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他無盡夏 - 新

一丶活在未來之夏的人

「請將貼身之物貼附於此處。」

沈熹呆呆地摸著冰墻上若隱若現的文字，指尖傳來的冰冷痛感在提醒他，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終於找到傳聞中冬天開花，夏天結冰的「亂時穴」——每一百年，只要把別人的貼身之物附在冬天開花的洞壁，或是夏天的冰墻，就可以和別人換取一次時間。

沈熹聽到傳聞的當下也沒有很在意，只是過了不久後，他像是靈機一觸，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從心裏冒起——他想，自己記憶裏的「他救了鍾鑫財」和別人記憶裏的「鍾鑫財溺亡」有很大差別的這件事，會不會是跟這個洞穴有關。他一邊覺得自己是個傻子，相信這樣無根無据的傳聞，卻一邊向別人收集「亂時穴」的資訊。

十年前的那個早上，沈熹是在亂糟糟的沙灘上醒過來的，渾身都伴隨著那種像是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的酸痛，以及不知今夕何夕模糊不清的混沌感。雖然他偶爾會躺在沙灘椅上看一夜星空閃爍，但這還是第一次在沙灘椅上睡到清晨。

沈熹隱約記得昨日幫汪店主派了大半天的店鋪的宣傳單張和他自己做的壓花製品；以及認識了他人生中第一個朋友，鍾鑫財。

對了，他還救了鍾鑫財一命，把鍾鑫財帶了上岸。後來他……他就在沙灘上睡着了？

沈熹拍了拍腦袋，又把身旁散落一地的宣傳單張和壓花製品收拾起來，踏著細沙走進了衆多木屋中的其中一間。屋内一樓擺滿了比建議售價高超兩倍的游泳用品，和一些平平無奇的沙灘紀念品；而二樓則是汪店主一家和他睡覺吃飯生活的地方。

這間普普通通的小店，正是沈熹離開原生家庭後的第二個家。

一早起來整理貨品的汪志城聽到有人進屋，站在櫃檯往門口瞄了一眼，發現是一夜未歸的沈熹。他看了眼時間，說：「呵，我還以爲溺水身亡的是你呢，虧我開心了一晚。」

汪志城當然知道溺水那個人不是沈熹，昨天沈熹沒有回來吃晚飯，汪父汪母就讓他出去找人。汪志城不情不愿地出了門，想著沈熹肯定又坐在沙灘椅那裏看星，忘了時間。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沈熹躺在沙灘椅上睡得像不省人事似的，心裏便萌生了些壞心思。他沒有把沈熹叫醒，反是獨自一人回了家，騙父母說沈熹要觀一夜的星，早些時候吃過飯了，不用管他。

沈熹固然不知道這些事，只是他聽到溺水一事後，只奇怪昨天怎麽那麽多人掉進海里。

不過他又轉念一想，每年夏天，正值人們去嬉水解熱的高峰期，密密麻麻的人塞滿了沙灘每一個角落；沙灘上雖然有救生員當值，但總是難免會有漏網之魚，在沒有人察覺情況下被海水淹沒。

沈熹認認真真地向汪志城答了句「不是我」後，便回到房間裏。他拿著手機，搜索著昨日的新聞。

「東岸沙灘一名男生溺水身亡！關於淺水溺亡你要知道的五件事！」

報道中的「十五歲鍾某」讓沈熹心頭一顫，他放大報道裏唯一的圖片，在圖片的一角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壓花書籤。沈熹的腦子隨即亂作一團，然後走去問汪志城，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您要是救了人別人就不會死在水裏了。」汪志城聼沈熹說自己救了人，不禁翻了個白眼，「有病就走遠點，真不知道爸媽怎會撿了你這給醜陋腦子又有問題的怪人回來！」

沈熹沒有在意汪志成後半句怎樣說他，他知道汪志城還是沒能接受自己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甚至十分討厭自己。

此時此刻，他比較在意汪志城的前半句，而且怎樣都想不明白——

他明明救了鍾鑫財上岸，還親手扶著清醒的鍾鑫財上了岸。但汪志城卻跟他説，鍾鑫財在水裏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身亡了。

