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仨 - 十二月二十九日（7）

「那就算了，」阿文熟悉阿生的脾氣，放棄追問會議的細節，轉問：「既然它九年後才舉行，你為什麼會去了六十年前？」

「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手錶因為不明原因失靈，送了我到錯誤時代。」

阿生微微一驚：「感覺它很不可靠。」

「不用擔心，它不就順利召喚了你們來這個複製世界嗎？」

「希望吧，希望這裏真是你說的複製世界。」阿生說，「不然我們這兩個年紀大的李文生就慘了。」

「喂喂，別說這種不吉利的事。我已經受夠了被人通緝。」阿文擔憂地望向身旁的司馬峻林，「不會有問題吧？」

「當然，你可以放心。」司馬峻林斷言。阿文聽到他肯定的口吻，安下心來：「我還想問，你剛才回答秘書的問題時，說自己喜歡鴨舌帽。你不是應該喜歡禮帽才對嗎？」

「你是指那頂白色禮帽嗎？我平日戴它只是因為我念舊。」司馬峻林從外套內袋掏出一件貌似餐碟的物品，只見它像氣球充氣一樣膨脹，碟底凸出的部分長成帽冠，變成了當晚所見的純白禮帽。「它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臨別禮物，表面塗上了保護塗層，令它永遠像雪一樣的白。」他幽幽地介紹後，便即收起帽子。

「原來如此。」阿文說。

「關於我的事，就講到這好了。我們來試試看信上的名字是否正確吧。」

「我來，我來！」阿李搶著說，「怎樣試？他叫什麼名字？」

「雕像設計師的名字是陳明道。」司馬峻林拉高手袖，用古怪語言對手錶說了一句，再向前伸出手臂，「你對著它複述我剛才的句子就可以了。」

阿生減慢車速，不斷望向倒後鏡，盯著阿李的後尾枕，要目睹任務完成的一刻。後面的司機紛紛響號抗議。

阿李對著手錶大喊：「雕像設計師的名字是陳明道！」

手錶聞聲閃耀金光，像手電筒一樣照亮車廂。光芒瞬閃即逝，一個奇特的符號出現在錶面上。

「成功了。現在我只需要幫你們抽取些小靈魂，再按下錶面，任務就圓滿結束。」司馬峻林滿意地說。

「太好了！」阿生終於放下心頭大石。恢復正常行車後問：「峻林，你抽取靈魂時有什麼特別需要嗎？」

「沒有。有我在就可以。」

「很好。」阿生說，「阿文，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安靜又不怕被發現的地方嗎？你們是時候起行了。」

「起行去哪？」阿李問。

「新世界。」

阿文滑著手機，根據地圖定位判斷道：「海濱長廊怎樣？今天是平日，遊人應該不多，而且就在附近。」

阿生一怔，低頭望向導航系統，才醒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駛上了熟悉的道路。「好，好提議。我走之前也想多看一次海。」

十分鐘後，在司馬峻林分享故鄉的生活片段下，他們抵達海濱長廊。下車後，沿著海邊走了一會，經過了幾個在晴天白雲下慢跑的人，停步在一處欄桿看海。

「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司馬峻林說。他環顧四周，遠望幾個伯伯在海邊釣魚，放假的孩童聚集在涼亭後方的草地上嬉戲。雖然不夠安靜，但是感覺安全。

「對吧。」阿生說。阿文看著他的側臉，知道六十歲的自己對大海抱著一份執著，卻不知其原因，心想：「我遲些一定會找時間來這裏走走。」

司馬峻林說：「事不宜遲，我先幫你們抽取一點靈魂，好讓你們去了平行世界後，主世界的你們能繼續生存。」

阿文說：「好。我要怎樣做？」

「很簡單，只需要按著它兩、三秒。」司馬峻林舉起手錶，指向錶側的一顆小小的按鈕，「它會自動從你身上採走一小份靈魂。」

「你之前也試過做這種事嗎？」阿文問。

「沒有。」

「那⋯⋯」

「是它教我的。」司馬峻林瞥了手錶一眼，「還記得結成契約後，有道光柱出現了嗎？那時候有把聲音在我腦裏解釋了和任務有關的各種事物。」

「你的意思是，這隻手錶會跟你說話？」

「對。」

「用機器人的聲音嗎？」阿文想起了電影裏那些說話時毫無抑揚頓挫的機器人，伸出食指，靠近司馬峻林所指的按鈕上。

司馬峻林搖頭：「那是一把年輕的女聲。」

在阿生和阿李的注目下，阿文按下按鈕，倏然間感覺到一股像在玩跳樓機時的墜落感，彷彿自己在半空向下急墜，嚇得閉起眼睛，全身僵硬，不敢亂動。兩秒後，一切恢復平靜，阿文呼吸粗重，收回手指，低頭一看，發現自己一直腳踏實地。

阿生見他神情恍惚，問：「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一種坐過山車時極速滑落的感覺，有點嚇人，哈哈。」

