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暖的陽光透過充滿斑跡古銅玻璃窗落在我灰撲撲的肌膚上,頗有幾分恰意。不過一陣寒颼颼的微風從窗戶夾縫削向面頰後讓我回過神來,現在并非盛夏,而是剛剛經歷過酷寒的初春。
我將微微皺褶的毛毯揭開,將脊後的臥枕擺直,好讓整個人能有一個舒適的坐姿。放眼望去,火車的包廂十分樸素,要不是角落散落的那幾件襯衣,還真不能從那脫漆的鋼板上看出這是一個可供人生活的空間。不過,這樣一個難以讓人接受的生活空間卻是很多人沒有能力負擔的貴權象征。一般人在長途火車上通常只能和一眾人擠逼在幾乎無法任意暢行的車廂內。我坐擁這間獨立且有臥鋪的包廂對普通人而言簡直是天堂般的享受,窮盡一生都可能無法得到的體驗。
當然,這也拜得自己的父親。要不是他的安排,就以我區區少尉的身份恐怕難以爭取到這樣的機會吧。
側眼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風景徐徐拂過,天空算不上湛藍,幾片如煙般不成形的雲朵飄攘在空中,不過這與柔和的陽光十分般配,形成一道譜唱和諧的自然良景。樹枝梢上不再堆滿厚厚的積雪,煥發的嫩葉芽探出頭來,在白巾般的雪地上顯露出層次分明的綠色生機。眼前的一切讓我聯想起一位回想不起名字的蒂彼斯洛畫家所創作畫作。記憶中他創作的那幅描繪春曉降臨的畫作與我目前所視的景象如出一轍。
到底是那位畫家的對季節轉變的刻畫細緻使我感歎與實景相似?還是我此時此刻陶醉在這春天的意景從而聯繫到那位畫家的作品?說實話,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答案,也不想再做過多追尋。不過,我唯一清楚的一點,便是這場春天的盛宴絲毫不能代表現在我國身處的命運。更為貼切的比喻是,國家的現狀正身處在一場永不完結的嚴冬之中。
我的想法有別於普羅大眾的悲觀論,既沒有對國家走向末路而消沉,也不像那一眾愛國主義者般,對侵略者即將吞噬國家而感到憤慨......
「漠然」
這一詞彙是最適合形容我的想法,也能形容自己一貫的處事態度原則。不對事對人投放過多的感情——這是我自十四歲開始一直奉行的人生戒條。沒有投入,便不會關心結果是好或壞。在心態上最佳的自我防衛手段,這便是我的原則。
對我而言,與其沉浸於感情的波動中,還不如將自己化為機器一般專注於眼前的事。沒有疑惑、沒有不滿、沒有焦慮,這也使我能在短時間攀升至相當高的地位,也或許是我落下今天這一結果的禍根。
我在前線上的一個決策讓我遭受停職調離前線的處罰,并回首都接受軍事法庭裁決。雖說是決策失誤,但就結果而論,這種做法保障了整體軍隊的利益,父親也會認同這個做法。我想任誰也想不出更為恰當的方法,我也有決心背負這個方法所產生的後果與責任,就算沒有父親的庇護。
不過,就算父親認同,也不見得軍中的其他意見人士認同。而且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帶過的問題,畢竟關乎我的身份——威爾菲斯將軍的養子。人們在意的與其說是我的決策,更多關注的是「將軍養子」所做的決策。這將十分影響父親的個人名譽。父親從各個方面極力將消息打壓下去。一想到我手下那些死前都不知道自己命運的可憐兵卒。如果他們要是得知自己的上級的為人…之類的想法並沒有在腦海中浮現。
因為,這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
而我這次回到故鄉接受軍事法庭秘密裁決的事實,對外宣稱的說法是在調往首都處理個別事務。更不用說裁決的結果,也必早已有所定數。這不過是走走形式上的規矩。如果從他人的角度來想的確挺可悲的,我無法以自己的身份接受後果,凡事只能聽遣父親的安排。如同提線人偶一般。但…我並不會為此感到歎息。
因為,這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
拋開繁雜的思緒,我將失去殘留餘溫的毛毯扔向一旁,從臥鋪起身,在相對狹隘的活動空間中稍作活絡一下筋骨。
身子還沒運動得暖和起來之際,門口便傳來乘務員的喚聲。
「先生?列車很快就會到站,乘務長委託我通知您到站後雷昂列斯先生會派人接您。需要我幫忙收拾包袱嗎?」
「不必,我自己解決。大概還有多長時間到站?」我透過銅閘門向這個旅途上頗為信賴的乘務員答道。
「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左右。屆時到站後我幫您把行李運到候車亭吧。那麼,請容我先行離去。」
「有勞你了。」
待乘務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繞視整個車間。作為長途旅行而言,我的行李,或者說是個人物品僅是一個標準的手提式皮箱就能裝得下的分量。除了一些常備的日用品外,我沒有任何私人收藏什麼的。就連衣服也不過是這件咖啡色呢絨大衣和禮帽。
我並未喜好打扮,但是礙於身份,我的著裝也不能太過隨意。雖然沒什麼更換的衣物,但最基本身上的格紋領帶還是打得筆挺,對著窗口的玻璃那些微反光理順襯衣的皺褶,拍了拍大衣上的塵埃。逐而開始將物品一件一件收納到行李箱中。
…… ……
伴隨著火車陣陣氣鳴聲,乘務員提著行李和我走在前往候車亭的階梯上。
離別數年載,再度踏上名為故鄉的首都——卡爾特森堡,也沒能給我帶來強烈的返鄉感情波動。還是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焦油味;那飽受工業摧殘的霧霾天空;這毫無美感可言的石磚地板。
是歲月將記憶定格了嗎?還是這危機重重的國家依舊如常呢?不禁這樣感歎道。
打斷思緒的是眼前正等候著我的,站在高級黑色轎車旁那身著軍服的兵士。
「少尉,久等了。」肅立在候車亭的下級兵士如此恭迎著我。并打開的黑色轎車後門指引我上車。
「行李就放在前座吧。」我向兵士使眼色囑咐他安置行李。
兵士見我一身輕裝似乎有些驚訝,不過轉眼間又變回嚴肅的神情。接過乘務員手中的行李,并妥善地放置在前座上。
「雷昂列斯先生有什麼特別吩咐嗎?」我上車後對正在啟用發動機的兵士問道。
雷昂列斯先生是父親身邊的直屬秘書,是父親在封建派的得力助手。其軍銜聽說也是遠在我之上。
「沒有,少尉。雷昂列斯閣下命令在下帶您到宅邸先行安頓,之後請您再聯絡他。還是說少爺您有其他吩咐?」
「沒什麼,開車。」
車窗外的目光逐漸駛離火車站,穿過人群熙攘的首都街道,來到通往宅邸的森林小徑。我一路上沉默不語,觀察著周遭的一切,發現沿路也有多次軍方的巡邏車經過。
「首都近些年來的戒備是不是更加嚴峻了?」我冷不防地問道。
「是的,少尉。有傳言科勒羅人的特別行動小隊潛入了首都,將軍閣下對此言也不敢怠慢。將強了輝日宮和宅邸的警衛,同時首都主要道路加派更密集的巡邏路線。」開車的兵士視線緊貼前方,不緊不慢地答道。
「是嗎?那麼有確切的目擊證言嗎?」
「沒有精準的情報,少尉。雖然只是流言,但是考慮到我國與科勒羅的戰況膠著,那些魯莽之徒可能會出此下策。在這種關鍵時期當然是要顧全大局,絕不能讓他們的卑鄙伎倆有可趁之機……對不起,失言了。」兵士的話不禁讓我聯想到他此刻躁動的目光。
「……」
對於這種流言的傳出,我是抱以懷疑的態度面對。就可能性而言,如果科勒羅帝國遣派特別行動隊繞東北地帶的卡特琳娜山脈進入國境確有可能。不過,既然是特別行動隊,對於行動的保密性是第一重要事項。當這種流言傳出的同時,就代表行動已經失敗。又或是情報的故意洩露?國內除了前線外,最多軍力集中駐守在中央的首都、西北方的兵工廠、以及東方的水壩。首都的軍力增加代表其他兩個重要據點的兵力流失。這會是陷阱嗎?
