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略的游戏 - 第七章帕斯卡的赌注(Pascal’s Wager)

Part 1

事态紧急，为了交流的方便，次日游雅把莱维恩和伊丽莎白邀请到万神殿，同他们分享了前一天与导师在伊甸园的会谈。

“你们在开玩笑吗？”莱维骂了句脏话。

露出不可思议的标签的同时，歪的那边嘴角翘得比另一边更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最后，南信想出的解决导师问题的办法竟然是让乐园的全部玩家奉上他们全部的资产。

“那是暂时的。”叶枫走到前面，刚好站在地上的圆形花纹一端的切点上，莱维站在另一端，双手抱成一个拳头，“现在，乐园的玩家手里全部的资产加起来大约是一千万亿美元。我们把资产集中起来，一举输掉，导师的资产也会随之清零。”

他打开两只手掌，张开十根指头。

“等到导师的权力移交到那1元RMB上，就让乐园把那一元RMB划分为一千万亿份，每份命名为一美元，然后按照各个玩家出资的比例原封不动发回给他们……”

“呵——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丽姿单手叉腰，看着莱维，“结果就成了贡献出去的资产又回到了玩家手里面，你摩根·大通的六千亿美元原原本本回到你手里不说，还带着一定比例的导师的权力落到你手里。”

金钱是导师的权力的载体，把“一份”权力按比例划分成一千万亿份再分发出去，就等于每个玩家手里都拿到了一定比例的导师权。

“就是这样。”叶枫用力点头，然后打直右臂，“等到每个玩家手里都有了一定比例的导师权，做更改乐园的规则的决定时，就等同于每个人都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就像股东大会。个别玩家手里的投票权很零散，但不是问题，可以以选举代表的方式行使投票权。总而言之，有了权力制衡，独裁者出现的可能性就小了。”

“需要乐园所有的玩家贡献出所有的资产——那南信肯定也包含在内喽？”

“没错。”游雅对丽姿点头，“考虑到整个过程需要以与导师进行游戏的方式进行，所以南信应该是头一个破产的。”

“等到所有玩家都贡献出资产并且输给导师，导师的资产也会清零，游诺司也就不再是导师了。”丽姿的笑容像是猎豹看到肥美的野兔。

“完全正确，摩根女士。”

“嘿，莱维，我觉得可行。”得到游雅的确认，丽姿转过身叫住莱维，“迈达斯里的那群乌合之众的目的不就是想搞垮南信并且扳倒游诺司？听起来南信提出的方法可以起到一石二鸟的效果，何乐不为？”

为了迫使南信屈服以平众怒，迈达斯甚至发动五家世界顶级的银行对南信发起群体挑战，可效果却事与愿违。现在，南信提出的方案不仅能让南信破产，还可以把游诺司拉下神坛。

“废话！”莱维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当然考虑过丽姿所说的结果，“理想主义者的废话。他他妈不在乎他们在不在乎南信的资产。搞清楚了，别的玩家手里的公司是自己挣来的。‘来，为了打败导师，我们家族几代人的心血全部给你。’”莱维故意撇着嘴发出怪声，“谁他妈会说那么滑稽的话。”

在叶枫、游雅甚至是游诺司的眼里，南信都是随时可以放弃的筹码。它一开始就是游诺司为了实现改变世界的规则的愿望而作为载体诞生，等到愿望实现的机会出现，作为交通工具的南信便失去了使用价值，即使是被放弃也丝毫不可惜，无论它里面有多少资产。

相反的是，别的玩家手里的每一分钱资产都是宝贵的资源。换成尼尔·科隆，他把地心引力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十亿美元资产拿出来清零，目的是仅仅为了帮助另一个公司弄垮导师。

虽然叶枫表示过公司的资产可以恢复，但对于掌门人来说，要说服他们放弃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简直不可能。

“那是在他们还有选项的情况下。”叶枫也考虑到了掌门人们的心理，“这也是为什么这个计划里面必须有个人出来当坏人。”

丽姿和拉沃同时斜起眼睛。

“但凡不愿贡献出资产的人，会被导师立刻挑战并且弄到破产为止。”叶枫把牌摊到桌面，“这个过程可以一直重复，只要每次下的注都等同于对方的全部资产，那么对方早晚会破产，简单的概率学。就结果而言，玩家们要么主动贡献出自己的资产来扳倒导师，要么被导师弄垮，资产到最后都是清零。只不过……现实世界对不同过程的回应可能会不太一样。”

导师手里的筹码与玩家有着天壤之别。用简单概率来算，即便是乐园里资产最多的沙特石油，导师最后输给它的机率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你们……”愤怒的阴云在莱维的眉头转瞬即逝，“导师的资产减少之后那一招就不灵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公司破产，导师的总资产也会随之减少，届时，导师输掉的概率就增加了。

“先从资产多的公司开始就可以了。”叶枫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趁资产还多的时候先解决沙特石头之类的公司，把资产只有十来亿的小公司放在后面，就不怕手里的筹码不够了。”

“最后呢？等到只剩下一个公司没有破产的时候，导师手里的筹码不就和对手一模一样多了？”

“那个对手就是南信。”

语出，万神殿里的世界如同静止了一般，空气致密到无法呼吸。虚假的阳光从圆顶的天窗射到地上，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挪了几毫米。

“……如果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南信会被安排为导师的最后一个对手。”叶枫重复了一遍，“所以，面对那些资产只有十几亿或者几十亿的小公司，也可以保证导师还有一座价值六千亿的金库。”

