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寧異聞集 - 第十章：身為母親

異淵的電話打不通。不過即使打通了，我也不知道他發完神經沒有，如果他仍舊是下午那種狀態的話，絕不可能來幫我。

可我又不可能放過這次問話的機會。資料說第三宗的女生來自單親家庭，也就是說張小姐現時獨居的可能性很高。

應該沒有什麼危險吧？

噩夢帶來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心頭，在知道這可能會導致死亡後，心情更是沉重。

所以更該把握一分一秒，蒐集更多線索。我下定決心，順手發了個信息給異淵後，獨自到達了張小姐給予的地址——今次是地段較遠離市區的私人樓宇。

「隨便坐。」張小姐很快前來應門，開門後，便逕自走回沙發上坐著，彷彿我是她認識多年的舊友。

我踏進屋子，試圖拉上身後的鐵閘，卻尷尬地發現怎麼也關不上，張小姐看來又對這個困境置若罔聞。我糾結了一下，直接關上木門就算了。

我又往內走了數步，但張小姐一眼也沒看我，獨自呢喃著：「多少天了呢？其實我沒有數著的，可是一直都記得。現在想要記起，又說不出數字了。」

我對她種種奇怪行徑毫不意外，因為答案就在遍布房子的酒氣中。

屋內裝潢很典雅，牆上掛著些一般香港人會認為「沒用」的裝飾，傢俱的風格也仔細地配合過，整體看來很是賞心悅目。

唯獨地上散落的一兩個酒瓶破壞了這片和諧。

她又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如喝水般灌下幾口液體。

這種狀態問得出什麼嗎？我甚至不知能否與她正常對話。不過來都來了，便陪她坐一會吧。

我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打量著她。她看上去並不老，沒有一般師奶那種受歲月摧殘的衰敗。臉上的淡妝已有點溶落了，但還看得出原來的精緻。她若不是真的很年輕，就是相當注重保養，從她已死的女兒有十二歲來看，應是後者。

身上穿著的是中環白領女郎常見的恤衫西裙，可能是喝酒後體溫上升，恤衫的領口已經被稍稍扯開，幾乎及膝的緊身黑裙也被拉上至露了半根大腿的高度。我的首個想法是幸好異淵不在，不然肯定尷尬非常。不過，要是他在，又會有何反應？他會不會是對女色完全不感興趣的那種人？說不定......

在思想徹底跑歪之前，張小姐先一步說話了，依舊是用那種夢囈似的語調：「我從來沒喜歡過她。」

電話的錄音機早已開著，我主動開口問道：「可以形容下女兒的性格為人嗎？」

「一秒也、沒喜歡過......」她繼續自說自話，好像完全聽不到我的問題，然後把杯中物一乾而盡，抓起地上那半滿的酒瓶，倒滿杯子。

好吧。我聳聳肩，閉上了嘴，由她自由發揮，順手拿起一個空酒瓶望了眼。

只是普通的紅酒而已，按照容量來看，應該不會去到急性酒精中毒的地步。

應該。

「每一次看著她，都覺得......如果沒有她就好了。」張小姐又把領口再扯開一點，目光穿過了正前方的壁櫃，和壁櫃後的牆壁，到達了名為回憶的地方。

為什麼當初......要把她生下來呢？墮胎又不難。

懷上她的時候時我已成年，剛出社會。理論上，應該是能夠自立，自己下決定的年紀吧？可我慌亂得很，沒有人能商量，也不敢和別人商量......

我記得自己首先查的就是合法墮胎。不出所料，條件很苛刻。雖然表面上說得很含糊，好像誰也可以選擇去墮胎，可實際上，不是重疾或強姦懷孕一類極端情況的話，醫生根本不會簽字。

但是香港也是個資本主義至上的地方，有這樣的需求，就有這樣的供應。簡單到去藥房問一下，伙計便立即能拿出三四種藥。

三四種啊......

去深圳的話，墮胎廣告更是隨處可見，只是那些診所看著比大排檔的廚房還要骯髒，我實在是沒勇氣光顧。

拖著拖著，肚子便漸漸大了起來......

到底我為什麼要把她生下來呢......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十二年了。要是沒有她的話，我早就升職了。在辦公室裡頣指氣使的人就是我，而不是那班弱智的中年阿叔了。

人工更多，也不用喝這種廉價難飲的紅酒了。

我的苦難，都由那個孩子開始。我真的、一秒也沒喜歡過那孩子......

雖然總是這樣說，其實我也知道，我只是在騙人，希望哪一天也能騙過自己。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忘記，自己曾經有一瞬喜歡過她。

你知道嗎？生孩子真的很痛很痛。那種撕裂的感覺你永遠不會忘記，痛得你甚至祈求會有個發瘋的槍手衝進分娩室一槍打死自己。

但抱著她的時候，我認為自己是愛她的。

那時候房裡人很少、很靜，護士又出去了，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熟睡中的她。我看著她皺巴巴又紅通通的小臉，立下決心：我要給她最好的照顧、最好的教育、最好的一切。

我還記得，我們呼吸的頻率一模一樣，彷彿我們是同一個生命體，誰沒有了彼此都活不下去。

一同輕輕地吸氣，一同輕輕地呼氣......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她的。

但是小孩不是永遠都那麼可愛。他們很自私，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屙就屙，得不到滿足就哭鬧。