可是鍾鑫財怎會死？

沈熹難以置信，他覺得要麽是他瘋了，要麽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瘋了。

###

在鍾鑫財離去的第五個夏天，沈熹聽到了「亂時穴」的傳聞。

當時沈熹在汪店主一家的支持下，在沙灘附近租了一間小屋，賣花的同時還開了壓花興趣班；他要是忙不過來了，汪志城也會抽空過來幫他。機緣巧合下，沈熹從興趣班的小女生們口中聽到了「亂時穴」。

「換取時間？」沈熹向面前兩個女生問。

「呃，應該就是指把自己的時間換給別人那樣？比如說我可以活到一百歲五十嵗，」短髮女生放下修剪好的綉球花，又指了指旁邊扎著丸子頭的女生，「但她只能活到一百歲，我捨不得她，我就把二十五年的時間給她，那樣我們兩個都可以一起活到一百二十五歲啦。」

「咿——你這叫『換取』？你這是平分吧？應該是說，」她身旁的女生笑説，「你只能活到一百歲，我能活到一百五十歲，但你不想那麽快死掉所以就把我的一百五十年換成你的，到時候先死的就換成我，這樣才對吧？」

短髮女生聳了聳肩，「誰知道啊，我又沒去過，反正就是一個傳聞嘛。」

鍾鑫財當初也以爲是傳聞——

可是回到現在，他身處在寒冷刺骨又滿是冰柱的洞穴裏，在地上撿起一張有些時日的藍白色壓花書籤後，才發現鍾鑫財真的跟「亂時穴」有關。

沈熹想起了十五歲的鍾鑫財，認真地跟他説他不嚇人的鍾鑫財。十五歲的沈熹以爲，以後每年夏天都能夠與鍾鑫財相遇，請鍾鑫財喝冷飲；若鍾鑫財不介意，沈熹還可以教他壓花。

沈熹細看那張書籤，他想——

十五歲以後的自己留在那片沙灘了，十五歲以後的鍾鑫財也留在那片沙灘了。

原來現在就已是未來啊。

二、活在往日之夏的人們

沙灘上遊人如鯽，沈熹穿著背心短褲，向人們派發宣傳單張和壓花製品。

路人看到沈熹裸露皮膚上的大小傷疤，要接傳單的右手倏忽懸在了半空。他的目光落在沈熹的臉上片刻，隨後便帶著些疑惑、害怕以及厭惡的神色快步離去。

對於這樣的情況，沈熹也沒有覺得生氣或是難堪，畢竟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時間，才能慢慢地正視自己，接納身上的疤痕。

那些圓形的是煙疤，是隔三差五就發酒瘋的沈父，強按著年幼的沈熹一個一個往身上燙的；那些不規則形狀的傷疤，是賭博輸了錢回家發泄的沈母，見到身邊有甚麼就拿起來往沈熹身上打的。至於臉上的，就是因父母「明天誰送沈熹上學」起了爭執，兩人越閙越大而來的。沈熹記得很清楚，那時母親抄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嘴裏嚷著「沈熹死了大家都不用煩！」他眼看母親提著刀來，嚇得蜷縮在飯桌下大哭大叫著不要；危急關頭，那刀被父親打掉，啪嗒一聲跌落在地。

只是沈母仍不放棄，拿起飯桌上剛燒好水的不鏽鋼水壺，往沈熹頭上砸去。

沈熹在醫院醒來時異常冷靜，腦裡只有一個十分强烈的想法——離開父母。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有跟老師或是其他人説過，他被父母打。只是他運氣不好，得到的回答不外乎是「他們始終是養育你的父母」便是「多些諒解父母」，甚至還有人説「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駡才是怪」；從來都沒有人去阻止他的父母，也從來沒有人協助他離開這種處境。沈熹也試過報警，可惜他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那裏能當上警察的大多是靠關係，好吃懶做，聽到沈熹的求救他們覺得連家庭糾紛也算不上，頂多是小孩子胡鬧罷了，揮揮手就打發了沈熹走。

