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遺翠花（下）

鴻福班在外面小聲地商量。

「班主傷著嗓子，也沒氣力登台了。要不還是打給三爺說一聲，今天不唱了罷。」

「不行不行，今兒是三爺的五十大壽家宴，忽然說不唱就不唱，場面冷清了，三爺失了面子，肯定不高興！就算他平常和和氣氣的，可他也是青幫裡的，惹他生氣一回都嫌多。」

「改別的戲呢？」

「不行，請帖上寫的戲碼明明是《趙飛燕》，不好臨時改別的戲。你們有誰練過班主的戲份？」

「班主挑大樑的戲，我們都……都唱不來……」

「我也不行……怎麼辦？只剩一個小時了，咱們時間緊迫，得馬上趕去杜公館準備了。」

小蓉忽然開口。

「我會唱。」

「你？」綉春吊高了嗓子冷笑。「班主挑大樑的戲可都是一等一的難！就憑你？」

小蓉二話不說，綁上了蹺鞋，演了一段，眾人都靜了下來。

「是挺像的。」姚楚喃喃說。「剛好身量也差不多。像個六、七成就很不錯了。」

「你……你最近總獨個兒練功，就是在偷學這個？」綉春氣得鼻子幾乎歪了。「不要臉！我怎麼覺得……」

「我沒有偷學，班主教過我的。」小蓉說。「我是他貼身丫頭，他說我資質好，一直都有私下教我。」

「算了，眼下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姚楚無奈地說。「小蓉，這是你的造化，好好唱。領頭女官由月娥來頂上，兩邊小宮女削到一人。艷秋你留下來照顧班主，他再有什麼三長兩短，一定要送到醫院。」

艷秋的戲份丟了，倒也不怎麼難過，乖乖地接受了安排。

「把班主裝戲服頭面的手提箱子拿來，都出發罷。等下誰都不許提班主這事兒！」

……

戲班眾人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驚鴻恍恍惚惚地盯著屋樑看，身體裡溫熱的血仿佛盡都凍結成冰。