因此，到了最后，导师还是可以以绝对优势夺走除了南信之外的所有公司的资产，直到只剩下南信。

“等到只剩下南信之后，我们在第一局就故意输给导师就完事了。”叶枫镇定地把可怕的后果向莱维摊牌，“亦或根本就不与南信游戏，南信就成了21世纪的东印度公司了。”

乐园的金钱总量占现实世界的金钱总量的99%以上。等到除了南信以外的别的公司全部破产，南信的六千亿资产就是乐园的全部资产，也就几乎等于全世界的所有资产。坐拥全世界的资源，想不统治世界也难了吧。

“唐叶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就连连伊丽莎白也对叶枫露出一丝惧怕的表情。

“我们知道。”游雅回答，“这些都是我们与导师商量之后决定的。正因为南信和导师都没有搞腐败的打算，我们才愿意同你们分享这些信息。所以，请你们务必三思。刚才叶枫也说了，改变世界的规则的计划里面必须有坏人。”

“打算威胁全世界？”莱维拼命克制自己的愤怒，天生的歪嘴唇颤抖着。

“不是这个以上。”叶枫用上平和的语气，“只是想向你们呈现，如果导师腐败到极致，可能出现的最坏的局面。反过来说，如果用这一点去威胁乐园里其余的玩家，他们恐怕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与其坐视自己的公司被导师赢到破产，成为失败者的一方；还不如一开始就主动贡献出来，加入胜利者的行列。”

在玩家认为自己有“不合作”的选择的前提下，他们一定会认为南信想改变乐园的规则的做法是场闹剧，根本不会去关注。反过来，如果启用导师的权限，让他们看到不合作就得面临破产，等于是剥夺了“不合作”的选项。

“玛丽还确认过，在金钱戒严状态下，玩家无法主动从乐园退出。”游雅补充道，“某种程度上来说，金钱戒严实际上对于清空导师的资产是一种理想状态。”

“就像是……”叶枫看向莱维，“把所有的资本家都锁进无法与外界联络的书房，不达成共识不开门……”

丽姿走到莱维身后，拍了他的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了一会，然后丽姿走回南信的两个玩家面前。

“算你们赢了。”她露出虽败犹荣的微笑，对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投以敬佩的目光，“说实在的，两个摩根公司的总资产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万亿美元了，当你有手里有了一万亿以后，你追求的东西就成了钱以外的东西。莱维和我都觉得你们的计划是个增加摩根家族的名望的好机会，值得放手一搏。”

也就是说，莱维与丽姿答应了南信的请求。

“非常感谢！”游雅与叶枫同时深鞠一躬。

“不用谢。遮遮掩掩的其实是我们这边。”丽姿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们对于金钱戒严早有了解，毕竟上一次发动金钱戒严导致大萧条的就是我们的祖先。这也是我们相信你们的计划在理论上可行的原因。”

“只要能达成共识就是最好的结果。”游雅答道，“至于说服别的玩家的工作……”

“事不宜迟，莱维和我去办。”丽姿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言语也变得简明扼要，“立刻让你父亲发动金钱戒严，要做就不要犹豫。”

“这就去。”

“保持联络……”丽姿掏出乐园钥匙，抬手召唤出门框，经过一秒的考虑，她转过头，“嘿，孩子们……”

游雅与叶枫抬起头。

“摩根·大通和摩根·士丹利是赌上了信誉参与你们的计划。”丽姿的表情异常严肃，“你们千万不要……”

叶枫明白丽姿的暗示，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的目标不是钱。如果全世界的经济都毁灭，生产不出产品，再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他故意看朝莱维，“莱维恩先生看过我的大学成绩单，他应该更了解我的为人。”

“哼……”丽姿露出如出一辙的无奈的笑容，她看了看万神殿的圆形天顶，凛然的身姿宛如大战前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将军，“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站在了历史的正确潮流一边吧……这样好吗？默不作声地改变世界的规则，过后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你们。”

游雅噗哧一笑，心照不宣地与叶枫交换眼神。就在不久前，她才对叶枫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的她，能够理解叶枫当时的想法。

“没有关系。”游雅挂上令人安心笑容，“我们不靠南信来增加我们的名声。”

伊甸园教堂里的空气绷得紧紧的，令人窒息，就像灾难发生前的那种异样沉默。玛丽飘在中间，她的一旁是代表南信的游雅和叶枫，另一旁站的是游诺司。短暂的寂静之后，游诺司的目光里透出强烈的怒意，高高抬起两只结实的手臂，宣布——

“金钱戒严！”

伊甸园下方传来咣当当的沉重金属在岩石表面拖动的声音，类似油轮起锚时，铁链恍啷啷地收进铁孔的噪声，但比其更响更低沉。紧接着，伊甸园广场发出一阵颤动，好似地震。

群响毕绝之后，没人敢发出声音，半晌，远山里飘来一声回响。

“哈哈哈……终于，终于，几百年不见的金钱戒严，终于……我就知道只要你们一直在乐园，游戏就会越来越有趣……”玛丽发出狂笑。

“已经没有退路了。”走到这一步，叶枫的内心反倒平静了，“接下来，在金钱戒严对现实世界造成毁灭性的经济破坏之前赶紧结束这一切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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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新闻的风向开始90度大转弯。