縱使我思考再三,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現有的情報太少了,之後到達宅邸的要做的計劃又增添了「收集更多相關信息」這一項。就算我不做父親很可能也會私自安排給我吧。
轎車駛過,四周里綠林越發茂密,沾有朝暮殘留的寒氣。不久,將軍宅邸那裝潢亮麗的大門映入眼簾,透過厚重的石墻還能遠遠地望到宅邸那聳立的屋頂。門前的禁衛幹練地跑過來,檢查我和開車的兵士。確定身份無誤時才一臉笑嘻嘻地為叫手下為我們打開大門。
不久,熟悉的將軍宅邸呈現在眼前。父親喜好哥德式建築。不下三層的宅邸在尖肋拱頂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高拔宏偉,叫外人難以相信是給人住的地方。
屋簷菱角分明,嵌著金箔邊,帶有不似家般的一種莊嚴感。前門入口處的雙層石雕噴泉是出自中央聯邦的著名雕塑家之手。車道旁的整齊利落的薔薇花叢,也是由府中高價聘請的專業園藝團隊每天細心照理。
令人感慨這世上的差別有如此之大,這是我第一次踏入父親宅邸腦中冒出的想法。
門口數位傭人和管家拉姆先生在那守候著,待車緩緩停下後,白髮滄桑的拉姆先生率先幫我打開車門,
「久候您多時了,少爺。讓您長途跋涉下來辛苦了。」
我摘下禮帽並走下車回應道:
「很久不見,拉姆先生。家中一切安好?」
「老爺身體安康,只不過大小姐…想必您也知道,前些年夫人去世對小姐的打擊到現在也沒有復原……」
「我知道了,父親在府中嗎?」
「老爺清早便去議事廳了。比起這個,少爺您不妨先稍作休息,再處理公事吧。」
「行,我有點餓了,隨便準備一些食物,之後的我自己安排。」
「在下了解。費列娜,你幫少爺拿行李領他入房。其他人去準備少爺的午餐。」說罷,拉姆先生鞠躬目送我離開
我脫下大衣遞給剛從前座拎起行李的女僕長費列娜小姐。分隔數年,她臉上的皺紋比離別前又多了幾道,但她那溫柔的笑容依舊不會被衰老所掩蓋。
見我注視著她,費列娜笑道:「少爺您可是變得英姿煥發,更有男子氣概啊。真難以和當初那個灰頭愣眼的毛小孩聯想到一起呢。」
「你就別挪揄我了,費列娜小姐。」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嘴角還是露出淺淺的笑容。
一如既往的,費列娜小姐還是像以前那樣不顧自己的身份愛開玩笑。也是這份從容,讓冰冷的宅邸生活氛圍多了一分輕鬆。
我與費列娜一同走在前往寢室高聳而空洞的走廊上。這邊是宅邸西廂二樓。因為我大多時間都不在這邊居住,所以我那以前專屬房間就給騰了出來。不過在這麼寬大的宅邸裡,隨便挑出幾間客人房倒是輕而易舉。
走廊的聚光很好。正午的太陽填滿這空洞的走廊,透過工藝典雅彩窗在地板上顯現出若隱若現的霓虹色。光線的照耀下也看得到周圍瀰漫著淡淡的一層塵埃。不過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費列娜動了動嘴唇,沒和我對上視線,似乎欲言又止。我只是靜靜等待她將要開口的話語。
費列娜吸了口氣,說:
「少爺…關於大小姐的事,我知道您有事務在身,但能不能抽出一點時間……」
「費列娜小姐,你也知道首都近來的風向,這種事態我也有一份責任處理…」我不動聲色地答道。
隨即,費列娜用她那真摯的目光面向我。
我聳了聳肩,接著說道:「但是,對於她而言我是在這家中唯一有機會能敞開心扉的人吧,我會抽時間去陪陪她的。況且本來這次回來也並無十分要緊的事務,就當是我和她的小小假期。」
費列娜噗呲一笑,身上的擔子像是有所釋懷般。
「那真是太好了,少爺您那冷淡的聲調真叫人以為你會拒絕呢。還是老樣子說話沒有陰陽頓挫。感謝您聽我這個半老徐娘的請求。」
我微微一笑,說:
「就算不是你我的交情,我也會出於自己的意志開導她的。這也是我作為兄長的責任。」
「那就有勞您了。」費列娜小姐說罷,便邁起輕快的步伐繼續引領我。
鄂爾曼·索·威爾菲斯將軍的親生女兒塞西莉亞並沒有正式冠以父親的姓氏,也是那無聊的父權主義作俑。父親想要的並非子女,而是優秀的繼承人。不可否認,他花了大半人生投身於國家事務,為國做出了極大貢獻。但這種趨近病態的家族觀念,對常人來說難以接受。而我不會質疑父親的這種觀點。畢竟,正因如此我才有機會爬到今天這個地步。對於塞西莉亞而言,又有會是什麼看法呢?年輕的我沒能從那時的生活中看出端倪,如今我已是略知一二。
父親自打塞西莉亞出生以來就沒曾與她像模像樣的說上幾句話。她的唯一至親——母親索菲在3年前染上傷風撒手人寰。可想而知,沒有母親的保護傘下,塞西莉亞在家中的立足之地也相應消失了。只有我、費列娜小姐和拉姆先生肯為她打開話匣。
但是,她自身,就像攤倒在路邊的野草般,對一切都不聞不問。每想到她曾帶給我的歡樂,看著如今這揪心的模樣,怪令人難受的。我自5年前加入部隊後,便草草投入到前線戰事中,甚少出現在家中。與塞西莉亞相處時間最多的費列娜小姐和拉姆先生兩人都不能解開她的心結。所實話,我對於自己能否成為支撐塞西莉亞的頂梁柱,真的也沒什麼把握。
同時…像她這種人,在社會上早就被淘汰了。
這樣的想法也佔據內心的一角。畢竟她始終是出生於富貴人家,坐享上一輩得來的收穫。而被稱為「平常」的世界會自然而然地淘汰弱者,沮喪也只會斷失自己的前途。在孤兒院長大的我深知其中的寓意。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將自己置身於事外,因為我也是家族的一份子。
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拜賜父親。父親沒能做到的維繫家族,是身為養子的我的想盡到的責任。父親想要做到的捍衛國家,也是身為養子的我的想盡到的責任。自己化作機器從父親的角度來考量並行事。除此之外的事,就沒有考慮的必要。
表面上的我自信且獨立。實際上,我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我是否是真心地想要幫助塞西莉亞呢?我不知道,也無謂知道與否。