你知道我每天要多早起床上班嗎？本身已經辛苦，再要早起送她到托兒所。

有一晚她又在凌晨四點哭鬧。我哄了好久好久，可她還是在哭。然後我真的、真的累了，靜靜地站在嬰兒床旁，望著她。

像木頭一樣站著，一言不發，盯著她。

她的脖子看來多麼脆弱啊，就是我這雙只會打字的手，也能扼斷她的脖子......甚至單手拿個枕頭也能捂死她。我甚至一併想好了後續處理，就說是睡姿不當窒息吧。明天起床後報警，然後裝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以我的樣貌而言博取同情根本不難，之後還能請個事假吧？

我就那麼杆在床邊，思考著這些冷血的計劃。

結果我還是幫她換了尿布，抱著她輕輕搖到她睡著為止。

畢竟，我連那樣的痛楚都挺過來了。

呵......你知道嗎？我差點就被辭退了，因為工作效率降低。什麼叫「產假也放過了」，什麼叫「恃著孩子拿著數」。我、我......十個星期的假怎麼夠！放完假又怎樣！孩子才兩個月大，我下面還在痛！那點錢給我又怎樣！

如果沒有她，你說多好？

有多少個晚上，我就站在她的床邊如此想著。然而每次我都軟弱地退縮了。你說她會知道嗎？自己的母親、自己最親密的人，每晚都在考慮殺死她。

四五歲的時候算是比較輕鬆吧。下班後從幼稚園接回來，只需忍受她巴拉巴拉地分享那些無聊的小事。

但我還是希望她有好的前途，拜託了些人，將她送進了好的小學，幫她報了有用的興趣班。那樣她能多學點傍身之技的同時，我也只需要在晚上對著她幾小時。

之後在駐校社工的建議下，我們參加了一些講座和工作坊。那時候我接觸到一些基本的心理學知識，才意識到整件事也許只是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大腦保護機制。

若然我不愛她，我就沒有藉口來合理化我承受過的痛楚了。也唯有是因為愛她，生育的痛楚才顯得有意義。

母愛，會不會只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東西？

呵......會不會我的母親、其他母親都是這樣......只是我沒那麼會自欺......

多麼可笑......

我知道她並不開心......我知道的。可是我也不開心啊。你懂那種感受嗎？像是在漆黑的隧道裡拖著扭傷的足踝向前走，每一步都痛得要命，而且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周圍永遠都是那麼黑，而你只有自己一個人。

沒有光，也沒有人會來扶你一把。雖然知道隧道會完，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完。有時好像一步又走不下去了，想大聲哭出來，才醒悟周圍沒有聽眾，唯有繼續走。

一直、一直往前走。

我想她應該也是在另一個隧道裡吧。所以，其實在那一天，警察跟我說她可能是自殺時，我並不覺得意外。畢竟那麼黑的隧道，不是人人都能撐過來的。

有時我在想，如果我們不是以母女的身份相遇，而是朋友、師生、鄰居，或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吧？

母親這重身份，束縛了我，也殺死了她。

張小姐斷斷續續地說完一大堆，再也沒出聲。

我同樣沉默著，忍著上網查一節心理諮詢該收多少錢的衝動。雖然這麼說很冷血，但她方才所說的我都不需要知道。

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你女兒有去過六月尾在東九龍商場舉辦的夏日冰雪展嗎？」

她眼皮半闔著，久久不語，一直把玩著手裡的玻璃杯。

我在心裡默數十秒，打算她不說話便離開。

數到第七秒時，她道：「有。我帶她去的。我想嘗試修補一下親子關係。」

「我沒其他東西要問了。」我收回放在桌上的手機，準備站起。

「我有。」她叫住了我：「你覺得，她是用自殺來向我報復嗎？」

她直盯著我，雙頰因酒精而泛紅，眼神迷濛，但我能感覺到此刻的她比何時都要清醒。她渴求答案，渴求因為沒成為稱職的母親而被懲罰。

用自殺來報復......總覺得這句有點似曾相識。我直話直說：「那樣未免有些自視過高了。生命不是用來報復誰的......而且，她可能不是自殺。」

「是嗎？」她的表情混雜著迷惘和驚訝。可看她的樣子，大概明早起來時什麼也不會記得吧？

她半癱在沙發上目送我離開，我出了屋子關好木門後，又得面對最初的難題——

鐵閘。

努力說服著自己她已經喝醉什麼也不會留意到，我來回拽了好幾次......還是沒關上。這時已是晚上八時，同層的居民都已回家，走廊中能聽見微弱的電視聲。鐵閘拉關的聲音在走廊中迴盪，非常嘈雜。我衷心希望沒有多管閒事的鄰居出來圍觀。

「你要開還是關上？」冷不防地，一把男聲從背後響起，我嚇得顫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異淵。

「關上。」我小聲道，走到一旁讓他上前處理。

他觀察了鐵閘一會，用力往左一拉，便——

失敗了。

鐵閘猶如不肯歸家的忤逆孩子，死都不願好好關上，負起守護屋內居民的責任。

異淵和我先前做的一樣，來回拽動鐵閘。

好了，現在有兩個可疑人物迫在門口玩鐵閘了。

我擔憂地望向其他住戶的門口，深怕誰在門後窺視著我們而且準備報警。焦慮感令我不禁催促異淵：「還是不行嗎？」

怎麼聽起來更可疑了。

異淵皺著眉，蹲下看了鎖頭一會，再試了一次。在又一次輪子劃過滾軸的「刷喇喇」聲後，終於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喀噠」。

「好了快走吧。」我馬上離開這個「案發現場」。

異淵並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問道：「訪問做完了？」

「嗯嗯。」我敷衍著，把他拉往升降機的方向。

直至踏出了大廈，滿腹的尷尬稍微消退，我才準備向異淵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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