各大电视台报道，自从美国总统发动贸易战以来，没有收获想要的制裁中国的效果，反倒导致美国大量农民和制造业破产，商业贷款开始大量违约，不少美国本土银行被卷入坏账漩涡。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和莱维恩一次又一次地把公会成员召集到乐园内外的会议室，说服他们贡献出自己的资产，以把导师拉下神坛。

12月10号，叶枫在一阵凌乱的脚步中醒来。

那是过道里传进酒店房间的声音。酒店的隔音效果不差，可听起来是不只一个人的声音，是一堆人在跑。窗外接着传来警车和消防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辆接一辆，警报声经久不息。

他迅速披上酒店提供的睡袍，那是件标准的日式浴衣。从榻榻米上站起，叶枫打开电视，刚好是CNBC频道。屏幕右上角早晨7点48分，他打开窗户，外面天还没亮。

屏幕下方三个英文单词简单明了地叙述着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灾难：

PNC Bank Run（普瑞兴银行出现挤兑）

“……堪称‘钢铁银行’的浦瑞兴的资产结构出现暴露出很大的问题……”主持人用超快的英文讲述，“浦瑞兴银行是美国最大的区域性银行之一，覆盖范围囊括了纽约市在内的绝大多数东部地区，其商业贷款主要针对的是实体经济……”

浦瑞兴的商业贷款出问题亦是乐园的事件在现实世界的反应。电视里，摄影机镜头镜头打向不同城市的银行分部。不仅是普瑞兴，大通、花旗，所有的银行分部门口排起了长队，后面的人伸长了脖子，生恐看不到柜台，民众提现心切，一分钟都等不了。

叶枫顿时睡意全无。他穿上衣服，决定到街上看看。

套间里还看似风平浪静，下到大厅就开始吵吵嚷嚷。先是一个熟客的信用卡被锁定，读卡机怎么也划了不钱。客人赌咒发誓说信用卡昨天晚上还有几十万余额。被他一赌，前台排起长队，加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比起街头的白色恐怖，酒店里可能还好些。

天空阴沉沉的，黑云压得很低。光线很暗，一点都不像中午。寒风扫过街巷，街角的广告牌噼啪打在墙上。远方，呼啸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天知道五分钟之内跑过去了多少辆警车。

叶枫的目光很快被马路对面的人墙吸引。渣打银行门口排队取钱的人数有增无减，往北一种延伸到38街，打了个拐又朝南延伸，现在都排到北野酒店门口来了。

人群阻断公路，交通处于瘫痪状态，两三辆黄色出租车胡乱停在路中间，司机就站在车子旁边闲谈。

37街方向，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汉站在十字路口中间手舞足蹈。几块显眼的大字牌挂在脖子上，牌子上用几个简单英文表述着类似“打倒华尔街”、“金钱乃万恶之源”、“没有金钱也没有希望”之类的煽动性信息，流浪汉一遍用洪亮的声音演讲。演讲内容的宗教意味很强，叶枫不太听得懂，他们显然把上帝搬了出来。

恐惧感迫近，连打两个寒颤。那股恐惧滋生的寒冷，是穿多少衣服也盖不过的。他能清晰地感到人群的骚动，就算有人突然掏出枪对人群扫射，他也不会有任何惊讶。

偏偏这时，游雅和萧何跟了下来。

“别过来！”他拦住她们。

当她看到游雅的眼神的时候，便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

“不行，我不回去。”游雅回答得很坚决，“我要亲眼看看金融危机下的华尔街。”

“游雅，我没有开玩笑，这里是美国，人人都能合法持枪！”

“啊，要不我们先上楼，我想办法联系中信的直升机……”

“对，先上楼吧。”

“不。”游雅一口否定萧何的建议。

比起做一个旁观者，游雅无时无刻不想做一个参与者。看到游雅那寒风中的坚毅目光，叶枫明白，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尽管他的内心是反对的，但他无法说服游雅。

“你先上去吧，萧何。我陪游雅去。”他转过去对萧何说道，“你的手机保持开机，让直升机在华尔街附近待命，有什么情况我们立刻联系你。”

“你们开玩笑吧，这种情况……”

“谁让我是游雅的共犯呢？”

“我知道了……”萧何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你们尽量坐地铁去吧，不要在街上停留太多时间……”

叶枫答应下来，带着游雅顺着酒店外的麦迪逊大道往北，到中央车站坐地铁。说是跑，实际上是加快了步伐在走。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根本跑不起来。

街道的交通完全瘫痪，汽车横七竖八停在路中间，车里大都没有司机。大街上三两步就有个银行分部，队伍无一例外排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自动取款机前也排起长队。

40街十字路口，一群人高举写着激进字眼的牌子，在领头者的带领下喊着类似“打倒银行”的口号。人群对面，两个黑人爬上一间美国银行，硬生生把招牌扯下。41街的转角处，三个中东长相的大胡子正在烧美国国旗。

一路上都能听见警车在响，却没看见一个警察。

大约十分钟后，42街对面，宏伟的中央车站屹立在眼前。

车站对面，离叶枫不到20米的地方，是间大通银行。银行里走出来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秃头男子。他抓着成捆的现金，惊慌失措地往公文包里猛塞，拔腿就跑，甚至没去里不小心掉出来的两张。

绿色钞票像树叶一样飘落在地，也个带兜帽的无业游民飞身扑了过去，捡起来之后还不甘心。朝他跟前的秃头男投去贪婪的目光。他冲上前，飞身把对方按倒，夺过公文包，后退两步。秃头男满脸惊恐，眼睛盯的却是渐渐远去的公文包。他奋不顾身地想站起来，兜帽这时掏出一把手枪。