明明是五月底了，怎還這麼冷？怎這麼冷。冷得讓人害怕？

他發了一會呆，忽然回過神來。

他的趙飛燕！他要去杜公館唱《趙飛燕》的。

他跟杜先生約好了，不能臨時失約……

「艷秋……艷秋。」柳驚鴻開口，又是那把陌生至極的聲音，沙啞，氣喘咻咻。「扶我起來……我要去……去杜公館。」

「班主，姚姊姊說了，您要躺著……」

「艷秋，聽話……我才是班主。」

「哦……那，那我扶您出去叫黃包車。」

艷秋吃力地扶著柳驚鴻起床，從櫃子裡翻出一件大氅給他披了，半扶半背地帶他出了鴻福班。

他捂著胸口，喘氣喘得厲害，幾乎走不動，艷秋力氣也不夠，從房間到宅院大門那十多步，足足走了半個小時。

艷秋在黃包車上用手絹擦了汗，瞧柳驚鴻一眼，低了頭，怯怯地開口：「班主……來不及了的。這時候應該……應該在唱了。」

柳驚鴻固執地抿著嘴唇。

「班主……今天不唱，晚點再給三爺唱，不行麼？」

柳驚鴻不願去想。

他們約好了，他給杜月笙唱一輩子的戲，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次都不可以。

他的戲份也不可能由任何人頂替……一定是他聽錯了罷，別人怎可能唱得了他的戲？

杜公館門外的護衞認得他，臉露驚訝。

「柳老闆，怎麼……您不是改變主意，打算捧您班子裡的後生唱《趙飛燕》麼？江小蓉江老闆正在裡面唱呢。」

「呵，江老闆。」柳驚鴻好像笑了，又好像哭了。「江小蓉，江老闆。是啊，我來看看江老闆怎樣唱趙飛燕。」

「您怎麼穿大氅過來？還有您的嗓子……染了風寒嗎？要不要替您通傳一聲？杜先生開席前問了好幾次呢。『他真的讓給小蓉唱？』杜先生是這樣問的。」

柳驚鴻抬了抬手阻止，讓艷秋扶著，踉蹌地往花園去。

在杜公館花園的夜色裡，他在樹下的陰影裡，遠遠站著，目光穿過玻璃窗，怔怔地看著那燈火通明的大廳。

他看到了江小蓉身穿趙飛燕華麗的鳳冠，精緻的珠釵垂著流蘇，隨著動作顫動不休，戲服上綴的珠片明晃晃地一閃一閃。

她畫了美豔撩人的丹鳳眼，濃妝艷抹裡是絳唇一點，在席前踩著蹺鞋，搖曳生姿，展現著少女初長成最嬌柔的身段，肆無忌憚地拋著盈盈眼波。

她捨棄了最困難、最講究功底的細碎踽步，唱著詞，輕輕地轉了一圈，然後捻著蘭花指下腰。

這是偷學來的趙飛燕。

不會踽步的趙飛燕，掌上舞只轉一圈的趙飛燕，要靠下腰來展現細腰的趙飛燕。

小肚雞腸的趙飛燕。像舞女一樣搔首弄姿的趙飛燕。

這分明就不是趙飛燕。

趙飛燕被毀得面目全非。這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停下來，不准再唱下去！

柳驚鴻悲憤地掙脫了艷秋的攙扶，跨出一步，卻看見江小蓉甫一下腰，滿堂都在喝采。

「好下腰啊！好！」

「扮相好看，轉這一圈也新奇，好角兒！」

「你知道嗎？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柳老闆唱貴妃醉酒吶！那水靈的眼兒啊，看得整個人都酥了……現在柳老闆的新戲是愈來愈難懂了，還好今晚過一回癮……」

「活脫脫一小柳老闆！好！」

柳驚鴻只覺腦海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他臉上血色盡褪，搖搖晃晃地後退一步，再一步，差點跌坐在地上。

座兒們喜歡看這樣的趙飛燕。

趙飛燕換了別人來唱，對他們來說，原來並不那麼重要。

他柳老闆苦練多年的深厚功架算什麼？全心全意地入戲有什麼用？原來座兒們愛看的，是扮相漂亮的角兒，圖的是一股新鮮熱鬧勁兒。

梨園行沒了他柳驚鴻柳老闆，自會有更年輕貌美更花枝招展的角兒頂替他。

那杜先生呢？至少有杜先生懂他的戲……這折戲唱得四不像，那個人才不會看得上眼。

柳驚鴻的眼神焦急，一桌一桌地搜索過去。

杜先生，你不會喜歡這樣的趙飛燕的吧？對吧？

他找到了杜月笙喝著酒的側臉。

那個人聚精會神地望著小蓉，一眨不眨，眼角和嘴角都噙著寬容的笑意。

他明明知道小蓉只是虛有其表，根本沒學全，卻沒有半點嫌惡的神情。

小蓉卸了妝，杜月笙留她在席上吃飯。

不少或年少或年老的人，都在迷戀地瞧著她，殷勤地敬酒。

小蓉喝得愈來愈多，兩頰酡紅，腳步搖晃，又被賓客乘機摸了幾下，含羞答答地婉拒：「各位，小蓉實在是喝不了……等等，不用扶的……」

「再喝一杯！杜先生的壽宴，怎能不給面子？」滿堂的男人都在起哄。

小蓉求助似的瞅著杜月笙。

「你們都愛欺負小女娃子。」杜月笙笑著站起來，一手攬過她，又奪過一個人的酒杯，一口喝盡。「她是我鴻福班的人，怎能隨隨便便讓你們灌醉調戲？我來替她喝！」

「哈哈，杜先生真會憐香惜玉！好，豪氣！乾了！」

「三爺，不用……」江小蓉紅著臉扯他袖子。

「怕什麼，我杜月笙酒量好著呢，區區幾杯酒……今天我做壽我高興，乾了！」

「三爺，別再喝了嘛……」

從來千杯不醉的杜月笙在這一晚喝醉了，嘴裡不知道在呢喃什麼，在男賓客的笑聲中，在江小蓉的嬌呼聲中，一把橫抱了人，跌跌撞撞地往樓上臥室走。

「今晚喜上加喜啊這是！以後這杜公館要多一位五姨太太了，大家說是也不是？」

杜月笙的二房有些吃醋，和三房在說著什麼。

那兩道塗得嫣紅的嘴唇開開合合。

「又來一個戲子……不過還好，是女的。害，我們得燒香拜佛，爺最好從此別再和那姓柳的男戲子糾纏。」

「以後就捧這五妹妹好了，至少大家都是女人。之前在爺面前假裝捧那兔兒爺，我心裡可憋屈壞了。」

「班主……」艷秋還不太懂發生了什麼，可是她看柳驚鴻神情淒涼，自己圓滾滾的眼睛裡也登時噙滿了淚水。

「班主別難過……班主難過，我也會難過……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好不好？改天再唱趙飛燕……」