沈熹毀容已成事實，父母向醫生謊稱是沈熹不小心撞跌水壺，醫生也沒有再三過問，見沈熹已無大礙，便讓他出院了。出院的第二晚，沈熹趁著父母睡覺，帶著證件、爲數不多的積儲、從父母裏的錢包偷來的現金、一些乾糧和幾套衣物，逃離了沈家。

其實沈熹要走去哪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會怕被壞人不知拐去哪裏，也會怕拿著破碗乞討一生。沈熹雖然會怕未知的將來，但他更怕曾經已知的將來——被父母家暴而死。

自身强烈的生存欲望告訴他，他還不想死。

十二歲的沈熹轉乘了好多趟車，走了很多的路，最後來到了東岸沙灘，被善心的汪店主收留了他。

沈熹平常會替汪店主看店，而每到暑假他都會和汪志城出來派宣傳單張，因爲沙灘上不止他們一間小店，若果想趁夏季高峰期撈一筆大的，就要用些方法招徠游人。

至於壓花製品，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宣傳的小伎倆，而事實是，他自己私心附上的。

因爲自己瘮人的面容和疤痕，會接他傳單的人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接了他的傳單，不管那人是出於同情，還是純屬只想看傳單，沈熹都會高興地送上自己做的壓花。

沈熹走了幾步，恰巧碰見了汪志城。汪志城看著他手上的傳單，說：「喂！一個上午過去你居然還剩下那麽多傳單！」

沈熹無法反駁，只好苦笑，答：「是啊。你呢？」

「哼，我都派第二叠了。」汪志城揮了揮手上的傳單，又忍不住想挖苦一下沈熹，提高了音量道：「也是，就你這醜八怪嚇死人的樣子，誰敢接你的？」

沈熹還沒有説話，一個瘦弱的男生不僅把他遞出來的傳單接了，還拿走了他餘下的傳單。

「……」沈熹和汪志城兩人愣了數秒後，沈熹首先回過神來，追上了那名男生。

「那個，不好意思——」沈熹急急忙忙地把手上的壓花製品展現出來，「這裏的，你喜歡哪些？你都可以拿走。」

男生掃了一眼，見是一些用乾花制作的書籤和飾品，一些小女生玩意，便說：「不用了，謝謝。」

沈熹不死心，又問：「那，那我請你喝東西？」

男生眉頭輕輕一皺，大概是覺得沈熹有點莫名其妙和纏人。他往沈熹背後一看，見汪志成早就不知所蹤，就把手裏那叠厚實的傳單，還給了沈熹，說：「真的不用。」

沈熹再次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男生離去。

下午的時候，派了一整天傳單的沈熹擦著滿頭大汗往店裏走。店門口有三個男生站在冰櫃前，正在討論著什麽——

「……這次怎麽玩？假裝不小心把他推到水裏？反正水才到半腰。」

「好呀，你都不知道我上次見了他，回家之後又被父母嘮叨一頓！煩死我了！」

「也不知道他父母經常炫耀個甚麼勁啊？他們越炫耀我們就對他越『好』呢。」

沈熹沒有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只覺他們站了很久，又沒有購買的意欲，身後還有很多人在排隊，便走過去問：「需要幫忙嗎？」

那群男生嚇了一跳，趕忙一人挑選了一條冰棍，付了錢就走。

這時沈熹又看到了中午的那個男生，臉上帶點陰沉，正從旁邊的冰箱後方走了出來，沈熹叫住他：「你是要買冷飲嗎？」

男生想起自己本來是要買冷飲的，點了頭。

男生被沈熹拉到沙灘椅那邊坐著，他接過沈熹遞來的冷飲，問：「爲什麽非要請我喝東西？」

「就當作是中午你幫了我的謝意。」沈熹低頭，把自己的冷飲扭開。

「我把傳單還你了。」

「你最後還是收下了一張。通常別人接我傳單，我都會送那些小玩意給他們，但你不要，又剛好在這裏碰上你，便請你喝冷飲了。」

男生喝著冷飲，沒有説話。

沈熹又問：「你呢，爲什麽要拿走所有傳單？」

「那人太吵了，煩到我。」雖說如此，男生還是想起沈熹被人挖苦時的樣子，就像看到了自己。

「所以你是覺得我煩，又把傳單還給我嗎？」

男生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

沈熹想不到這男生回答得如此……坦誠，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沒有，只是覺得你很有趣。」