出于本能，叶枫一把把游雅拉进怀里，手臂死死环住她的眼睛和耳朵。

“嘭！”

秃头男的脑袋开了花，他再也不用担心钱了。

即便是被秃头男的鲜血和脑浆溅到裤腿，银行门口的人群也丝毫没有放弃挤兑的意思。反倒因为惊吓，人群朝银行一哄而上，玻璃大门噼里啪啦碎裂，叮铃铃的警报声接踵而至，身后传来警笛声，持枪杀人犯趁乱消失在街角。

游雅的身体在叶枫的怀里发抖，叶枫的手臂感到一股重量。他打了个寒颤，尽量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血腥尸体，自己也被吓得够呛，心跳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手心和脚背都在冒冷汗。

“……人死了吗？”

“一枪爆头……”

游雅用被吓软的双手推开叶枫，朝血淋淋的尸体看了一眼。随后，两人一言不发走向中央车站大门。

看着站门在身后合上，叶枫站着缓了口气。他还是有点没法接受，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枪杀，那光景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三个月之前过的还是有滋有味的都市生活——白天教两堂课，晚上听听收音机，赌赌六合彩的生活。而现在……全乱套了。

叶枫的眼前起了层蒙，车展里急促的脚步声都远去了。

要是有人趁乱对城市发起恐怖袭击怎么办。要是有人在地铁安炸弹怎么办。要是游雅半路被坏人盯上，对方拿出枪来……

“不要乱了阵脚。”

一只软和的手掌摁住了他的额头。他抬起头，只见游雅自己也吓得发抖，漆黑的瞳孔里放射出的坚定却丝毫未减。叶枫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去乐园游戏时，游雅也是用类似的语言鼓励了他。

无论如何，不能拖游雅的后退。

“抱歉，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叶枫后退半步，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平静了心情，“没时间害怕了，我们走。”

市民都在跑到地面挤兑银行，地铁通道里反而没几个人。两人在迷宫般的车展里找到地铁线路图。再根据地图所示，上了布鲁克林方向的4号线，朝华尔街方向前进。

车厢里除了并排坐的叶枫和游雅，就只有一个在看书的墨西哥裔老太太和一个个子矮矮、棕色皮肤的越南人在玩手机。空气宁静得可怕，一路上只有桄榔的铁轨声和广播里的报站录音。

幸运的是地铁站没有发生恐怖袭击，大体上是顺利的。只不过到了富尔顿街，地铁就不走了。列车员在广播里说，前边线路调整，可能要等个十来分钟。

两人几乎同时起立，跑出车厢，离开地铁站，出来便是百老汇大街。

刚出来，叶枫就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慑。

满街都是穿正装的男女，马路中间都是。一眼看去大概数得出男人居多。八成人在对着手机吼，剩下的人要么提着公文包在跑，要么在摇晃手机求信号。他们的穿着是如此的整齐，你都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了，以至于让人有种自己是置身到了一个满世界是穿西装的角色的游戏里边。不，哪个游戏设计师要是胆敢偷工减料安排这么多长得一模一样的角色，除非是不想干了吧。

逆着穿西装的人流，两人赶到华尔街。

游雅默默走向一幢三角形白色的建筑。它是传奇般的华尔街23号，自老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开始，做了半个多世纪的摩根银行总部，见证了两次金融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就是在这栋三角建筑里，老摩根将一笔笔贷款发放给英国、法国，或帮助美国联邦政府发行债券，一步步将一个干货交易公司发展成为富可敌国的摩根银行。

因为天色稍暗，华尔街23号的橱窗里透出微黄的暖色灯光。叶枫担惊受怕了大半个半天，终于从这座原摩根银行的总部里看到点点温暖。

游雅一头乌黑的长发，留着整齐的刘海，长发上系着一根鲜红的丝带，微黄的灯光照耀丝带，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修身的风衣和打底裤也是纯的黑色，勾勒出纤细的身材。与之形成鲜明反差，她的皮肤却如地面的积雪一般白皙。她像尊塑像，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涂鸦位置，好像准备好了跟它过招似的。

华尔街23号的对面是纽约证券交易所。今天的证券交易所的外墙被人恶意涂鸦，右下角的墙上歪歪斜斜地喷了个鲜红的英文单词：“地狱”。

“叶枫……”游雅带着复杂的表情，缓缓把头转朝叶枫，“如果我们没有发动金钱戒严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我不知道……”她少见地低下头，“之前还说没人会感谢我们……你觉得我们配吗？我们是罪魁祸首才对吧。这场金融危机都是因为我们才……”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画面太过具有冲击力，游雅把过错归咎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怎么看待我们都无所谓。”叶枫先看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涂鸦，随后看向街对面的华尔街23号的橱窗里温和的灯光，“这一切都是乐园的历史遗留问题带来的结果。我们做的就是结束这一切，等到导致问题的根源被清除，同样的情况就不会再发生了。”

“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我也不知道。”叶枫皱起眉头，“反正已经不能走回头路了，把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彻底办完吧。彻底改变那些不公平的游戏规则。”