費列娜用鵝毛掃拍打被褥上塵埃的噗噗聲,將我拉回現實。她三兩下就熟練地將床鋪打理乾淨,一點都看不出是長期閒置於此的房間。
「少爺,剩下的由我來打理,您先去進食吧。」費列娜說。
「那就麻煩你了,行李中的公文包不要動,其他就隨你收拾了。」我說道。
正向餐廳走去的我,突然回想起重要的事,轉身扒在門口問道:
「對了,塞西莉亞現在在哪?回來還沒打聲招呼。」
「…大小姐沒什麼事就待在自己的寢室中,也沒有散步的打算。」
「是嗎…我知道了。」
時間尚早,在前往餐廳之前,我決定先探望一下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的寢室在中庭的二樓左邊的盡頭,那對雙開門的房間。我走近門前,想敲門的手稍微遲疑了一下,以輕慢的力度扣了扣門。同時用自認為的溫柔聲音問道:
「在嗎?塞西莉亞,我是哥哥。我回來了。」
話落,四周像是陷入了寂靜。遲遲等不到門後的回應。
正當我以為沒人,推開一側的門,隨而朝裡面一瞥。
出乎意料的,塞西莉亞如同工藝品般安坐在輪椅上,面向窗戶眺望森林的風景。十八歲正是少女意氣風發之時,此刻的她卻像是早已走完大半人生的怨婦般
失神地望向倒映在窗外的人生。
腦海中那個曾經她那似花般的歡笑一閃而過。
但是,有別於真正的怨婦,她有著翹挺的小巧鼻子,繼承母親如結晶般閃爍的青碧瞳目。纖柔身軀叫無數男人都無法抑制的憐愛。縱使陽光充分地灑落在她臉上,也只透出像是無數童話中出現的妖精肌膚那般霜白。
金麥色長髮散落的她今天身著白色連衣裙。在迷茫以及周遭光塵的襯托下,她如同墮落的天使。看著她的側臉,我感受到一種起源於破滅的淒美感。
對於我有顯失禮的闖入,塞西莉亞也僅僅是轉動輪椅面向我這邊,連眼睛也沒眨。似乎見怪不怪。
「抱歉,我聽沒人回應以為你不在屋內。」我解釋道。
「……是哥哥啊,歡迎回來。一直以來的工作辛苦了。」塞西莉亞她那本應甜美的聲線卻淡淡地回應道。
一時之間,我語頓了。
「哈啊,說什麼呢?你以前不像是會說客套話的人吧。放輕鬆,我們可是家人。」我故作自然的想打個圓場。
誰知,塞西莉亞一聲自嘲般的冷笑打破了我的顧及。
「……家人什麼的,我不配擁有……」
看來,路途不易啊。
之後,無論我再說什麼,塞西莉亞也只是隨意應付兩句。感覺兩人之間產生了一道透明的隔閡。
因此短短再會就此結束。其後我用邸中的座機和雷昂列斯先生通了電話。
「雷昂列斯先生,貴安。」
話筒後面傳來的是雷昂列斯先生他那宏厚的聲音,「哦,是少爺啊。平安回來了吧。」
「蒙承您關心了,關於我的上軍事法庭一事…」
「哦哦,聽證會啊?那個你不用太早擔心,因為現在這個時期要組建陪審團有點困難,所以時間暫定在一個月後了。而且陪審團成員大多都由我方決定,結果肯定沒問題啦。」
「但也不能代表這樣你就能輕鬆了,雖然你現在暫時保留軍人的職位,你父親很可能還會交代給你其他任務。畢竟你也知道最近首都很不安分。」
「多謝告知。我會待命的。」
禮貌性地寒暄兩句後,我便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的時間,我便在自己的房間整理在軍事法庭上可能用到的文稿,保持待機狀態。不過,直至深夜父親也沒有回宅邸。
…… ……
第二天早晨,傭人通知我在候客廳等待父親的指示。
「弗林特,在軍事法庭上的證言準備好了嗎?」闊別數載的父親迎面而來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沒有絲毫問候與關懷地對坐在候客廳沙發上的我說道。
我立馬起身向父親致禮,像是士兵與長官那般。
「久違了,父親大人。不孝子已經做了不少愧對於父親的事,至少這些準備還是能好好完成的。」我緊繃著臉,說道。
父親是傳統的卡羅軍閥世家的後人,長著一副彪悍的神情。寬厚的肩膀看得出他作為將軍的幹練。就算在住宅裡,他還是身著他那引以為榮的軍服。不顧悉數勛章掛在胸前的沉重,也直直挺起腰板。只可惜手中那樸素的木質拐杖與這身裝備格格不入。年過半旬的他雙腿因歲月的流逝而盡失活力,要處著拐杖才能勉強行走。就算如此,他也不曾要人用輪椅推送他。就是這樣一個高傲之人。
「是嗎,那就好。我也沒有責備之意,對眼前的一件件事盡心盡力便足矣。雖然你暫時回不了前線,我希望你能在這段時間輔助我在首都的事項。」父親輕輕拍過我的肩膀,朝另一旁的典雅牛皮沙發上坐下。這是他僅能做到的關懷。
我待父親坐穩後,隨及坐下。父親想必還有事情要詳細交代。
「卡爾特森堡的情況,大致了解吧。」父親緩緩說道。
果不其然,父親還是主動談起這件事。
「是的,目前的局勢模糊不定吧。至今以來都沒有見到首都這麼大陣仗。以我的推測,現在是掌握某程度的事實才有此決定吧。」我直白地說出自己的觀點。
「沒錯,正如你所言。雖然沒有向外人公佈,首都周遭的確有一股不明勢力的流入。雖然不能斷言,但我想十有八九都是科勒羅人幹的。所以,這個時刻一定要謹慎行事。你去調查一下,畢竟國務院的事就有夠我忙的了。」父親邊說邊把目光轉向半透明紗簾遮掩住的窗口。
我身子向前一傾:「調查小組由我決定嗎?」
「不,現在是由阿卡斯普頓少尉率領的資訊安全部在處理調查一事。安保局旗下的,可以完全信任。你去接管他們吧。這是證明文書。」
父親從大衣內袋抽出一封信件放在眼前的大理石桌面上。我接過父親擺放的文書,打開迅速掃過。確定無誤後,我小心地收納在一旁。
「除了聽證會外,這件事也拜託了。對了,有個東西要給你…」父親招呼門外的直屬部下拿來一個鐵盒,示意叫我打開。打開後,裡面呈現的是那戰場上久違的伙伴——手槍。
「格魯P18式的,不知道你慣不慣用。帶在身上吧,畢竟現在就算是家也不能保障絕對的安全。接下來我還要會見皇室的那群傢伙,先告辭。」說罷,父親拂袖蕭然離去。
就算是親子關係,父親也沒有多費口舌,一溜煙地交代完工作後便去處理其他事務。人們戲稱父親為「鐵公雞」並非無由來的玩笑。
從父親的直屬部下手中接過鐵盒後,那人便迅速追隨父親而去。
只留下思慮繁多的我在候客廳。