「過山車是主題樂園的過山車？」阿李問。

「是啊。」

「那下一個輪到我抽！」阿李說，他因為身高問題從沒玩過這種刺激的機動遊戲，「我也是按同一個按鈕嗎？」見司馬峻林點頭，他像蜻蜓點水似的飛快碰了手錶一下，「哦！」阿李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離心感，身體搖搖晃晃，大呼小叫。

「不能這樣！」司馬峻林說，「要慢一點。」阿生厲聲說：「阿李，不要亂玩，小心整個人都被吸進手錶裏！」

「我知道了。」阿李說，聽話地再按了一次按鈕。「嘩啊！」體驗完整下墜的感覺使他放聲尖叫。完成抽取後，阿李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放聲大笑。

「不要笑得太過分了。」阿生說完左顧右盼。幸好周遭沒有路人，並沒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對小朋友來說，好像太刺激了。」阿文笑道。

「原來坐過山車是這樣的感覺⋯⋯真好玩。」阿李站起身，「現在輪到阿生了。」

「我不需要。」

「為什麼？」阿李問。

「我有事要回主世界。」

「有什麼事？」阿李追問。

阿文說：「告訴阿李吧，他有需要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阿生說完把老婆七年前患癌離世的事娓娓道來。簡單解釋過原因後，氣氛沉重，他對沉默的眾人說：「所以，我希望回到主世界，在我和她有緣結成夫妻的時空離開人世。」

阿文問司馬峻林：「如果阿生選擇到平行世界，他有機會和活著的愛人再見嗎？」

「有機會，但不一定。」司馬峻林回答，「這樣吧，我先解釋一下你們完成任務後各自的去向。」

他從口袋翻出一張摺起了的紙，用紙上的圖畫解釋平行世界會是怎樣運作：「首先，主世界為了避免出現矛盾，會排除掉帶著任務期間記憶的阿李，彈他到一個嶄新的平行世界。當他活到三十歲那年的⋯⋯今日是二十九日，即是十二月三十日清晨，這個平行世界會像髮根開叉一樣一分為二，分裂成兩個一模一樣的世界。阿李不會察覺到這個變動，繼續在原本身處的平行世界過自己的生活。阿文的意識會抵達分裂出來的那個平行世界，佔據阿李的身體，展開新生活。」

阿文說：「聽上去很像遊戲讀檔。我讀取了阿李的檔案，再用他的身分活下去。」

司馬峻林同意：「就是這樣。」

「很像接力跑呢！」阿李說。

「對，而你就是第一棒。」阿生說。

「然後，當阿文活到六十歲那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清晨，他的世界也會一分為二，分裂出阿生的世界來。」司馬峻林說著指向圖的下方，「這幅圖畫錯的地方是，你們不會在這裏待到複製世界終結。」

（司馬峻林的示意圖，由韋水各代畫）

見阿生和阿文點頭表示明白，司馬峻林續道：「現在我再來回答阿文的問題。首先，主世界叫『主世界』是有原因的。根據調查，某些在主世界發生了的事件，必然會在其他平行世界發生。在所有人類觀測範圍內的平行世界中，就算歷史進程有所差異，發生了林林總總的獨特事件：北陽國的成立、那場世界會議、未來的核戰等大事一定都會發生，只有遲早，沒有例外。」

阿生皺眉：「你們是怎樣知道自己是身在主世界，而非其中一個平行世界？」

「『手錶存在的世界，就是主世界。』老師曾經對我這樣解釋。詳細我也不清楚。」

阿文說：「這代表⋯⋯」。

「這代表，不管你身處在哪個平行世界，有些事注定會發生。」司馬峻林說，「我剛才答你『有機會』，是因為老師也曾說過，人與人的相遇絕大部分是命中注定，戀人會被命運紅線連繫在一起。所以，到了和主世界相似的平行世界後，阿文遇上阿生的老婆，並和她順利結婚的機會很高⋯⋯」

阿生呢喃：「我明白了。」。

司馬峻林續道：「只不過，假如阿生老婆的死是屬於那種一定會發生的事，就算及早治療，她還是會因為癌症在七年前死亡。」

阿文震聲問：「不是只有那些世界大事才會注定發生嗎？」

「很難說，畢竟沒有人會花時間調查哪些小事也必然發生。」司馬峻林說，「更重要的是，阿生老婆的死和阿生抵達平行世界的時間相差了整整七年。沒有人能夠保證，她一定能活過這七年⋯⋯」

阿生問：「你覺得她能存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少？」

「雖然一個普通人的生死受命運約束的機率很低，我也不想給你過高的期望，再加上七年的空窗期⋯⋯」司馬峻林低下頭：「八二吧，八成機會存活。抱歉，我之前沒有提到這個限制。」

「沒關係。」阿生說。阿文聽過司馬峻林的答案，陷入沉思：他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阿李說：「原來她已經死了⋯⋯」