“真是个可靠的共犯呢。”游雅捂住胸口，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挂上迷人的微笑，“感觉……没那么迷茫了。我希望陪你走到最后，我害怕看不到故事的结局。不管你的下一个选择是什么，我会竭尽全力协助，直到抵达终点。你已经帮助我实现了找到我父亲的愿望，现在换我来帮助你实现改变世界的规则的愿望了。所以……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要把我摆得远远的……”

淡淡的凉风吹朝叶枫的脸颊袭来，带来一股游雅头发上的幽香。

叶枫最最不愿去想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游雅紧紧保住了他。

“既然是共犯，你就更多依靠我啊……”

“游雅……”

他搂住她的后背，呼吸她身上的香味。他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道去迎接拥抱，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我好矛盾。我好矛盾。我好矛盾。”她捶打他的胸口，“我恨你，我讨厌你，我从小就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

“我……”

尽管游雅的语言表达的是憎恶，叶枫却聆听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信息。他一瞬间感受到了游雅心中的激辩。

“因为你父亲是受我启发……。”

“就是你！”游雅捶下最后一拳，然后，两只手就靠在叶枫的胸口不动了。“你一辈子当个讨厌鬼就行了……让全世界都去讨厌你！为什么……为什么……骗子……”

“抱歉……至少我不想被你讨厌。”

“所以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他们全部！”游雅坚决地挣脱身子，深深地低着头，声音带上了些许哭腔,“明明不是你的错，明明你是替他们解决问题的人，到头来为什么你非做坏人不可……”

“我都说了我不在乎……”

“都说让你放弃那种自我牺牲……”

“我没有牺牲什么！”叶枫握住游雅的双手，正视她漆黑的眼珠，“我现在有你的理解，我为什么要在乎大街上每个人的感受？当最珍贵的礼物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还在乎别的小事吗？”

“你……”游雅的脸颊刷上绯红的颜色，“你是说……”

“不，还不是时候。”叶枫别过头，看回证交所墙上的“地狱”涂鸦，“我们的契约还没有结束，游雅。你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在那之前，我还不配收什么礼物。”

“我们已经找到我父亲了。”

“还要亲手让南信破产，这个愿望也替你实现。”叶枫露出柔和与橱窗里的灯光一样温暖的笑容，“既然是共犯，就要把罪恶贯彻到底。我不接受半吊子的犯罪。”

放佛是把握住了时机一般，游雅的手机响了。

“是我，小雅。”发来联系的是萧何，“你们还号吧？刚才伊丽莎白发来联络，公会那边的会众他们全部说服了，现在就等你们去乐园对导师发起挑战了。”

Part 3

最后的游戏开始早晨，叶枫与游雅身着朴素的黑色西服，步入伊甸园。

抵达游戏桌后，伊甸园广场呼啦啦开了数十扇门，观众一涌而出，黑压压地将广场占领。加观众差不多到齐，玛丽转过头对12点方向的人群使了个眼色，人群便挪小步后退，让出来一条路。

游诺司夹在人群中间走到游戏桌旁，他也是一身红色燕尾服。

叶枫看了一圈，观众人数比昨天略多。

“今天全乐园的玩家都到了吗？”他问玛丽。

“啊哈，这个问题按说不在我的解答范围之内。”玛丽买着关子，“不过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告诉你吧。答案是的。”

叶枫稍微松了口气，对观众席上的伊丽莎白和莱维点头致敬。这两位摩根家族的后裔兑现了他们的承诺——他们凭借自己的威望，召集了乐园的全部玩家。

“终于到这天了吗？”游诺司环顾乐园那如投影般虚假的天空，“我们亲手改变世界的一天……”

从立志并建立南信，到测试叶枫，最后在叶枫和游雅的协助下找到结束导师的一人专制的办法。

“那么……老规矩？”玛丽问道。

“老规矩。”游雅与游诺司异口同声。

“收到。”玛丽把手抬到左边肩膀，拍了两下。

游戏桌、两把椅子与荷官一同从地面升起，与此同时，标识双方资产总数的看板，于9点方向的教堂的两座塔楼外墙分别展开。单位不用说仍然是百万美元。

南信集团：637,943

导师：1,000,001,400

游戏正式开始，叶枫左右扫视观众席，然后把椅子拉出，游雅就位之后，他把椅子推到合适的位置，游雅刚好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桌面。

“第一局，注金七十九亿四千三百万。”她告诉荷官。

“没有意见。”游诺司表示同意。

“叮”的响声过后，看牌发生变化。

南信集团：630,000。

导师：99,993,457。

“第一局，东道主叫牌！”

说完，荷官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一副扑克牌，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洗牌。扑克牌排成整齐的队列飞舞，绕过荷官的胸前、背后，最后回归荷官的白手套中。紧接着，四张牌几乎同时落到桌面，两张滑到游诺司跟前，剩下的两张滑到游雅跟前。

游诺司抓起牌，看了一眼。

游雅抬头，与叶枫交换眼神，然后把牌推到到桌心：“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获胜！”

荷官的结论来得干净利落，游诺司差一点没有反应过来。第一局本来应该是他先叫牌的。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教堂的哥特双塔，叶枫和游雅也饶有兴致地瞟了一眼。

然而看板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导师的资产等于全乐园的资产的总和，是个动态数字。南信输掉了七十九亿四千三百万，意味着导师失去的同样是七十九亿四千三百万。

“第二局，投资者叫牌！”

游雅用愚弄人的目光看住游诺司，说道：“三百亿。”