…… ……
聽證會是隔一個月後才舉行,在此之前,我決定先處理調查的事項,和阿卡斯普頓少尉打個照面。
婉拒了拉姆先生安排司機的好意,我自己駕車前往市內的國立安保局。
國立安保局是首都特設的組織,由一個獨立於皇家軍團的營隊組成。其總部設立在卡爾特森堡東南城區,與東面的國務院相近。安保局的裝潢十分古風,有著舊公國時代的韻味。周遭的建築雖說也是符合首都華而不實的審美,但在安保局實打實的貴族氣派下,便盡失風采。
安保局旨在維護首都的安全與群眾的秩序。與執法機關不同,安保局的權限在一定程度上凌駕於國家憲法。可謂在首都能隻手遮天的武裝勢力。這樣龐大的勢力理所當然的是隸屬於將軍的親衛軍。在安保局威懾下,國務院的與父親不和的議員也不敢輕舉妄動,搞什麼大動作。
然而,這等權威象征的安保局。如今卻陷入慌張與混亂的氛圍中。局內上下人們忙做一片。我與走廊上來往的人連續磕碰幾個來回才勉強走到櫃檯。
「我是弗林特少尉。有要事與阿卡斯普頓少尉相見。」
櫃檯服務的是一個年輕樣貌平平的女子。直到我和她對話時,她還在整理手中的文件,那份憔悴不得不說為她增添了一絲謎樣的風情。
「失禮了,請讓我確認一下你的身份。」我拿著父親的文書交付予她。
隨後也沒有受到熱烈的招待,僅僅被告知阿卡斯普頓少尉在三樓的辦公室內。我便悻悻然前往。
「我說了多少次了!?我要的是準確能闡述事實的情報,不是什麼流言蠻語!!!」剛剛步入三樓,就遠遠傳來歇斯底里地罵聲。我猜聲音的主人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少尉了。
我走到大門外開的辦公室前,只見裡面那人堂而皇之地坐在亂糟糟的書桌上一頭加緊電話在呵斥著,一邊用鋼筆做著什麼筆記。
此人宛如竹竿般異常瘦高。就算坐在桌臺前也能感受到體態上明顯的差異。他那不合身的西褲快要將整個小腿都露出,這也許是他怪趣味的著裝興趣也不定。如果不是口中大大咧咧的斥責聲,梳著背頭,帶著圓框眼鏡的他活像個詩人。
「你就是阿卡斯普頓少尉嗎?」我毫不客氣地問道。
「其他之後再聯絡我……」
啪嗒一聲,那人一把將電話像砸野似的合上。
「你又是誰啊?這算什麼口氣啊?閒雜人等不得進入我的辦公室你知不知道?」停下與電話另一頭交談的那人,轉身面向我,囂張跋扈地說道。
雖然像他這樣出言不恭的詩人估計這世上也沒有吧。
「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阿卡斯普頓少尉?」
「切,真是倔強。我是我是。你是不是也該自報家門了?」
「我是鄂爾曼·索·弗林特少尉,將軍有令,你的調查事務將轉交由我來處理。」我說著遞過父親的文書。
「嚯哦,你就是那個大少爺少尉啊。你怎麼回首都了啊,難道被貶職了嗎?」看著父親的文書的阿卡斯普頓少尉如此諷刺道。
真是敏銳的男人。
「而且你們說的倒是輕鬆啊,想委任就委任,想轉交就轉交。真是不明白你們頂層社會的人的想法啊。」
「無論你接受與否,你這個爛攤子就有我來接下了。」我手伸向桌面上的那堆文件。
「別著急嘛,大少爺。就算是爛攤子也始終是我的啊。」阿卡斯普頓少尉連忙站起來將我拉開。
我自認為自己的身高是在平均值之上的,不過和站起來阿卡斯普頓少尉比,真是小巫見大巫。阿卡斯普頓少尉比我足足高出一個頭。現在想想,像他這種身形如果做前線的調查任務的話,估計肯定會以失敗告終。
面對氣勢洶洶的他,我當然也不能示弱。
「想違抗將軍的命令?」我尖銳地望向他。
阿卡斯普頓少尉聳了聳肩,說道:「首都的現實情況,你了解嗎?首都的新設立的城市規劃,你了解嗎?首都的人手調配,你又了解嗎?什麼都不了解的話,又有什麼能力做好呢?」
我很難答復,畢竟我離別首都數年,很多信息都是更不上時代的進程。對於是否能勝任調查組長,我不知道。
阿卡斯普頓少尉又言:「當然,我是不會違背將軍的命令。只不過不想白白將自己的職位拱讓給其他人。不如這樣,組長這個名字就由大少爺你來擔當,而我則是繼續主導調查的展開。輕輕鬆鬆,雙贏不是嗎?」
但是,隨意聽從他人見言也並非我的作風。
「那就代表我要為你的行動負上責任?」
「別說這麼難聽的話嘛。我這個人還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不信你可以問問我的部下。」
的確,我對局面的判斷力遠不如阿卡斯普頓少尉。但是看著眼前如此輕浮的他,我也不想承擔他所作所為的風險。更何況這也是父親交代給我的任務。需要更謹慎的考慮。
「……面對關鍵事項時,我命令你必須通知我,然後彼此商討後,最後由我做決定,其餘的則由你負責。就這樣達成一個雙方合作協議。沒有異議吧?」不給予阿卡斯普頓少尉選擇的機會,我擅自拿下主導權。
「嘁…」
我以眼神向阿卡斯普頓少尉的不滿施壓。
「好吧,算你小子厲害。我妥協了。」阿卡斯普頓少尉像是投降般垂下了頭,將身邊的資料一一給我過目。
國立安保局目前主要分為兩個部門,一個是人數最多的首都守備部門,負責安排首都境內的警戒、巡邏和抓捕可疑人士。令一個部門就是原阿卡斯普頓少尉負責的資訊安全部門,調查首都內的消息,與封鎖重要情報等。由於技術含量較高,所以配備的成員都是情報相關的精英。不過也就代表人手肯定會面臨不足的弊病。
也就是說,如何利用短缺的人才實行大範圍的搜索調查是首要的考慮事項。阿卡斯普頓少尉雖輕浮,但在這方面的知識還是有所見解。與他一同討論了很多方法,不過實際行動的決定權還是在他手上。當然我仍抱有最終決定權。同時我也給他擬定了一份行動授權書。接下來的調查就靠我們共同的判斷來執行。
「謹記聯絡將軍府邸通知我,沒有通知的話就是向你問責了。」與阿卡斯普頓少尉商討完後做下臨別的囑咐,我便駕車回到宅邸。
…… ……
忙了一整個上午,連食物也沒怎麼下肚。回到宅邸後,首先去往廚房看看有什麼即食食品能果腹的。在那裡我恰好遇見了正在準備什麼食物的費列娜小姐。
「真是巧遇啊,費列娜。你經常管理廚房的事務嗎?」我隨口打了聲招呼。
費列娜小姐像是嚇了一跳的反應讓我甚為詫異。我也沒用很重的語氣和她說話,是正在想什麼東西嗎?
