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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夢

ISSUE #44

Author:

弄墨

驚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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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墨

ISSUE #44

大十面（下）

杜月笙在保鑣簇擁間下了車，讓保鑣在大殿外等候，自行進去。

打仗時期，靜安寺沒人參拜，沒看到其他善男信女，杜月笙不以為怪，但沒看見熟悉的住持和小沙彌，直覺裡有些疑惑。

該不會也逃難了罷？

反正他會一些風水算命，自個兒解籤也應該不成問題。

上過香以後，他一拿起籤筒，就覺得不對勁。

裡面有根籤變短了，被人掰斷了一小截。

他盯著那根籤，不動聲色地晃著籤筒，用少時在賭場裡練出來的搖骰盅手段，把那根籤搖了出來，未等落地，就握在手裡看。

是下下籤，籤詩是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不吉利的詩，指持籤人半生離鄉背井，飄零無定。

是誰知道他要求籤，問走或不走？是誰故意在籤上做手腳，非要他抽這籤？是威脅還是提醒？

杜月笙裝作沉吟不決，摸到了籤詩下的密密麻麻的細小刻字。凹痕旁還連著木屑，顯然新刻上去不久。

是一串「上尺工凡六五乙」等的刻字，由右至左直行書寫。

是唱戲用的工尺譜！

是他的驚鴻，他的夜鶯，無法跟他面對面說話，只能用這隱諱的方法告訴他什麼重要的事情。

難道他出事了？這是哪齣戲？

杜月笙焦急地讀著工尺譜，在腦裡拼湊著曲調。

曲調是「混江龍」，旁邊寫了個「五」字。

是《大十面》，只有《大十面》的唱詞，才會重覆五次「混江龍」調子。

柳驚鴻在警告他，有十面埋伏等著他。

柳驚鴻用這迂迴方法提醒他有危險，只有一個原因──想殺他的勢力來頭不小。

是在警告我日本人想殺他嗎？可是杜公館上空那幾架飛機那麼明顯，不用再特地通知他吧？

杜月笙想到這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不應該啊，驚鴻之前一直都是透過戴笠聯繫他的。為什麼要跳過戴笠，直接找他？瞞著戴笠做什麼？

忽地一陣風自大門颳進來，吹滅了香爐上發紅燃燒著的香燭。

杜月笙也猛然醒悟，登時變了臉色，倒抽一口涼氣，渾身發冷。

他知道了。

是軍統。軍統怕他投日，準備暗殺他。

他記得之前每逢年底，鴻福班演封箱戲的時候，柳驚鴻為了答謝座兒厚愛，都會唱唱生角，圖個熱鬧。有他那登台的紮實功架在，就算不是拿手行當也唱得不錯，只是不及唱旦角那樣驚豔。

有一年柳驚鴻唱的正是老生韓信，和唱項羽的他同台搭戲，唱這一出《大十面》。

杜月笙的幾個兒子為此笑了杜月笙好幾天：「父親平常最要面子，卻偏偏肯在戲裡面讓柳小叔叔壓一頭追著打？」

他最小的女兒看完戲後卻被戲台上鑼鼓喧天嚇到了，雖然乖乖地坐著沒敢哭，但一回到杜公館就發燒。

他之後著實被四房怨了好幾句，說小孩子怕打打殺殺，連大人聽著都心慌，說這戲不好。

柳驚鴻聽說了，就沒給過四房好臉色看。

「又是個不懂戲的。小孩害怕，代表我演得真，要是哪天唱戲不能讓座兒為之動容，我找根繩子吊死算了！」

當時杜月笙熟知他的怪脾氣，一笑置之，安慰了四房母女又安慰柳驚鴻，叫他別放在心上。

他想：也不怪她們，這是武戲，唱的就是打仗。誰不怕被包圍、追殺？

韓信在九里山擺了十面埋伏大陣，捉拿項羽。兵將列隊，肅立待命，鑼鼓點急如驟雨，二胡的弦高高低低地快速拉著，是風雨欲來的緊繃節奏。
劉邦的大將韓信揚聲唸白，開始調兵遣將。
「第一陣──」
韓信開始激昂地唱。
「──為天，天門引戰，第二陣坎為水，水底同謀。
第三陣艮為山，深伏隘口，第四陣震為雷，實若玄虛。
第五陣巽為風，煙塵浩蕩，第六陣離為火，火耗成墟。
第七陣坤為地，要移花接木，第八陣兑為澤，潛在那踪迹。
第九陣──安營下寨，第十陣傲蕩凶徒，傲蕩凶徒。」
韓信佈了最完美的陣法，躊躇滿志地高聲唱。
「上接着九天紛紛之數，下鎮着九天泉以似荒蕪。
量你有萬夫之勇，難逃俺十面埋伏！」

那殺氣騰騰的鑼鼓聲和歌聲在杜月笙腦裡響個不停。

他攥緊了拳頭，警覺地用眼角掃視大殿四周，雖看不到任何人，可是他知道，軍統的殺手沒這麼容易被發現。

他知道，某個時候從某個方向傳來的一下槍聲，他就會沒命──真真是十面埋伏，要他無路可逃。

要怎樣釋除戴笠的疑心？說不定暗殺行動還得了委員長的默許，甚至是授命。

還有驚鴻──他背著戴笠通風報信，戴笠才不會輕易放過他。

怎麼辦？

杜月笙看到籤的最後，畫了一個小八卦圖，只有艮方留了白，沒有畫上「☳」。

艮卦，東南方。

杜月笙看懂了柳驚鴻的暗語，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他懂了，柳驚鴻在對他說，他必須走，離開上海，逃到東南方的香港英租界暫避風頭；那裡像上海的法租界一樣，有洋人勢力坐鎮，國民政府管不著。

形勢迫人，不得不走，他不能再留戀上海的人和事。

他彷彿看見戲台上的柳驚鴻扮著韓信，演著《大十面》，卯足了勁兒舞刀弄槍，追著他打，卻一如既往地對著他笑得真摯。

「杜先生，快跑啊。」

他又仿佛看到夜鶯半隱在黑暗中，佇立著，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凝望著他，蘊含著複雜的情緒，伸指沉默地指著東南方。

「十面埋伏，獨開一道東南艮門。別管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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