拘無束的日子,是自由,是了無牽掛,是心無雜念。
「其實,我哋真係好有緣。你諗吓,考個試都拍到拖喎!真係好神奇!」
思思和好友分享她和阿朗的相識經過,之後,每一個朋友都調侃她不專心考試,同時覺得驚奇。思思覺得,這段緣分是上天賜給她的珍寶,一定要好好珍惜。
阿朗也是。當他的兄弟聽說此事,均有以下反應:
「哇,個天真係唔公平⋯⋯」
「咪撚講笑啦屌,發完夢未?今晚打唔打波?」
「咁正,阿嫂靚唔靚?」
阿朗笑:「你哋唔恨得咁多㗎啦。」
那時,他們於對方而言,是一個最稱意伴侶,是一段最有緣分的相聚,是一份命運的饋贈。
旅遊期間,一天天的食玩瞓,一起長胖,互相「脂養」。
不足五十泰銖的泰式炒河,是他們終生懷念的味道。
有些時光過去即永遠。
同一年,阿朗和思思成為了大學生。
大學的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比起中學,少了些歸屬感,多了些人文氣息,以及長大了的自由。再沒有班主任嘮嘮叨叨叫你上課不要打瞌睡、不要欠交功課;全層最吵耳的再不是你們班,你們也不再是歷屆以來最頑劣和最差勁的學生。
同樣,再沒有一起被罵的同學,不會再在午時一同練習班際歌唱比賽、課後操練歷屆試題。大學的友誼多是「Hi-Bye」之情,Project-mates、Group-mates只見幾次,完成作業以後不復相見,即使在校園重遇,連點頭問好也欠奉。
這是長大嗎?阿朗心想,好冷漠。
阿朗和思思繞過未圓湖,卻希望事事圓滿;在天人合一處拍過合影,願萬化冥合,不憂不慮。
在同一個校園環境拍拖,是甜蜜的,如此打破了以往校園的禁忌感,深刻地讓他們知道,自己已不是當初的小青蛙,不只看着班房左側的小窗户、一天天的坐井觀天;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手牽手,在充滿書卷氣的校園、在無垠天空下、在對方的瞳孔裏。
「將來,我唔想打死一世工。」
思思讀哲學,別人說,這科揸兜乞米;除非考公務員,則有鐵飯碗。她浪漫,多愁善感,日復日的文書格式工作並不適合她。最重要的是,她覺得很無聊,難道一生就要在小小辦公室斷送?和自己共往年歲的,不應是縫隙滿塵的鍵盤。
「我都係啦。我想做老闆,等你打跛腳都唔使憂!」
阿朗答。他是心理學系的學生——將來要成為「心理學家」嗎?未有定案。對於未來,感覺還是不清晰的,但他希望生活輕鬆,不想捉襟見肘地過活,要與最好的物質携手成家。
他記起,父母常因家貧而吵架——父母所有的濃情蜜意都被世俗瑣事溶蝕。
自己的存在,好像加速了他們關係的消亡。一罐罐奶粉,一包包尿片,一張張燈油火蠟帳單,一句句冷嘲熱諷,一下下打鬥,殺死了甜蜜愛情,火化撒灰海葬,不可能再重溫。
阿朗發誓,他和思思不要、不會、不能變成這樣。
他們有各自的理想,和對方一起過理想生活。
最好不做朝九晚五的打工仔,不坐繁重沉悶的寫字樓,不領微薄的薪金。最好是新鮮有趣的,有情懷,有美感,還有錢。最好婚後家庭幸福美滿,夫妻舉案齊眉,同時熱衷激烈運動,生一仔一女凑個「好」字,不讓他們愁衣憂食。
這是理想。
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過的幻想。
ns18.118.173.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