男生靜了半晌，才説：「你還是第一個覺得我有趣的人。」

「那你覺得我嚇人嗎？」沈熹突然想起男生接了傳單，笑問。

男生回答：「不嚇人。」

沈熹說：「那你還是第一個親口承認我不嚇人的。」

兩人有的沒的聊了好一會兒，直到先前那三個男生走了過來。

「鍾鑫財，你父母在找你啊，我們帶你過去？」

男生只好動身，緊握沈熹剛剛給他的書籤，對沈熹說：「謝謝你，再見。」

過了沒多久，沈熹正在向游人派傳單時，瞥見了在一群男生的後方，鍾鑫財整個人往後傾倒在海裡，不見人影。

沈熹扔下了所有，狂奔而去。

三、曾經活在未來之夏的人

「該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自沈熹離去的那天，這個想法就一直在鍾鑫財的腦海裏肆虐。

十年前，鍾鑫財沉沒在海里不過片刻，沈熹就把他從水中撈了出來，拖了上岸。他人是清醒的，但始終是嗆了幾口海水，在沙灘上咳個不停。

沈熹看著鍾鑫財發白的嘴唇，心裡滿是擔憂，因為他不清楚鍾鑫財此刻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讓人帶鍾鑫財去檢查一下比較好，便對鍾鑫財説：「我剛看到你那群朋友在海邊，我去把他們帶來，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

鍾鑫財還沒有把「沒事」説出口，沈熹就已經闖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鍾鑫財追了幾步，尚未完全平復的呼吸又急促起來，逼得他停下了脚步，跟丟了沈熹。鍾鑫財心想，要不打個電話給沈熹吧，但電話進了水，壞了；要不去找沈熹吧，但又怕沈熹回來時找不着他，只好留在了原地。

鍾鑫財等了很久，等到大部分人都收拾東西走了，等到潮汐退落，還是沒有等到沈熹。他繞著岸邊走了一圈，走遍了整個沙灘，卻怎樣都找不到沈熹。

他轉念便去了沈熹的小店，想著沈熹會不會是突然有事回店裏了，但店裏就只有汪志城一人。

鍾鑫財走了過去，問沈熹有沒有回來。

汪志城認得這男生就是把沈熹所有傳單都拿走的人，他「哼」了一聲裝作沒聽見；直到鍾鑫財再三追問，才一臉不屑地說：「不知道！沒注意！他愛回不回！」

鍾鑫財忍住了怒氣，留下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請沈熹回來後聯係他。他左脚剛要踏出門口，就聽到與他擦肩而過進店的人說：「……剛救上岸的年輕人死了吧⋯⋯説起來心裏有點毛毛的……」

「聽別人說，那裏的水不算深，就一米三左右的深度，一開始還以爲他在閉著氣玩呢，後來才發現他是毫無知覺地在海上載浮載沉……」

一個不妙的念頭隨即在鍾鑫財的心裏冒了出來，他快步踏出門口，便看到海邊的某處圍聚了很多人，當中還有警察和救護員；那「嗶嗚嗶嗚」的聲音衝擊著他的聽覺，亦攥緊著他的心臟。鍾鑫財朝那方向直直的跑，跑啊跑，跑到一半卻被找他回家的父母和親戚攔著。鍾父見他想跑去人多那邊，捉住了他，喝道：「打你電話怎麽不接？你要跑去哪？不准去那邊！」

鍾鑫財大聲反抗：「不！我要去！你放開我！讓我走！！」

鍾父不知道兒子爲什麽非要往那邊去，但他覺得不重要，繼續喝道：「那死了人！那些穢氣東西不吉利，你是想那些東西跟著你回家嗎？！你有想過我們嗎？！要全家人陪你倒霉嗎？！」