「不必傷心，」阿生說：「我的死了，你的還沒有。你千萬要記著，結婚之後，每年帶自己的老婆到醫院做全身身體檢查。」

「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阿生問。

「我結緍之後，每年都要帶⋯⋯」阿李臉上一紅，愈說愈細聲，「自己的、自己的老婆去醫院做身體檢查。」

「全身身體檢查。」

「全身身體檢查。」阿李複述後，留意到阿文單手拿著手機，吃力地用姆指操作著它。「阿文，你在做什麼？」

「我在輸入一些資料。」阿文說完收起手機，問：「阿生，你真的決定要回主世界嗎？」

正在眺望著海平線的阿生回過頭來：「對。」

阿文不忍看阿生就這樣白白放棄和愛人再見的機會，問：「除了她之外，你在主世界還有其他放不下的人或事嗎？」

「你想說什麼？」阿生反問。

「如果沒有，就算你老婆的死是命中注定，就算你真的去了一個沒有她的平行世界，那又如何？不就和回到主世界沒有分別嗎？」

「不同的、不同的。」阿生搖頭，「去了那個平行世界的話，我就不能和她在死後——」

「不要每次開口也提起死後世界！」阿文激動地打斷未來自己的話，「你不斷說你想死後和她再見，你怎樣知道死後世界真的存在？萬一原來死後會墮入輪迴又如何？她不就已經投胎轉世了嗎？」

「你不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你留在主世界也不過是想自我滿足！覺得自己有需要為她的死負責，覺得自己有罪，懲罰自己令心裏好過一點罷了！」

「你不要說得像很瞭解我！」阿生怒道，「你連女朋友也沒有，怎會明白我的痛苦！」

「我就是不明白！那又怎樣！」阿文喊了回去，「你以為這樣折磨自己，她就會開心嗎？」

「你懂⋯⋯」阿生喉頭忽然塞住，「她個什麼」四字說不出口，想起了事事為自己著想的老婆，段段珍貴的回憶浮上心頭，心道：「妳會想我怎樣選擇⋯⋯妳有在等候我嗎？等我來跟你重聚？」

「死後世界是否存在，一百年後還沒有定論。」司馬峻林開口道。

「你聽到沒有？連來自一百年後的峻林也不知道死後世界是否存在啊！」阿文說，「如果你選擇到平行世界，算少了也有一半機會可以見到活著的她！活著的她啊！這不是比死後世界確實存在的可能性大得多嗎？」

「你說的我都明白。」阿生重重嘆了一口氣，「但最重要的是，主世界的她和平行世界的她多少會有不同。我想見的是那個和我經歷了種種的她⋯⋯」

「不過，不過⋯⋯」阿文嘗試反駁，卻想不出任何論點，一時間說不出話。

「阿生，聽阿文的說法，你似乎對她的死抱有悔意。」司馬峻林說，「你可能忘記了，就算你本人去了平行世界，主世界的你仍然存在，那份留下的靈魂會為你扛起悔恨。他是你，你和他，你大可以把放不下的執著留給這個自己，到平行世界賭一把。

「另外，平行世界的她雖然會和主世界的她有著差異，但是一定相差不遠。因為這個世界和主世界不同的地方就只有『李文生』這個孩子，你老婆的過去應該不受影響，她很大機會還是你認識的那個她。而且，結婚後照顧她的阿文可也是你自己啊！」

「峻林說得對！你一定要死後跟她道歉的話，留給那個自己去做就可以啊！」

「不過⋯⋯」

阿文說：「你想想看，如果死掉的是你，你會希望她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留在主世界日日夜夜想念自己嗎？」

「不會⋯⋯我不會。」阿生呆呆地站著，不住搖頭。

「既然沒有人知道死後世界是怎樣，說不定，我猜而已，說不定所有的平行世界也共享同一個死後世界呢？」司馬峻林提出一種可能性，「阿生，別想這些事了。撫心自問，你想怎樣？」

阿生心裏最後一道防線被司馬峻林擊穿，說：「我、我想見她。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我好想再見她。」淚水奪眶而出，太陽眼鏡下流出兩行眼淚，「這麼好的事真的會發生嗎？」

「會的，會的。」阿文深受感動，「我向你發誓，無論如何我也會保護她周全，把活著的她交到你身邊。」

「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念她⋯⋯」阿生脫下眼鏡，抺去眼淚，下定決心：「那就來吧，八成機會。」伸出手指時，心道：「親愛的，如果你在等我，請你原諒我的選擇。因為無論如何，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在峻林的指示下，觸碰了錶側按鈕。

司馬峻林看著阿生，很想告訴他自己感同身受，卻沒有開口。

作者的話：

上次說只剩兩話，但因為這話太長決定一分為二，故還剩兩章。

我真的很不擅長寫這種情感大爆發的情節，改了多次，現在這個版本算是我覺得可以接受。未來我成長後，再回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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