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五章：了解

蚱蜢看看錶。「我要回家了。」

「那麼快？」

「還有功課要做啦。」蚱蜢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盯了崔巧明一眼，「一句話，你有什麼心事解不開？」

「哪有什麼心事？」

蚱蜢沒好氣。「神不守舍、發脾氣、流連街頭不肯回家，誰也猜得到啦。」

崔巧明想擠出一個笑臉，卻笑不出。他留意到自己的改變，心裡有滿腹煩惱想找人傾訴，但內心的鬱結如同一堆亂線團，完全理不出頭緒來。

他愈來愈分不出，那份失落的心情究竟和父親有沒有關係。

正如蚱蜢所說，他變得常常生氣，不過最令他懊惱的，是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在為什麼而生氣。

「我很好。」他無力地說。蚱蜢注視他臉上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後放棄似的聳聳肩。「算了吧，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

他們在快餐店門口分手。崔巧明看看錶，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不知要到哪裡好。忽然間想起櫻桃，不如找她談談問卷的題目吧，於是立刻跳上巴士。

來到辦館門外，只得櫻桃一人，她沒有和異性約會。

「哈囉，櫻桃。」他揚聲打招呼。

櫻桃轉身望見他，臉色忽然一沉，蹙起眉頭以懷疑的目光盯著他。「你來幹什麼？」

被瞪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她嚴厲的語氣令他有做了壞事的錯覺。

「我剛好有空，所以想找妳討論一下問卷的題目。」他訥訥地說。

「你有空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

「不是說好今晚我打電話給你嗎？」她的語氣十分尖銳。

「對不起……」

「你有空，我可沒有。」

他站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激怒她。

喜怒無常的情緒實在太難以觸摸。尤其是負面情緒爆發時，自有一股使人難堪的破壞力。

「對不起。」

「這裡可不是戲院，你高興來便來，也不是每次都有好戲可看。」

崔巧明有些不知所措。為什麼忽然間會變成這樣？可能無緣無故就登門造訪是不應該，不過根本沒有什麼惡意。

「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只想幫妳。」

「你想幫我？」櫻桃一字一頓，深吸一口氣。「問題是，我有沒有求你幫忙？」

崔巧明一楞，然後苦笑。「對，是我多管閒事。」他微微點頭。「是我錯了。」

「別以為我找你做功課便視你是朋友。我是沒有其他選擇而已。」

或許櫻桃就是這種人，她始終沒有改變。

晚上十時許，崔巧明放在客廳的手機響起，淑貞替他接聽。崔巧明正在看警匪劇。

淑貞應了一聲，壓低聲音以令人安穩的聲調說了聲「請等等。」然後將電話交給崔巧明。

「喂？」

對方是陌生的女聲。「請問，崔巧明在嗎？」她再次確認。

「我是。」他仍然認不出那把聲音。「妳是？」

「還在生我的氣？」

對方不是阿美讓他有點失落。他不會忘記那清脆甜美的嗓音，不過自旅行那天之後，她已經沒有再打電話來。

「當然沒有。」他瞄了一眼旁邊的淑貞，她正全神貫注於緊湊的情節。

「是嗎？那就好，今天下午我太過份了。」

崔巧明不曾從電話裡聽過她的聲音，也沒有想到她會打來，所以一時沒法認出。

「不要放在心上，我也有錯。」他說。媽媽沒有一點異樣。

「我……覺得應該向你道歉。」櫻桃說。

「嗯，我已經忘記了。」

「是嗎？」她的口吻不太確定，但好歹算是道歉。

「你在做什麼？」

「看電視。」他據實回答。

「噢。」她靜了一會。

「我想你知道，近來我遇上很多煩心的事，所以脾氣不好。」

「每個人都有煩惱。」他說。蚱蜢今天下午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麼說，你仍然會和我一起做問卷調查？」

「當然，這是約定嘛，何況今天下午的事情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你真好。」她說。

原來她在擔心這件事。

櫻桃靜了一會，似乎等待崔巧明找新話題，但他不說話，她只好放棄。「你有空嗎？」

「有哇。」

「可以和你談一會嗎？」

「請等等。」崔巧明握著手機走進自己的房，關上房門。「什麼事？」

櫻桃好像難以啟齒。

「我覺得很不高興。」

「是的。」

「今晚我臭被人罵了我一頓。」她簡短地說。

「誰？」

「除了那個臭男人還會有誰？」

崔巧明會意，櫻桃恨那個人一個地步到不肯稱呼一聲爸爸。

儘管裝作滿不在乎，但崔巧明仍然聽到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竟然因為測驗不合格，便當眾罵我是『他媽的雜種』。」

「那……實在很過份。」他心裡著實有些吃驚，世上竟然有父親會罵女兒是雜種。今天她收到測驗卷時臉色發青，看來是懼怕父親的責備。也因為這緣故，才會心情惡劣，對他大發脾氣。

「妳男友呢？他怎麼說？」

「上個月吹了。」

「為什麼？」

「這種事跟你說你也不會懂，你又沒有經驗。」

「抱歉。」

「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我打打罵罵，我知道他是因為賭馬輸了才拿我出氣。如果贏了錢，還會在意我的分數嗎？他有資格罵我嗎？他自己才是文盲，目不識丁。」她語中帶恨。

「大人都不懂得怎樣表達自己，他只是想妳成績好，妳成績有進步，他便沒有拿妳出氣的藉口了。」崔巧明嘗試安慰她，想不到弄巧反拙。

「你根本不知道實情！」

這是她第二次罵他不了解別人。

「不合格根本不是我的錯。」她激動地說。「那個人為了省錢賭馬，不肯僱人看舖，要我放學後去辦館做事。在家裡喝了酒又常常無緣無故發脾氣，大吵大鬧，弄得鄰居投訴，警察上門，我怎會有時間溫習？一邊要我做這做哪，又要我拿優異成績，他究竟想我怎樣？難道我不想名列前茅，在所有人面前吐氣揚眉嗎？他曉得測驗不合格，我心底究竟有多難過？我也像所有人一樣，不想被別人瞧不起。」

「沒有人小看妳。」崔巧明柔聲說。

「你別騙我，也不要自己騙自己。」她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們的想法。我出身貧困，學業不佳。但我不會永遠都是這般模樣。」

「他們沒有這心態。」

櫻桃以挑戰的口吻說：「那麼你能夠說他們喜歡我嗎？」崔巧明啞口無言。

受歡迎與否跟家境無關，而是她待人處事態度有問題。但此刻實話實說只會惹來反效果。

「是吧，我沒騙你，事實正是這麼殘酷。」她的聲音有些低沉，雖然佔了上風，卻沒有平時那種氣焰。

「我不怪他們，這是現實。」她冷淡地說。

他聽到她吸鼻的聲音，他沒作聲。過了一會，她問。

「我聽到其他人喜歡叫你做崔牧師，他們為什麼這樣稱呼你？」

「這個嘛，我想因為我父親是牧師。」

櫻桃啊了一聲。

「做牧師的兒子有什麼感覺？」

「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牧師也只不過是一份職業，每天在教會上班而已。」他補充一句：「我做錯事一樣要挨罵。」

「他會不會當眾罵你畜牲？」

「沒有。」他照實回答。

「那是最重要的差別。你很難明白我，因為你父親不像他那麼差勁。」櫻桃說。

「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有他的缺點。」

「何以見得？」

「因為這是人之常情啊。」

「是嗎？我以為有信仰的人會比較好些。」櫻桃的語氣一點也不意外。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沒有例外。」

「我同意，每個人都一樣糟，沒有例外。」櫻桃在電話那頭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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