身旁的鍾母見鍾鑫財還在反抗，怕別人看笑話，說：「兒子，我們也是爲你好，你就聽你爸的話別鬧了，那麽多人在這裏看著呢……」

鍾鑫財聽到父母這番耳熟能詳且換湯不換藥的説話後，情緒幾乎接近失控，他用盡渾身的力氣都掙脫不了這個困局，只得聲嘶力竭地說：「放我走！！！」

鍾父鍾母當然不會放他走，只覺他是在無理取鬧。他們對著那群親戚訕笑，說鍾鑫財肯定是今天玩昏了頭，一時忘形，平常很乖的。

明眼人都看出來這分明有異，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想凑一脚去管別人的家事，附和兩句，就帶著自己的子女走了。

鍾鑫財被兩人强行帶回家後，鍾父先是訓斥鍾鑫財在衆人面前發狂，是不是想讓他們難堪，是不是翅膀硬了要飛了；隨後就到鍾母淚眼婆娑，説爲了鍾鑫財犧牲了那麽多，想鍾鑫財給個面子他們都那麽難。

鍾鑫財面如死灰，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等兩人放他走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搜索著最新的報道。

「東岸沙灘一名男生溺水身亡！關於淺水溺亡你要知道的五件事！」

他用顫抖的右手點開報道，「十五歲沈某」幾個字便映入眼簾，圖片裏白布沒能蓋住的雙臂上，有他今天見過的疤痕。

鍾鑫財的大腦一片空白。

難以置信，愧疚，自責和難過隨即洶湧而來，全都在他的心裏胡攪蠻纏。

若果自己當初沒有下水，沈熹就不會去救他，就不會去海邊找人……是他害死了沈熹。

他聼沈熹說以後要和汪志城打好關係，要開花店，還要開興趣班時，眼裏滿是藏不住的期盼。沈熹從深淵走了出來，卻能夠比他活得更有溫度，比盛夏還要熾熱，就像一團燒得旺盛的火苗，但都被他和冰冷的海水——澆熄了。

###

五年前的夏天，他如同往日一樣，早上在沙灘隨便走走，晚上就坐在沙灘椅上觀星。

身旁剛好有兩個小女生正在説甚麼「亂時穴」可以換取時間，他便竪起了耳朵，光明正大地偷聽。

「貼身之物？怎樣的貼身之物？」鍾鑫財問。

本在滔滔不絕的短髮女生想不到旁邊的陌生人也在聼，頓了頓，說：「呃，貼身之物，就是字面的意思吧？比如你手上這隻看似價值不菲的手錶，又或者，一個人最貼身的就是内衣褲了……」

「咿——你覺得我拿你的破内褲臭襪子去跟神靈換時間，神靈會收嗎？」她身旁一個丸子頭女生說：「我猜是那種對一個人有特殊意義的東西，也不見得真要那種貼身的才可以，就像是一直留在身邊的東西應該也可以吧？」

短髮女生聳了聳肩，「誰知道啊，我又沒去過，反正就是一個傳聞嘛。」

鍾鑫財當初也以爲是傳聞——

直到現在，他身處在寒冷刺骨滿是冰柱的洞穴裏，拿著一張有些時日的藍白色壓花書籤，輕輕地貼在散發幽幽藍光的冰墻上。

他想，十五歲的夏天，沈熹沒有離開東岸沙灘；十五歲以後的夏天，也同樣沒有離開。但偏偏沈熹所説的未來，一樣都沒有來。

全都是因爲自己這個本就死去的人。

鍾鑫財摩挲著書籤上白色的綉球花，想起當初沈熹高興地跟他説這是無盡夏時的笑容，就像穿透了烏雲的一小束陽光，灑在他毫無朝氣的心境裏，帶來了一線生機。

「啪」的一聲，書籤穿透了鍾鑫財泛著藍光的手，掉在了地上。他鬆了一口氣，像是得到解脫一般，喃喃自語：「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還活著⋯⋯這十年，是我偷了你的時間來活著……這是屬於你的無盡夏，終歸是要還你的。」