「啊啊,是少爺啊。真是失態了。」費列娜小姐隨即轉為平常那副神態自諾的模樣。
掃過費列娜小姐在餐盤上放著紅茶和滿是各式各樣的點心,還有一些乾燥食品。不過這個分量已經算不上『茶點』了。這個時分,廚房的侍者早已散去。在空蕩蕩的廚房裡準備著食物的費列娜小姐。我心中對於這種狀況有所定數。
我從身旁果籃上挑了一個蘋果稍微把玩兩下,然後送入嘴中。將身段輕輕倚靠在烹飪臺旁。
半響過後,我嚥下口中的果渣,說道:「塞西莉亞她,不肯進食吧。」
費列娜小姐一瞬間灰色的神情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嗯…你說的沒錯,大小姐仍然拒絕進食。」
塞西莉亞的狀態我昨日便略知一二。也沒見她享用晚餐。我豎耳繼續聆聽著。
「我雖然每天囑咐傭人將飯菜送給大小姐,不過大小姐每次幾乎動也沒動過食物,就將其餘的放置在門外。邸內上下的人怎麼說呢,也不是很想管這回事。」
費列娜小姐接著說道:「可惜現在這個世上唯一有著關懷她責任的夫人已經不在了。所以至少,至少我要盡到我的責任。」
「是啊,對她來說還是很辛苦的吧。在這樣一個需要他人關懷的年紀。」
「你說得對,少爺。只不過那孩子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率的接受,我很迷茫。到底該如何幫助她啊。」
「我明白了,交給我吧。我來勸勸她。」看著話語越發苦澀的費列娜小姐,我做出如此提議。
「抱歉啊,我明明知道少爺不再是小孩子了。之前還妄下請求。」費列娜小姐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不,再說最近的事務也不至於忙到不可開交。而且這是我想做的。」我以微笑回應費列娜小姐的自愧。
這是我想做的…嗎?這句話很自然地就從口中流出。放著她不管不是一個更好的決定嗎?就連父親也愛理不理的塞西莉亞,丟在一旁不好嗎?
不對,我雖封鎖自己的感情,但這不代表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至少現在,為了眼前這個養育自己成長的女人。我,下了要完成到底的決心。
「加油啊,要相信青年的熱血是能融化世間萬物的。」最後送別時費列娜小姐留下這樣一句令我頗為尷尬的玩笑。
可是,玩笑背面的她,思念又有多大呢?費列娜小姐遞給我的餐盤,沉甸甸的。裝載的不僅僅是琳瑯滿目的茶點,也裝載著她對塞西莉亞滿滿的關懷。我要好好將這份心意傳遞給塞西莉亞。踹壞著這樣的心情我敲響了塞西莉亞的房門。
「對不起,我不需要。」於是被塞西莉亞冷冷拒絕了。
端著餐盤的我乾巴巴地杵在門口。我決定表現的更強硬一點。我不顧塞西莉亞的態度徑步走到寢室的桌檯前,將餐盤放置其上。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的,塞西莉亞。不過這可是費列娜小姐特別為你準備的。我相信這種情況不止一兩次。就算是謊言,也請對施以善意的其他人笑一個,好嗎?」
「……對不起。」塞西莉亞像是逃避般別過頭去。
我有點生氣,不過沒表露出來。只是靜靜走到塞西莉亞的輪椅旁,與她面對面的說到:「沒有任何道歉的必要,道歉不過是形式上的措辭。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改變。」
我蹲下用真摯的目光望向她,接著說道:「可我知道妳有妳的難處,慢慢來也沒關係的。來吃點東西吧,身子搞垮了還是人會為你傷心的啊。」
接著將手中揣著的燕麥餅乾塞在她手中。
「……」塞西莉亞默默地望著手心中的燕麥餅乾,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
「難道還想讓我像年少時那樣親手餵你嗎?」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說實在,我不能將臉擺出一副開玩笑的神態。對旁人來說,我的玩笑可能看起來有些詭異。有點開始後悔自己的這番言論。
不過塞西莉亞卻露出有點羞怯的表情,將餅乾像松鼠般塞進嘴裡。大概是我們童年的共有回憶仍然佔據腦海中的一隅。不過,能作為她改變的契機,真是幫大忙了。
有了最初的攝食,塞西莉亞像是打開了食欲。她推著輪椅接近桌子,接二連三地清掃著餐盤上的茶點。畢竟人活著總要進食。沒有精神或是心情進食什麼的,最終是不會抵禦住人類的原始欲望的。
我拾起附在餐盤上的兩個金邊茶杯,分別注入溫熱的錫蘭紅茶。紅茶尚存的餘溫已不足以在杯面泛起白白的熱氣。記憶之中,塞西莉亞更喜愛這種溫度的紅茶。
「來,紅茶。」將其中一杯端到塞西莉亞面前。
塞西莉亞塞得滿滿的嘴像隻麻雀一樣,忘記了淑女的矜持。嘴角還殘留著餅乾的碎屑。我作勢要用手巾幫她擦拭。
「好啦,哥哥。」微紅臉頰的塞西莉亞羞笑著便一把奪過我的手巾,將臉旁的淡淡的金髮撥了撥,自己再輕柔地擦拭。現在的她活像個在神界嬉笑玩過頭而被天神發現的天使。
現在看著塞西莉亞的我,不禁為自己先前對塞西莉亞看法感到羞愧。散落在記憶中的那一點一滴再度拼列起來。
啊啊,我怎麼忘記了。
「還是笑容更適合妳啊。」我暢懷地說道。
那個如天使降臨般的她。
「啊……請別管我。」塞西莉亞撅著臉,又擺回冰冷的表情。
給我帶來的小小救贖。
…… ……
父親由於要出席與貴族們的晚宴,家中的晚餐會也就不了了之。與塞西莉亞的茶會使我到傍晚都不覺餓意,於是乎我便隨意打點些食品應付了事。
之後,我有整理了一下聽證會的資料。就算是形式上的會議,我也至少要做到大方得體,才能挽回在我父親面前犯下的失誤的顏面。
臨近深夜時,阿卡斯普頓少尉打來的電話劃破夜中宅邸的寧靜。
就算是深夜了,拉姆先生還是盡責的守候著電話。我拖著因看稿而僵持的身軀接過了電話。
「哦,大少爺少尉。雖然今天沒什麼收穫,但還是姑且通告一聲。以免你又嫌我做的不夠詳細,哈哈。」話筒另一面傳來熟悉的輕浮聲音。
