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寫作那些事 - 穿越漫長的隧道 -- 一起讀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

　　各位好，又是每個禮拜其實都很想更新小說，卻老是無法如願繼續天窗的伍德。如果有在跟伍德每週更新的朋友可能會知道伍德最近為了撰寫及整理求職用的各種文件焦頭爛額、疲於奔命，沒什麼好好寫小說的餘裕(雖然總希望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以來寫小說)。不過每週都聽伍德抱怨明明不是社畜，卻比社畜還社畜的日常也沒什麼意思，今天我們就難得來點不一樣的：來讀讀諾貝爾文學獎名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雪國》的開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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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端康成(1899-1972)，出身日本大阪，一生著作等身，於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羽鶴》三部作品擒得日本第一座、也是亞洲第二座*2諾貝爾文學獎，其他著作包含多次改編為影視作品的《伊豆的舞孃》。他的風格在初期以所謂的「新感覺派」為主，逐漸更加強調主觀感覺及意識，甚至演進為意識流作品。在較為中晚期的作品，他的思想也受日本佛教的影響，充滿當時許多日本同輩作家的虛無及缺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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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所謂的「新感覺派」是什麼呢？這是盛行於日本1920年代中期到1930年左右流行的風格，受西方的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甚深。正如現代主義在快速演進、讓人追不上且疏離的社會中追求主觀的形式美，新感覺派追求更加直覺、主觀的感受。川端康成曾在訪談中提到一般人寫作是「我的雙眼看見了紅薔薇」(私の眼は赤い薔薇を見た)，新感覺派的想法會接近「我的雙眸正是那赤紅的薔薇」(私の眼が赤い薔薇だ)，感受更加地直接、寫法帶有種五感及主客交融的美感。而也如現代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迷茫，新感覺派的題材也常是公子哥和藝妓或其餘女性的故事，常有官能描寫，特別藉由角色(特別是女性)的迷惘、頹廢和悲劇達成缺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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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國》一作花了川端康成橫跨1935-1947年，超過十年的時間連載才終於完成。作中描寫在東京研究芭蕾舞的富家公子島村，及藝妓駒子、同村出身的女性葉子三人若即若離的男女關係。川端康成在寫作時可謂字斟句酌，也才因此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完成作品(當然和中間的戰亂也有關係)。而這樣的用心單從開頭就能看見。我們來看看開頭的前五段，感受一下新感覺派的寫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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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的中文翻譯由伍德獻醜了。事實上《雪國》的翻譯成非常多國語言(畢竟是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不論繁體或簡體中文也都有不少版本，在翻譯上也常常被拿來當作教材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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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越過國境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色底部逐漸白亮。火車在信號所停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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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側の座席から娘が立って来て、島村の前のガラス窓を落した。雪の冷気が流れこんだ。娘は窓いっぱいに乗り出して、遠くへ呼ぶように、

對面座位的姑娘起身，降下島村前面的玻璃窗。霜雪寒氣流竄進來。那位姑娘將大半身子探出車窗，像是在對遠方呼喚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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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駅長さあん、駅長さあ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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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りをさげてゆっくり雪を踏んで来た男は、襟巻で鼻の上まで包み、耳に帽子の毛皮を垂れていた。

提著燈火、緩緩踏雪前來的男人圍巾包覆著鼻子上緣，耳際則垂著帽子的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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もうそんな寒さかと島村は外を眺めると、鉄道の官舎らしいバラックが山裾に寒々と散らばっているだけで、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

邊忖著已經如此寒冷的島村往外一看，只見像是像是鐵道員宿舍的狹長營房冷冷地散落於山麓，雪色尚未蔓延至那兒就為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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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頭「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越過國境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可說是好好上過(日本)國文課的日本人都能背出的名句，搭配緊接的「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夜色底部逐漸白亮)，兩句都沒有背景人物，卻已經勾勒出一片在黑暗中具有動感的銀白世界。川端康成在這裡使用的是「白くなった」(逐漸白亮)，而不是「白い」(一片銀白)，是呼應著前面穿越隧道的敘述。在隧道出口迎來的，是逐漸白亮的雪國，單用兩句話就巧妙交代地點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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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頭兩字的「国境」更是用意深遠。故事的背景是在現今群馬和新潟的交界，在古代分屬不同令制國。在小說的背景，及出版的20世紀前半葉，日本的行政體系已經變成現今的都道府縣，要追求現實反而應該使用「縣境」，事實上這也是部分中譯版的處理方式。然而，正因為使用「國境」，才有景色煥然一新、進入雪「國」，而非雪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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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從第三句描寫火車(汽車在日文指的是蒸汽火車)、以及男主角島村注意到座位對面的女孩開始。這位女性是葉子，帶著藝妓駒子師傅病弱的兒子回鄉養病。在島村注意到葉子倒映在車窗上的美貌之際，他也回想起第一次五月在旅舍見到駒子的經過。故事在敘述時間安排上是非線性的，透過聚焦在人物和情景上後，才回頭補足前面發生的事情。而且因為「雪」是這部小說的基調，敘述是從冬天開始，而不是春夏之交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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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段「もう...呑まれていた」(邊忖著...所吞噬)看似資訊眾多，實際上在日文只有一句話。先藉由島村的獨白將觀眾的視角集中在他身上，接著再往外看，其實已經有運鏡了。緊接著鐵道員宿舍是「寒々と」(冷冷地)散落於山麓，這個副詞不只呼應皚皚白雪與天氣，同時也帶著島村對這些宿舍沒什麼情感的主觀感受，這就有新感覺派的味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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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後「雪の色はそこまで行かぬうちに闇に呑まれていた」(雪色尚未蔓延至那兒就為黑暗所吞噬)是伍德認為很精彩的一句話。它巧妙地引導讀者彷彿從島村的視角望去，靈動著的主詞卻是雪色、還不是雪，而在雪色和夜色的交界，是「為黑暗所吞噬」，寫出景色在遠處交融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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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伍德雖然不太想被新感覺派中，男女互動間傳達出的宿命悲劇感及頹廢感所影響，但不得不說在動詞形象及應用上，是非常值得大家思考和學習的。以前伍德在另一篇文章(點我)中也提過《伊豆的舞孃》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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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が九十九折になって、いよいよ天城峠に近づいたと思うころ、雨脚が杉の密林を白く染めながら、凄まじい早さで麓から私を追って來た。」

　　「道路變得蜿蜒，差不多要接近天城山口之際，雨絲迷濛了蓊鬱的杉林，以驚人的速度從山麓向我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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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相當精彩的動詞運用，精準地把雨勢形象化和擬人化地描寫出來。一個漂亮的開頭就能抓住讀者的目光，而這或許也是伍德最該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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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雪國》後面島村、駒子和葉子的三人關係就留給有興趣的各位自行探究。至少單從那開頭，就能了解能超越語言，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文字運用上還是有其獨到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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