“叮”的声响传来。

南信集团：600,000

导师：99,963,457

“不一次结束吗？”游诺司问。

“慢慢来吧，给大家一点时间组号心理准备，”

游雅回答完，四张牌落到桌面。她把排推开：“弃牌。”

“投资者弃牌，东道主获胜！”

显示资产的看牌没有任何变化。

“第三局，东道主叫牌！”

“南信一千亿。”

“叮！”

南信集团：500,000

导师：99,863,457

“是时候了。游雅，后面的游戏都交给你了。”叶枫拍拍游雅的肩。

“去吧。”游雅握住叶枫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用担心我。”

“尽我所能。”叶枫微笑，“玛丽，麻烦你让游戏厅的声音传到全场。”

“行。”玛丽打了个响指。

叶枫转过身，扫视观众席。席间坐的是来自全世界的玩家们。黄皮肤的中国人，棕皮肤浓毛发的印度人，裹头巾留胡子的阿拉伯人，金发碧眼的欧洲人，皮肤黝黑的非洲企业家……

“诸位企业家，我是代表南信的玩家，我的名字是唐叶枫，我身后是南信真正的拥有者：游雅……”

叶枫以简短的自我介绍开始演说。

以此为信号，众人的目光聚焦到叶枫的面部。初入乐园的紧张感再次袭来，手心马上湿了。无论练习多少次，他仍旧无法适应人多的环境，就像猎豹永远不可能融入狮群。叶枫深谙自己的性格缺陷，为了避免感到紧张，他做了个深呼吸，目光落到比观众席更远的天空。

乐园能将说话人的话自动翻译成听者的母语，完美地解决了语言不畅的问题。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南信希望用以上三局游戏向诸位传递一个信号。为了给大家一个直观的认识，请诸位注意教堂方向，我的左手边的塔上看板……”

南信集团：500,000

“……是的，从游戏开始到现在，南信的资产一共减少了两千三百七十九亿零四千三百万美元。现在，请诸位留意我的右手边的塔上的看板……”

导师：99,863,457

“……导师的资产同样减少了两千三百七十九亿零四千三百万美元。原因是导师的资产是乐园里所有公司的资产加起来的总和。现在导师的对手是南信，所以，南信的资产增加多少，导师的资产也增加多少；反之，南信的减少，导师的也会相应减少……”

“第四局，投资者叫牌！”

“一千亿。”

南信集团：400,000

导师：99,763,457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后果是，如果南信不断取得胜利，导师的钱也会不断增加，南信永远不可能拥有比导师更多的钱。就算南信能拥有全乐园的钱，那也只能与导师打个平手；把南信换成别的企业，后果也一样。因此，理论上，普通玩家根本不可能战胜导师……”

“第四局，投资者叫牌！”

“一千亿。”

南信集团：400,000

导师：99,763,457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乐园的玩家在乐园外都是强势群体，最富的1%的人当中最富的那1%。进乐园的门槛是10亿美元资产，是绝大多数人几代人也挣不到的钱。而在乐园，游戏的底注是100万美元，意味着100万美元是面值最小的货币单位。每次都下最小注额的前提下，10亿美元也只够输1000次而已。事实上，游戏的赌注轻而易举就能上1亿……作为现实世界的强势群体的你们，变成了导师面前的弱势群体……”

“第四局，挑战者叫牌！”

“一千亿。”

南信集团：300,000

导师：99,663,457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弱势群体最容易踩的雷，就是期盼那个不存在的救世主。本来想征10亩地，故意说要征20亩，然后坐下来商量，一边‘让一步’，那就只征10亩好了。明明是失去了10亩地，反而还可悲地感到自己占了10亩的便宜……”

“第五局，东道主叫牌！”

“……就像我们本来应该从导师手里赢钱，导师的钱却也在增加。我们获得的，是对导师来说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利；而导师，则不断巩固他的霸主地位。更可恶的是，只有导师才拥有修改乐园的规则的权力。通过逻辑得出的结论就是，导师以外的人永远不可能获得更改规则的权力……”

“一千亿！”

南信集团：200,000

导师：99,563,457

“……然而导师也可能腐败……如果导师伙同玩家无休止地将资金注入玩家代表的企业，那将创造无数场不公平的游戏。腐败的导师会导致，玩家手里的筹码的多少不取决于技术的优劣或者现实世界的盈利能力，而是取决于玩家与导师的关系的好坏。”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第六局。挑战者叫牌。”

“一千亿！”

南信集团：100,000

导师：99,463,457

“但是，玩家可以选择增加自己和导师的钱，也可以选择减少自己和导师的钱。一旦选择前者，就不免陷入囚徒困境。相信大家都知道，在囚徒困境游戏里，另一个选项才是真正对自己有利的选项。正如……看似有利的赢钱选项带来的恶果是强化导师的坚不可摧，而看似不利的输钱选项反而能将导师落下神坛……”

“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获胜！”

“第七局，东道主叫牌。”

“一千亿。”

南信集团：0

导师：99,363,457

叶枫屏住呼吸。

四张牌落到桌面，游雅推开手边的牌：“弃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获胜！”

南信破产。游雅多年来的愿望，以此般戏剧化却毫无波澜的方式实现了。

她站起身，面对观众席打开一条手臂，然后用革命家的姿势握拳于胸前，接着叶枫的话开始演讲：

“游戏还没有结束！南信需要你们的力量。我们不能变得比导师更富，但我们可以使导师变得和我们一样穷！乐园不愿把导师度变得更公平，我们就把它从独裁的位置上请下来！”