「注意你的言辭,所以今天情況如何?」
「你也知道我手下著重於調查的只有四個小分隊,今天三個小分隊帶回來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信息。餘下那一個小分隊,倒是帶來了一個似乎與調查無關的有趣發現。」
「什麼發現?」
「西南城區的格林勒街道發現了個有趣的傳聞。一戶人家飼養的狗曾經是以偵查的軍犬的身份上過與科勒羅作戰的戰場,相當聽從人命令,周圍的鄰居都對狗的訓練素質十分贊嘆。只不過最近那隻狗時常晚上會衝著什麼吠叫,這對於那戶人家來說是匪夷所思的。結合最近首都的局勢,那戶人家一口咬定是有科勒羅人潛入了。嘛,就是這樣一個有點意思的故事。」
相當令人質疑的發現,能嗅到其中滿滿的唬人陰謀論。不過,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切入點。
「是嗎?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情報。但反過來也要更重視西南城區的調查,畢竟現在情報太少了,哪怕是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往後的調查取向持續追隨你的方針。再有重要的情報和我聯絡,我會視情況是否親臨現場。」
實際考量的話,我到現場的機會不大。而且還有聽證會要處理。先將事情一件件理順,逐步解決吧。
「啊啊,雖然我是不相信狗還能這麼精確的辨別氣息。不過遵命,大少爺少尉。」
「還有你要改改你那輕浮的態度。雖然我們同處相同的階職,但是在行動上我可是作為你的長官。這也是建立在同意你持續主導調查的雙方協議下。清楚了嗎?」
「是是,長官大人。那我先去休息了,調查每天再開。」
看來還是沒吸取教訓。我也懶得再多費口舌。
掛過電話後,我的腦子脹得有些發疼。看來把歸鄉當作一個休息調整的機會完全是不現實的啊。
我決定稍微活動一下,以助睡眠。先是迴繞著庭院小跑了兩圈。身體是軍人的資本,年輕的我可不能怠慢自己。緊接著又做了很多高強度的靜態運動,落下渾身汗才算作罷。
然而這些努力並沒有為我的睡眠帶來好的影響。那天晚上,我夢中又憶起自己那段不堪的經過。
…… ……
地雷班的格魯下士快步疾馳在第二軍營間,他的步伐充斥著急躁和不滿。這般跋扈的姿態可不是一個軍隊下士該有的。他像是扯爛般掀開指揮分部營帳的遮幕,連軍人應有的基本禮儀也沒有,不顧身份的衝入指揮分部。
軍隊中總會有這麼幾個天真的人,不用多想,是衝我來的。
「鄂爾曼少尉!你到底在想什麼?這無異於叫我們去死吧!?你有作為長官的資格嗎?」格雷下士對我的吼叫,讓整個指揮分部人們的目光都轉向我們這邊。
那你有作為部下的資格嗎?心中暗自諷刺。
「注意你的言辭,下士。而且還有其他長官在這,有什麼不滿出去談。」我冷冷的說。
今年的冬天好在即時的來了場大雪,延緩了第一防衛線猛烈的戰事。現在空中仍飄落著稀稀落落、混雜塵埃的細雪。我吐了口氣,體內的水分轉化成淡淡的白氣,消逝在戰火煙蔓的天空中。我任由寒流侵入體內,與格魯下士踏著渾濁的雪走到營帳外。
「少尉!」格雷下士始終按耐不住,沒走兩步就率先發話。
「我明白你想跟我討要說法。不過在此之前,你要清楚作為下士的你是沒有知情權的。而且,我們卡羅皇家軍團軍訓中的第四條宣言是什麼?」我正顏厲色地訓斥道。
「嘖……絕對服從上級命令,我明白的…但是這個任務叫我怎麼和手下的兄弟交代啊?」格雷下士的話語顯然被消了些許銳氣,但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並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沒辦法,只能和他梢作解釋。用道理讓他信服,不能好好掌握部下的我也有這個責任。
我歎了一口氣,說:「聽好了,我們首先要面對的問題不是死守第一防衛線,而是如何在造成最小損害下撤退到第二防衛線。軍隊的宏觀方針也是圍繞這一命題展開。」
「你們這次行動的目的不是為了送死,而是如何掩護大部隊的撤退。我承認我的決策風險是非常大。但是面向眼前這些同胞,」我指向眼前人來人往的軍營。
「你能拒絕這次行動嗎?」
我承認自己有點狡猾,那同胞作為藉口。
這次行動是基於長官指示我所作出的判斷。安排手下的地雷班在第一防衛線的戰壕撤退之時,在物流通道上安置地雷,阻止敵方的裝甲部隊乘勝追擊。為我軍爭取撤退到第二防衛線的時間。的確,此次行動是將我的部下當作敢死隊。不過,我軍照這樣下去將會面臨更大的損失了。這是我必須做下的決定。
「但是…犧牲的又不是你這傢伙,玩弄話術的混蛋……」格魯下士死死握緊拳頭,發出仿佛撕裂般的抗議。
「隨你怎麼評價我。如果還不能接受的話,我只能將你撤除地雷班。」面對格魯下士的惡言,我不為所動。
「好…好…我接受,不過請務必你記住。如果我和我的弟兄死的話,地獄裡的我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留下這樣一句狠話後,格魯下士便疾步離去。
我默默地注視他離去,不想多言。
後來的結果也如我所料,我軍順利地撤退到第二防衛線。地雷區有效地延緩了敵人的推進,當然我手下的地雷班幾近全滅。格魯下士就像是兌現了他的諾言般再也沒有回來。作為一個軍人對此我沒有任何多愁善感。也沒有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而沾沾自喜。
所謂軍隊就是這樣一個東西。軍隊不需要憐憫,不需要和睦相處,不需要感情。人的價值在軍隊裡面僅僅代表單位。這是很多天真的從軍者直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的。戰爭不是在玩家家酒,戰場上不是你生,就是我死。是每個軍人賭上性命的戰鬥。這個道理怎麼就不能明白呢?
