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地帶 - 破土（1）

第二章

破土

　　一樓門口的大拖車不知道是誰的。

　　音樂聲吵雜，循環出現的重拍節奏敲在耳膜上，搭配時不時磨刮周遭水泥牆顆粒電音，唱歌的人帶著哭腔半唸半唱著什麼，我皺眉集中注意，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Monster, monster. Save me,

someone I’m crazy or maybe something is saying my days are numbered like babies.

I stay in slumber let’s face it. I spend my summers in basements.

I fucking love when you hate me.

I never want you to take me from my monster, monster.

Someone call a doctor, a doctor……

　　唱歌的人忽然激動起來，我有些受不了，抬起稍嫌痠痛的肩頸，頂樓鐵門沒關，光線穿過階梯迴旋，破碎落在同樣稀巴爛的水泥地上，平時這段垂直上升總是闃暗，不告而至的訪客倒是用我的音響用得很高興，我一步一步慢慢踩穩步伐往上爬，背包掛胸前，身後則綁著繁虹無力擺盪的屍體，她的手指時不時勾到背包背帶，得多花心思拉開，沒關係，最後的這段路程死者為大。

　　九號擔負起大狗的社會責任，嘴咬手工牽繩，將左右來回嗅聞亂跑的小黑拉回到我們該走的路徑上，而五十七號整路沒有放鬆過，雙耳尖尖豎起，時前時後跟在腳步沉重的我周圍。

　　狗王不知道是怎麼訓練的，希望小黑之後也能變成如此穩重的夥伴。

　　一人三狗腳步聲迴盪，繞了又繞，離開室內的鐵門半開，有股莫名療癒的氣味和著微光自門縫射入，穿過面罩濾嘴，充塞在鼻腔裡頭，是樹的花香？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待在頂樓的是……

　　小黑還是一樣傻呼呼，甩著舌頭「嘿嘿嘿」的喘氣，兩隻大狗沒有險露明顯敵意，應該不是敵人，我能看到門後章魚觸手緩緩蠕動，以及一個瘦長人影立在那兒，左搖右晃，真的是吼，竟然選這種時間來，而且現在是把這裡當自己家嗎？

　　塞過門縫，公寓頂樓熱鬧非凡，先進到視線中的搶眼女人抱著顆頭顱跳啊跳的，她的熱褲短過頭了，像是牛仔外套下毫無遮掩一般，黑長靴左踢右踢，和無數撓動藤蔓玩耍嬉鬧在一塊，到底是什麼狀況？我立在兩道粗壯章魚處手後，打算開口制止，這時眼角餘光才注意到老冰箱旁身著白色薄襯衫的瘦小男孩，或許比外表還長幾歲，但他過於削瘦的身子有些佝僂，就像體內的靈魂被挖走了一部份似的。

　　「……嗨，荒先生，抱歉打擾了。」

　　小白還是一樣彬彬有禮，但另外一個就──「小白啊……喂！妮可！妳是不是沒有被我揍過？」

　　「咦？」迅速扭過頭來，妮可的面罩似乎沒有戴好，看起來有點廉價的金色髮絲紛亂，雙手將屍體的腦袋瓜高舉過頭，「沒有！」

　　「妳……咦？」

　　同時接收太多資訊，我的大腦有些過載，視線來回對焦多花了一兩秒，才真正意識到樹上開滿了花，像裝在桶內的紅色顏料潑上一整面粗糙表皮的牆，又濕又黏，從我這個距離無法仔細看清楚每一朵花，顧不得仍在亂鬧一通的妮可，伸腳將章魚的肥觸手擠開，覆滿綠色藤蔓的地面隨腳掌推移散開聚攏，那花開得張狂，大概方圓兩公里內的居民都能看見，我越靠近，花香便越加強烈，防毒面具一點狗屁作用也沒有，乾脆伸手解開面罩橡膠帶子，但繁虹貼在我後頸上，搆了好幾次都拆不下來，反而抹了她的臉頰好幾下。

　　「……荒先生，需要幫忙嗎？」

　　小白湊了上來，試圖解決我的困窘，但他又不敢有什麼太直接的動作，扭扭捏捏，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自己東拉西扯了一番，將綁在腰際與肩膀上的繩索解開，背後屍體噗的一聲摔在地上，像斷線木偶。