激昂的声音响彻伊甸园。

一阵沉寂之后，萧何打破僵局。

“我！中信集团！”她垫着脚尖，挥着手，“中信集团愿意向南信注入全部资产。”

“通过！”玛丽竖起食指，直指教堂方向。

南信：0。

下一秒。

南信：604,318。

“成功了！”萧何蹦蹦跳跳地欢呼。

因为向南信倾注了中信所有资金，她手里的钥匙逐渐失去光泽，变成难看的灰色，活像古墓里挖出来、未经抛光的文物。

“摩根·史丹利愿意用全部资产买入南信股权。”

“通过！”

南信：689,318。

伊丽莎白手里的钥匙变灰。

“摩根·大通愿意用全部资产买入南信股权。”

“通过！”

南信：3,281,144。

莱维手里的钥匙变灰。

“浦瑞兴愿意买入……”

“花旗集团愿意买入……”

“伯克希尔·哈撒韦愿意买入……”

“西门子愿意买入……”

“俄罗斯航空愿意买入……”

“韩国国民银行愿意买入……”

“三菱财团愿意买入……”

“沙特石油愿意买入……”

“塔塔汽车愿意买入……”

“光大集团愿意买入……”

来自全世界的企业争先恐后买入南信集团股权。五颜六色的钥匙一把接一把变灰。哥特高塔上的看板上，标示南信资产的数字不断上跳，好似自金融市场诞生以来，增速和涨幅均创下前所未有的记录的一支股票。

看着那似乎停不下来的数字，叶枫渐渐理解，为什么股票票价反应的不仅仅是一个账面价值，更是投资者们对股票所代表的公司的信任。

对南信的投资是一场早已知道结果的游戏。事与愿违，看牌上的数字涨到99,353,077后就不动了。旁边的高塔上，表示导师的资产的看牌是99,363,457。想比之下，还是比南信多上大约100亿。

“涨啊！涨上去啊！”

“就差一点，就差一丁点！”

“涨上去！”

人群里传来类似的呼唤，可看板上的数字依旧保持不变。99,353,077。叶枫闭眼，揉眼，眨眼，换着方式看，99,353,077。

还不够，还不够。差一块钱都不行。想要与导师平起平坐，就必须拥有与导师一样多的资产。

眨眼之间，希望的表情像面膜一样被扯掉，马可·高曼的脸色变得疑惑，他接着就开始焦虑，很快变开始害怕，最后陷入绝望，双眼无神。他的前后左右，观众的脸色基本相仿。

“呵呵……真是可惜呢。”玛丽搂住叶枫的肩，“你也不要沮丧，毕竟，你是至今为止最接近导师的人，在乐园里应该会被传为佳话吧。”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叶枫。你完全是咎由自取。”游诺司松了口气，坐回椅子。

“不可能……”游雅捂住胸口，“导师的资产是所有玩家的资产加起来的总和，为什么……会差100亿！”

“对啊，既然如此——”叶枫反应过来，“玛丽，会不会是有人中途退场了？”

“你的演讲没那么无聊啊，我看看……”玛丽歪着头，好像是用脑波在扫描观众，“没有，人都在呢。”

“那就是有人没有配合！”叶枫跺了一脚，轰隆声响彻伊甸园。

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马可·高曼的眼里立刻恢复血色。

“南信的小子说的没错。”莱维洪亮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乐园的玩家都在这片广场上。除非有人没有出份子钱，不然南信现在的资产应该和导师的一样多。乐园的规矩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是乐园的规矩从来不会出问题！”

“请那个人出来说句话吧。要是被揪出来就太丢脸了。”伊丽莎白冷静地抱起手臂。

“门都没有！”

10点方向的广场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接着便成了众人怒视的焦点。这人的名字是萨丁·斯凯力（Sartin Skreli），30出头，宽骨骼，脸生的很白净，却有点秃头，头发油腻。他身着一件细条纹的白衬衫，打着蓝色的细领带，袖子挽到肘关节。

“我的对冲基金在2008年损失了多少钱，你们根本不知道！”萨丁大声指责，“这次我一定要从导师身上赚一笔！休想阻挠我！团结？哈哈，见鬼去吧！”

“事情就是这样，叶枫。”游诺司用总结的语气萨丁，“这就是人心。亚当·斯密说的对，人只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活。什么大仁大义在金钱面前都是狗屁不如。”

“你难道……”游雅咬住牙关，几乎能听到牙齿咯咯作响，“……收买了那个人？”

“我许诺了他一点好处。”游诺司说着，又加一句：“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他来说无法拒绝的好处。就是这样。”他看向玛丽，“闹剧结束了。可以结束游戏了吧。”

“看样子是没办法了。”玛丽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叶枫，“还是说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叶枫低着头不说话。

可以说是穷途末路了，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赌一把，看其他玩家究竟愿不愿意加入到对抗导师的阵容中来。傻子一个，居然会对乐园的玩家抱有美好的期待。要是不会耍点手段，这群人也赚不到大钱。

或许现实……就是这么无聊且残酷吧。不，现实就是现实，没有理由责备它。叶枫意识到，现实一直很单纯，是自己的期待太童话，不切实际，才无法兑现。

“对不起，游雅。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只能走到这一步。”叶枫挂上苦笑，“我不后悔。”