回望軍內,上下分屬部隊仍為戰線的轉移而混亂著。唯一能確定的是,我被人抓住把柄了。
當初上級發出指令時,我並沒有收到正式通令文書,不過是口頭上的傳令。現在看來,這就像是對我設下的陷阱——讓我失勢的陷阱。
比起大局觀的收益,人們似乎更關注我作為將軍養子的損失。畢竟這次撤退我的部隊損失最為慘重。沒有血緣關係的我無論在封建派還是革新派都沒有立足點,難免會遇到更多的指指點點。
軍營內也迅速下達了對遣返我回首都接受軍事裁決的處分。這個決定與其說是處罰,更不如說是避免風頭上的我在軍內待下去影響軍情。我懷抱著辜負父親期待的悔恨,對戰局發展的急躁。
就這樣,我返鄉了。
…… ……
要說這些天來談得上休息的時光,那無疑是和塞西莉亞相處了。
即使她仍有些抗拒的態度,但比起回來第一次見她要好上許多。拉姆先生和費列娜小姐都夸贊是我的功勞。但我感覺自己做到的不如他們那麼多。也或許是我些許強硬的介入手段是他們所做不到的吧。
今天,我推著塞西莉亞在宅邸的庭院散步。塞西莉亞的腿腳似乎沒有的物理性創傷,可能心理上影響更大。對於這個話題,我也只是私自判斷的。沒有和塞西莉亞多說。
我回來至今也過了三個星期了。塞西莉亞從當初的不肯踏出房門一步,到現在只要是我提議,就能半推半就的出來散步。真的變化頗大。
與家中情況不同的是,調查的走向依舊沒有突破性進展。開始幾天倒是經常收到阿卡斯普頓少尉的定期報告,不過最近幾天就消息全無了。估計是對於調查毫無進展而忙得焦頭爛額。
這三個星期裡,我也經常到安保局監察工作進度。不到不說阿卡斯普頓少尉實際幫了我大忙,讓我沒有這麼多工作負擔在身。父親對於我提出的共同調查方針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父親作為結果至上主義者,只要拿得出他得以信服的結果,過程什麼的都是無所謂。對於現狀,我決定先觀望一陣子,畢竟我的聽證會將至。
像今天散步的機會,估計往後會越來越少。
走在庭院上的兩個背影沒有語言的交集。
手中推動的輪椅幾乎感受不到明顯的重量。側眼望了望塞西莉亞,發現她稍顯消瘦,缺少了以前圓潤稚嫩的感覺。不過在體態上又多顯一份成熟的感覺…咳咳,當然指的是輪廓。至於女性重要的那部分,還是沒什麼明顯改變,可能基因便是如此吧。
塞西莉亞的秀髮梳理的整整齊齊,有股香皂的果香。與小巧玲瓏的天藍色條紋裙甚為配搭。不過現在的她不像是會自己打理自己的人。應該是費列娜小姐不想要她邋遢的一面示人而強意幫她洗梳打扮的吧。費列娜小姐在某些方面的執著真的不亞於我。
「嗯,就算過了這麼多年,庭院的風景依舊啊。是吧,塞西莉亞?」打住自己窺視塞西莉亞的想法,我說了這樣一句話緩解沉默的氣氛。
「……其實變了很多哦,只是哥哥木頭腦袋看不出來罷了。」倚坐在輪椅上的塞西莉亞面無表情的嘲諷著我。
能和我這樣和我對話也是一個星期後的事了。
「哈哈,什麼木頭腦袋的啊?有這樣和兄長說話的嗎。」我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的確這個形容和我挺貼切的。
「……」沒有回應我的挪揄,塞西莉亞只是靜靜地望著前方。
木頭腦袋啊,像木頭一樣沒有感情的活著或許才是最輕鬆的。想真正變成一個漠視感情的人對我來說有點困難,畢竟有那件事,那件令我情緒高漲到極點的過往瑣事。當時的炙熱感至今還殘留在心中。正因如此,我才下定決心再也不展露真正的感情。
不要忘記自己的戒條,為了不讓自己再度陷入痛苦之中。
不過最近的我似乎也笑得更多了。我在漸漸改變塞西莉亞的同時也漸漸改變了自己嗎?不願多想,我用「這只是一廂情願的虛偽罷了」這一理由搪塞過去。
可惡,好好的放鬆時間就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糟蹋了。於是我將精神轉移回現在與塞西莉亞相處的時光。
庭院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茉莉花這個植物在我國可真不常見到,畢竟我國的地理位置處於偏北。畏寒的茉莉花的主要產地是位於南下的中央諸國。父親總能找到獲得這些各式奇異植物的渠道,聽說連庭院不同植物的土壤也是由原產地運來的。
茉莉花的花季一般是夏季,但宅邸的茉莉花似乎是特別配種過的,因此才能在春季開花。不過在這樣一個偏北的國家種植不同植物,想必很考驗園丁的功夫。
放眼望去,發現真如同塞西莉亞所言。應該是庭院的巴洛克式涼亭太過吸引我的眼球,定睛一看,確實能發現不少植物都改頭換面了。
看來我真的是木頭腦袋啊。
不過說起涼亭,這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要去涼亭看看嗎?」我如此提議。
「隨便你。」塞西莉亞愛理不理地回應了我。
於是我推著塞西莉亞來到這個庭院唯一沒變的地方。這個涼亭對於父親來說的觀賞性更大於其實用性。
少年時期的我和塞西莉亞還有她的母親索菲便是這個涼亭的常客。燥熱的夏天,躲在涼亭的陰影下為我們講著童話繪本的母親。我當然接受不了童話裡天真的故事,不過還是很享受這樣悠閒、沒有焦慮、沒有恐懼的時光。
我不是還年輕嗎?怎麼像個老人般有感而發。
回過神後,察覺塞西莉亞正望著推著輪椅停留在涼亭梯階前的我,像是在抱怨著我現在她這個樣子怎麼登上涼亭。
「啊啊…我扶著妳能走一兩步嗎?」
「不可能。」塞西莉亞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氣噗噗的。
「沒辦法了,只有這樣了。」我一把將塞西莉亞從輪椅上以公主抱的模樣抱起。
「誒…誒誒!」面對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塞西莉亞不禁驚呼了起來。
「哥哥你…你還當我是小孩嗎?」塞西莉亞的語氣更生氣了。雙手還不停捶著我的胸口,不過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力道。