　　終於拔開防毒面罩，花香猛然揍了過來，濃郁而兇猛的灌滿鼻腔，濃稠過度，深入肺部的每一個小泡泡，即便味道不臭，我還是乾嘔出聲，回過頭看，那幾隻狗似乎一點也不受影響，在頂樓四處嗅聞探索，真奇怪，是我反應過大嗎？

　　暫且顧不了那麼多，我迎向溢出視線範圍之外的豔紅花群，噌噌鼻子，枝椏也圍了過來，不確定是不是瞬間嗅覺疲勞的緣故，反倒沒有一開始那樣讓人不舒服，我手掌朝上，讓其中一朵紅花輕擺掌心，那花並不大，特長的花柱垂在花瓣之外，花絲圍繞周遭，柱頭最頂端的顏色稍稍淡了一些，落下許多細微粉末。

　　既然開花了，表示接下來會開始結果……但是，這花會自己授粉嗎？

　　「小白？」

　　「是。」

　　花群從我身邊退開，我轉向緊張站在一旁的小白，他的腳邊纏滿藤蔓，撓得他左閃右閃，連樹也要欺負他，他到底是怎麼在組織裡面存活的？

　　「小白，這棵樹是自花授粉……等一下，那個是什麼？」

　　擺在舊冰箱旁邊，一桶我沒見過的深藍色大桶上連接樹根，樹根時而鼓起時而消瘦，像幫浦一般不停抽取桶裡的內容物，根上同樣染了點點紅漬，我大概能猜出那是什麼，由組織提供、不方便明說的東西。

　　「荒先生……你知道有些事情……」

　　「好，沒關係，是幫樹補充營養嗎？」

　　「對，還有另外五桶我們讓章魚擺在屋頂上面，吃完可以替換。」

　　「嗯嗯，」如果這些營養有滿滿的六桶，那這個禮拜或許就不用辛苦一整天到處找屍體了，「這個階段有必要好好補充營養。」

　　「那麼按照荒先生您的推估，何時會結出可以用的果實？」

　　「嗯……一次吃這麼多，大概這幾天就能結果，至於能不能用我也不確定，你們要怎麼驗收？」

　　「驗收的部分，我們希望……」

　　「喂！荒！」妮可打斷小白，她手裡的死人頭不知道跑去哪了，整個人蹲在地上研究繁虹屍身，一手抱著昏昏欲睡的小黑，另一手亂摸一通，「這個也是要餵的嗎？」

　　「對。」我回。

　　那兩隻大狗事不關己的坐在頂樓另一側，我都快搞不清楚牠們的功用了，是認定妮可和小白不是威脅之後，就都無所謂了嗎？

　　「這個可以借我用嗎？」

　　「……妳要做什麼？」我對妮可這傢伙不太放心，她瘋起來連幾十層樓高的辦公大廈都敢炸。

　　「任務！任務！」

　　「真的嗎？我不太信任妳的說。」

　　「我那麼棒欸！」

　　「這是兩回事。」

　　「那我跟你交換條件，」妮可邊說邊改換姿勢，一屁股坐下，「小白，你當見證人。」

　　「我……妳不能每次都……」小白支支吾吾，到底為什麼組織要把這兩個人擺在一起行動！

　　「好啦你就當見證人。」

　　朝小白的方向擺了擺手，妮可正眼對我，四目交接，「我們每天提供六桶肥料，直到果實能用為止。」

　　「你們還沒跟我說要怎麼驗收。」

　　「驗收方式很簡單啊！你不也準備要幹些大事了？」

　　「啊……」果然在這個地方沒有什麼秘密，連妮可都知道了，那接下來可能不只會有一些麻煩，死得不明不白都有可能。

　　「再多送你一些東西好了，我們可以幫忙保護這棵樹。」

　　「只有樹的部分？」我問。

　　「對，雖然你死了我們業務量會增加，但是這棵樹應該不會因為你死了就跟著殉情吧？」

　　「應該不至於。」我聳聳肩，會動跟有沒有感情兩者沒有互相牴觸，或許我死了，樹也會拿我當作食糧，物盡其用。

　　「好，就降！」妮可從地板跳了起來，小黑還是睡眼惺忪，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來，打勾勾。」

　　「一定要勾到？」我看著妮可伸出來的小指，細白得不像生活在空白地帶的居民。

　　「當然，這可是約定的證明。」

　　「好吧。」我走向前，朝著瘋女人伸出右手小指。

　　打勾勾，蓋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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