畢竟，當所有人都以爲他活得如同被陽光照得閃耀的浪花時，他已深知自己不過是浪花下的微小沙石，只可身不由己地隨水流翻騰。

而他早已決定好了，他的歸宿。

四、所選的未來

「對了，我的名字是沈熹，晨光熹微的『熹』。你呢？」

「鍾鑫財。」

沈熹聽後，指著天空問：「音樂的『音』*，才能的『才』？」

「三個金的『鑫』，財富的『財』。」鍾鑫財無奈地笑。

沈熹沒想到自己完全猜錯，打算用個輕鬆的方式來掩飾尷尬，說：「……你五行缺金？」

鍾鑫財靜默片刻，説：「不是，這個不重要。」

沈熹隱約覺得自己問了些不該問的，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含糊地發出了「哦哦」的聲音。

鍾鑫財也不是刻意地想把天聊死，但他就是無法開口說，缺金的不是他，是他的父母，他們嗜錢如命，怕哪天錢花光了，起碼還有他這個「保險箱」作後備之用。

爲了他這個「保險箱」，父母三百六十五日都安排了各種各類的補習班樂器班給他，是名副其實的「增值」。

只是保險箱裏的貴重物品從來都是不屬於箱子的，是存放人需要的時候才會拿出去用的；而且就連那個保險箱，都是屬於存放人的。

兩人沉默了半晌，沈熹又問：「……你以前有來這裏玩過嗎？」

「沒有，我第一次來。」

「那你之後還來嗎？你以後要是來的話，可以來找我玩！」沈熹提起了勁，「説不定我以後還可以教你做壓花！」

鍾鑫財沒有答，只是反問沈熹：「那些壓花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好看嗎？汪店主教我做的。」沈熹垂眸，手指摩挲著瓶蓋，說：「幾年前我離家出走來到這裏，是汪店主收留了我。我寄人籬下總不能白吃白住吧？汪店主便教我做壓花，放在店裏賣……總之，後來我就沉迷壓花了。」

鍾鑫財直覺沈熹離家出走與身上的疤有關係，但他也不敢肯定，說：「幾年前就離家出走？我看你現在也不算很大。」

「是啊，那時才十二歲吧。」

「你不怕嗎？」

「當時我只怕被家裏人打死，其它的沒有顧慮太多。如果那時不逃的話，之後的我應該會不敢走。」

「爲什麽？」

「因爲以前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但之後的我可能懂了。怎麽説，就像眼前的這片海，如果你不跟我說海裏有什麽，那我還可能去試試游泳；但如果你跟我說裏面有鯊魚，那我是絕對連岸邊都不會靠近的。」沈熹看著大海，語氣平平地說：「有時候知道的東西多了，想得多了，顧忌多了……反而會令自己寸步難行……」

沈熹見鍾鑫財默不作聲，又説：「哎，不説這個了，反正以後的我一定會比以前好很多很多很多倍！」

鍾鑫財看他自信滿滿地像念咒般説了一大串「很多」，嘴角微勾，想著這人可真是十分樂觀。

「你笑什麽？」沈熹問。

「沒有，只是覺得你以後一定會比以前好很多很多很倍的。」

沈熹意識到鍾鑫財這是在逗他，耳朵漸紅，說：「咳，你也會的……話説你呢？以後想做甚麼？」

鍾鑫財玩弄著近年來變得細瘦的手指，說：「不知道呢。」

「哪有不知道的？」沈熹失笑，然後如數家珍、雄心勃勃地說：「我啊，以後要開花店，還要教人做壓花！對了，我還要跟汪志城打好關係，就是你中午看到的那個男生，其實他人不壞，就是嘴巴有點不饒人……」