「不喜歡這樣嗎?抱歉,上去馬上放你下來。」
隔著衣飾也能感受到塞西莉亞的纖柔。同時也近距離下能嗅到她身上些微不似香精的香氣。女性與男性身體的本質性差異,這樣的想法第一次浮現在腦中。
說來有些慚愧,軍中只有與漢子之間的面對面,使我對於女性的認知仍然停留在少年時期。
將塞西莉亞輕輕地在長座椅上放下後。我便隔著一小段距離坐在她一旁。
難以為情的她還是有點鬧彆扭地背開了我;我也為自己的神經大條感到無奈。
待微微的細風拂過,稍然撩動少女的髮尖。春滿花開的季節似乎還未完全蛻下嚴寒的外殼,吹來的風還帶有絲微涼意。那絲涼意恰好冷卻兩人心中的煩惱熱勁。
「還是夏天的涼亭更舒適啊。」我說道。
塞西莉亞一如既往地沒有多做回應。我也沒再說什麼。
沒有了先前的煩惱,過往思緒便逐漸湧上心頭。
涼亭肯定勾起塞西莉亞很多封塵的回憶,在我看來回憶起的盡是些快樂的往事。不過取決於人類的感受性差異,對她來說,就算是快樂的往事,在悲傷的渲染下,也會成為痛苦的利刃。
塞西莉亞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撓撓臉,將目光移向庭院。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的懷念著腼腆的過去,任憑時間流逝。
過了許久,遠遠望到拉姆先生朝我們疾步走來。
「要走了嗎?」塞西莉亞出乎意料地問了一句。
「看來是有事處理。抱歉沒能陪你到最後。要我送你回去嗎?」我說。
「沒關係的,我…還想再待一會。」
「好,我到時吩咐拉姆先生照顧你。」
是出於什麼心態,我不知道。至少有這種個人的想法,多少也能為她帶來正面影響吧。
洗練的拉姆先生筆直地站在我身邊行了一個禮。
「少爺,有您的電話。」
為今天的散步落下帷幕。
…… ……
「大發現啊!長—官—大人!」電話另一頭的阿卡斯普頓少尉罕見的用著興奮地的聲音通知我。
感覺耳膜都震得有點發痛。
「什麼事情?好好講明白,別大驚小怪的。」
「發現了決定性的情報!首都郊外兩公里的山區裡,發現了一具被埋葬的科勒羅人尸體。應該是前兩天有雨,加上埋沒的位置較淺,使得尸體外露,一個調查部隊的在巡邏的過程中恰好發現了。」
「尸體上有什麼情報嗎?」
「除了衣服外一無所有,死因還在調查中。不過反過來可以論證是科勒羅人有計劃性的在首都搞什麼事情。」
的確,專業的諜報部隊是不會留下行動的蛛絲馬跡的。不過至少可以確定敵人是誰。
「幹得不錯,接下來就是排查市內和郊外所有他們可能潛伏的建築。具體的實施的行動權就交給你了。我最近還要其他要事處理,沒有那麼多時間。尸體存放的位置是在安保局嗎?」
「不,是由國立皇家醫院的法醫部門處理。我們沒那麼多器材在手。當然,為確保安全的作業環境,我還是安插了一些人手在裡面。」
「好,我現在去就走一趟,相關的報告書能馬上準備給我嗎?」
「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啊,長官大人。我們這邊也才發現不超過五小時。」
「盡快,我命令你現在去準備報告書。到時我見完法醫後,就立刻趕往局內。屆時你可要準備好。我會馬上將這一情報上交給將軍的。」
「呃呃,壓力倍增啊,長官大人。就不能給點餘地嗎?」
「你也是軍人,還有臉談什麼條件?」
「好吧,這麼短時間內整理出來的報告書可得由你來修改喔。」
「啊啊,盡可能的將消息塞進報告書吧,我自己會做篩選。待會見。」
掛下電話的我內心也有股苦盡甘來的雀躍。
接下來的發展就要挑動大國之間的政治角鬥。畢竟我們有「圖謀不軌的異國人潛伏在國家核心」這張牌在手。可以帶動國際聯邦開啟「戰爭約束條例」,對科勒羅發動政治攻擊。雖然成效可能很小,但是科勒羅無法獨自面對中央諸國的勢力。多少也帶有牽制作用。
我馬上著手收拾行裝出發前往國立皇家醫院。在法醫部門的門外,我看到幾個之前有打過照面的調查組人員。發現是我,他們也隨之放下了警戒。寒暄兩句後,便進入了正題。他們並非在直接發現尸體的那一隊行列中,不過也從同伴那裡得到了不少消息。比如從尸體的保存時間判斷明顯是最近才埋葬的,詳情的死因還要等法醫驗證。我將這些消息用筆記記錄後,隨即我到馬上驅車前往安保局。
還未上到三樓,阿卡斯普頓少尉便在出現在樓梯口。
「噢,來得正好,我正要去辦公室裝訂報告書。一起走吧。」
我笑了笑,道:「你也不是挺有能耐的嘛,其實我已經抱著你這麼快完成不了的心態來見你的。」
「哼,我可是說到做到的男人啊。這點能耐都沒有的話,還有什麼能耐擔當起調查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啊?」阿卡斯普頓少尉有點自滿的抬了抬鏡框將鼻尖高高豎起。
看來過多的誇獎只會讓他自我膨脹。他那輕浮的性格應該也是由此而來。下次要注意一點。
「來,這就是整份報告書了。裡面雜亂的信息很多,篩選時要辛苦你啦。」阿卡斯普頓少尉在辦公室整理完後,遞給我一疊厚厚的文件夾。
「這個也太厚了吧,你有沒有做過簡單篩選啊?」
「沒有。畢竟是某人要求趕工出來的。」
沒有還敢嬉皮笑臉地答復我?
「……好吧,算我的責任。」
為了能更快地完成簡報,只能在此認栽了。
由於保安局局內還是過於吵雜,我決定回去處理情報。回到宅邸後。我第一時間開始整理報告。阿卡斯普頓少尉給出的原稿真的名副其實沒有做過任何篩選。就是一股腦的將所有看似有用的情報塞進報告書裡。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得出一件件情報的關聯性。這是我久違地陷入了串聯線索的興奮感之中。事件在我看來越發清晰,能感受到自己攥住那一點點端倪。
然而,此刻有點狂熱的我,渾然不知自己早已被陰謀的焦油埋沒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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