「艷秋，不用唱了。」他嘶啞地低聲說。「不用唱了。唱不了了。」

趙飛燕專寵二十年？呵，假的。

她敗了，敗得徹底，敗得狼狽。才五年，就敗在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宮女手裡。

一碗放了生北杏的甜湯，悄無聲息地毒死了她。

取而代之的，世人為之鼓掌歡笑的，是鬧劇，是《遺翠花》。

世人嘲笑獨守空閨的小姐保守愚笨，樂見狡黠的傳書丫鬟翠香先把書生拐到了手。

翠香當穿針引線的紅娘，向那書呆子相公討要謝禮。
相公說：「啊，翠香，想必是我許你那根押鬢簪，待我去打去。」
翠香欲擒故縱：「回来。押鬢簪，我頭上有，不要。」

「三爺，真的不用替我喝了。」江小蓉也是這樣含羞帶怯地扯杜月笙的衣袖。「不要喝了，會醉的。」

「哦，許你那件好衣裳，待我去拿去。」
「衣裳我有，不要。我要這個東西，在你書館裡面。在你隨身帶着的。」
「這把扇子，奉送奉送。」
「這扇子，我有不要。」
「哦，在我隨身帶着的，這件道袍，待我脫下來。」

杜公館的二樓黑燈瞎火的，隱隱約約有笑鬧聲傳出。

「三爺……脫……」

翠香還在逗相公：「在這道袍兒蓋著的。」
「哦，你要這雙靴子，待我脫下來。」
「女孩家，要靴子何用？在你靴子上面。」
「哦，不是的。在這靴子上頭。這雙套褲？脫了去。」
「還在套褲上頭。」
「哦，還在套褲上頭？這根褲腰帶，拿去。」
「離那褲腰帶，就不遠了。」

「哎呀，你今天好生頑皮。都脫了……你還要什麼？」杜月笙扯著嗓門埋怨。

「我渾身上下，沒有什麼東西了。你要什麼東西，我與你去買。」
「我要外。我要外外外。」
「什麼說你要外外外？一個外都弄不清楚，哪有許多的外？」
「相公你這有人沒人？」
「書館之内只有你我二人。你只管講來。」
「相公你附耳上來。」
「三爺……過來一些……告訴……」
「呀唗唗唗。哈哈哈！这個丫頭，她不說愛我，她說外。哈哈哈，翠香，你那裡捨了褲腰帶。你那裡稍等，我奉陪來了。哈哈哈！」

二樓傳出一聲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短促的驚呼聲，接著只剩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

柳驚鴻十多歲時不是沒睡過女人，他記得睡的第一個女人是慶祥班裡的師妹。

少男少女半夜在戲班宅院的廚房裡初嘗禁果，破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疼痛又滿足地叫了一聲。

他記得當初的情景，也能想像到現在二樓臥室裡兩人在做什麼──熾烈的眼神交錯，互相親吻、愛撫，引出一聲聲銷魂的呻吟和喘息。

賓客識趣，正流水般告辭散去，只餘些意猶未盡的笑談聲。

柳驚鴻在花園寂靜的夜裡，難以忍受地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

你們唱吧，讓丫頭翠香穿戴成皇后趙飛燕，盡情高歌著喧賓奪主，荒謬顛倒的《遺翠花》吧。

倒了嗓好啊，他不能唱了，再也不唱了。

就讓那一齣真正的趙飛燕胎死腹中吧，讓她隨風而去，像從來沒在世上活過一樣，免得受這濁世污染。

這個世界太吵鬧，太不堪入目，令人作嘔。

柳驚鴻沒來由的笑了，笑著笑著，喘著氣，啞著聲音，變成了哭。

恨江小蓉勾引人？

江小蓉這是懂得替自個兒打算。只唱一晚的戲，喝一晚的酒，就釣到了男人的身心。

多可笑啊，他跟在杜月笙身邊五年，同枕共眠，卻從來沒做過更親密的事。

是他膽小怯懦，是他自命清高——為什麼五年來他都在傻傻地相信著相敬如賓、細水長流的戲碼？相信有一天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

恨杜月笙太風流？正是杜月笙的慷慨多情救了他，他有什麼資格恨？

他是杜月笙的誰，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對自己專一？

「艷秋……你先回去罷，我沒事，真的。聽話，先回鴻福班……我找門口的護衛拿支筆和紙，寫幾句讓他轉交杜先生。」

柳驚鴻紅著眼睛，勉強微笑著，低頭一個一個字地寫。

「恭賀江小蓉老闆

長江後浪推前浪雛鳳清於老鳳聲

謹祝杜月笙先生……」

鋼筆的筆尖頓了頓，顫抖著落下了最後十二個字。

「家室美滿福壽延年順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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