鍾鑫財覺得沈熹是個有點神奇的人，他明明已是片體鱗傷，但他所説的話，心中所想的，一點也嗅不出絕望的氣味，全是聞到就會令人打起精神的薄荷香。

倒是自己，看上去完美無缺，内裏卻千瘡百孔，只有腐爛的酸臭。

排山倒海的課業和樂器練習令他喘不過來，他跟父母說他想休息，得到的卻只有父親的訓斥和母親的哀求——

「你以前都沒說累，現在怎麽説累了！？你要是不學，你就別做我兒子！」

「我們這麽拼命賺錢都是爲了栽培你，不要白費我們的心血，好嗎？」

於是他每天都催眠自己很喜歡父母所給的一切，過著重複又乏味的生活，但是某天催眠失效了，他發現自己是真的無法喜歡，他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究竟是為了什麽，自己存在的意義又是爲了什麽。

然後他想起了父母每每向親戚毫不客氣地炫耀自己時，那少見發自内心的笑容，心中有些瞭然。

他思想開始掙扎，每夜都在輾轉反側；他胃口變差了，情緒波動大了，變得沒精打睬了；他作業上的字在跳動，他的音樂也在亂跑……直到後來，他只想知道圓規上的鋼針刺進大動脈裏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但現在受到沈熹的感染，他有點不想知道了。

沈熹還在那說個不停，笑著説：「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以後想做什麽，可以先想著做我的朋友啊。」

「那豈不是便宜了你？」

「是便宜了你才對！除了壓花我還可以教你觀星！我跟你説這裏晚上的星星非常亮，看著它們閃爍心裏就有一種安定的感覺……」

「那我以後……也來看看吧。」

「一定要！啊，對了，這個給你。」沈熹從錢包夾層掏出了一張藍白色的書籤。

「爲什麽？上面的是甚麼？綉球花？」

「文藝點，這叫無盡夏。」沈熹眼帶星光，笑説：「給你當然是因爲當你朋友啊，這可是我第一次做的壓花書籤，上面白色的無盡夏代表希望、未來，後面還有我的電話……總之就是沈熹牌護身符，誰有誰得我保佑，便宜你了。」

鍾鑫財哭笑不得地接過。不知怎的，他覺得沈熹就像烏雲中的一束陽光。

不過片刻，就有三個人過來説：「鍾鑫財，你父母在找你啊，我們帶你過去？」

鍾鑫財見是下午商討著如何作弄他的人——親戚們的兒子，他便立刻收起了笑容。他和沈熹道別後，跟著他們找到了父母。

「你們鑫財真是好，又乖又聰明！養到鑫財這麽一個孩子可真是有福分！」就算鍾鑫財沒有聽到之前的對話，也不難猜到父母先前說了什麽。

「哪裏話，」鍾父笑説：「他遇到我們這對父母才是真的有福分，沒我們，哪裏來的他？」

「我們以後就靠鑫財了，不然生他出來，花錢在他身上有什麽意思呢？」鍾母附和道。

有什麽意思呢？

陽光灑在鍾鑫財的心境不過須臾，風一吹，黑壓壓的烏雲又抹殺了所有。

鍾母此時才發現鍾鑫財來了，說：「剛去哪了？大家都說想見你呢。」

鍾鑫財面無表情地打過招呼，轉眼就被鍾母派去和那三人玩耍。其實他可以不去的，但……他要給父母面子。

他跟了三人去海邊不太深的地方，那三人果然裝作不經意地推了他一下。鍾鑫財早有防備，站穩了脚，沒有掉進水裏。

三人嚷著「嘁，真沒意思」後離去，獨留他一人在海邊。

是啊，自己的確沒意思。

水裏的沙石塞滿了脚趾縫，抓住他，就像在告訴他不要走，他們是同類。

鍾鑫財閉上雙眼，後倒在海中前的一刻，他想——

原來未來就是現在。

（完）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比賽完了幾個月後才修文_(´ཀ`」 ∠)_

之前一直吵著說要修那樣修這樣，結果最後也沒改到甚麼⋯⋯

那就把屬於這個時期的青澀文字留下吧～

歡迎大家留言告訴我感想，好壞建議甚麼的都可以！！！

202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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