“我也不。”游雅用淡雅的微笑鼓励叶枫。她笑得很勉强，不是站在她面前，根本看不到那动人的笑容。

“游戏……还不能结束！”荣萧何的声音传来。她跨了一步，鹤立鸡群地站在人墙外。“为什么要包容萨丁·斯凯力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他创办的伊莱雅基金（Eleya Fund Management）因为哄抬治疗糖尿病的药被解雇，面临起诉。第二年他死性不改，又收购了一家医药公司，哄抬治疗艾滋病的药品的价格。短短一年时间，药价涨了50倍之多。那是当时唯一的一种治疗艾滋病的药，救命的药！他现在站在这里，不知道是站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

荣萧何的谴责起到了一定作用。萨丁面前的人群退到两边，叶枫可以通过人缝直接目击萨丁。

“喂喂喂，不要人身攻击啊，小姑娘。”萨丁做了个把什么东西推开的动作，显得自己很无辜似的，“我的伊莱雅基金做的都是正当生意，08年还赔了不少钱呢。看什么看！”他呵斥他旁边的印度人，“公司不就是为了赚钱！告诉你，钱才是上帝的意志！”

“萨丁，我都快尴尬死了。”莱维抹了把脸，翘起一边嘴角，“你说你做的都是正当生意……你敢不敢把你左边裤腿搂起来？”

“你个杂种……”萨丁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中间隔着几十个人，莱维的鼻子早挨了一拳。

“你不搂也无所谓。”莱维翘着嘴角冷笑，“你因为哄抬药价被逮捕，你腿上绑的是联邦调查局（FBI）的监视器。只要离开屋子就会啵啵响那种。”

“关你屁事！”

“我买了南信股权，这事还真和我脱不开关系。”莱维站到荣萧何身边，“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买南信股权，从今以后我就号召所有银行就对你实行经济制裁。没有银行会卖你任何金融产品，银行也不从你手里买任何金融产品。你做什么生意是你的自由，一个人去玩吧！”

“放你狗屁！你是不是忘了，你钥匙都灰了！摩根·大通已经倒闭了！你现在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号召？胡扯！鬼听你胡说八道！”

“没种的东西……”莱维握住手里的灰钥匙，“还没中信的小姑娘有骨气！”

萧何吓得皱起眉毛。莱维是在夸奖我吗？

“不对，摩根·大通在现实世界的运营应该没有受到影响。”叶枫摸着下巴，边想边说，“我想到一件事。昨天离开乐园以后，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关于南信集团的新闻报道。以往的游戏过后，新闻总要报道一下游戏结果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昨天则完全没有。金融危机多多少少转移了一些视线，不过南信到最后还是增加了4亿美元，完全够得上一条金融新闻。”

“说的没错，昨天完全没有听到南信的消息。”伊丽莎白表示同意。

“我想……这是导师自己造成的。”叶枫看着游诺司，“乐园自从昨天开始就是‘金融戒严’状态，内外的资金互不相通。换句话说，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摩根·大通和摩根·史丹利还在正常运营，在座各位的公司也一样。”

“银行还在运营就方便得多了。”莱维冷笑，“萨丁，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的钱是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

“不拿！休想偷我的钱！”

萨丁掏出钥匙，瞄准广场外围的门框。他气急败坏朝门框跑去，却被围过来的人群拦住。

“滚！滚开！”

他踹挡在前面的人，摔倒的却是自己。挡在他前面的是肯尼亚媒体集团（Kenyan Media Group）的拥有者——佛罗·祖鲁（Flo Zuru），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巨人。佛罗拧起萨丁，把他扔回观众席。

“玛丽。”叶枫说出早都准备好的台词，“我请求暂停与导师的游戏，让导师先挑战伊莱雅基金……”

让导师先挑战伊莱雅基金，让后者破产，就解决了对方不愿贡献自己的资产的问题。

“何必呢？既然大家都知道结果，就没必要走形式了。”玛丽插着腰，“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滚蛋吧。”

玛丽朝天空打了个响指。

叮。

导师：99,353,077

南信：99,353,077

通过乐园的方式，联络人没收了伊莱雅基金的全部资产，现在，导师与南信的资产分毫不差。

叶枫把被游戏桌碰歪的椅子扶正，游雅坐上椅子，对荷官说：“请开始下一局。”

游诺司不说话，面色苍白。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琥珀侵蚀般，走得异常缓慢。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张牌在荷官手中飞舞，任何人都能记清牌面。游雅的声音，也像慢镜头回放般被拖长了。

“第八局，挑战者叫牌。”

“底注，九十九万三千五百三十亿零七千七百万。”

导师：0。

南信：0。

荷官发牌。四张牌像蜗牛一样爬到游雅和游诺司面前。

游雅推开扑克牌。

“弃牌。”

荷官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掌。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获胜！”

话落，万籁俱寂。呼吸声都听不到——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切的努力，终于迎来回报。叶枫手里，鲜红渐渐离开钥匙，变成灰扑扑的一把。

他闭上双眼，静静地品尝胜利的美酒。

只能先尝一口。他告诉自己，契约精神必须履行到最后，必须回报所有对南信施以援手的人。

叶枫伸出摊开左手手掌：“玛丽。”

“遵命，大人。”玛丽说着调侃的话，飘到叶枫身边，把一枚一元硬币放进他的掌心。

就是叶枫寄存在玛丽身上的那枚硬币。

“那是……”游诺司的视线落到硬币上就挪不开了。

“六合彩的头彩。”游雅替叶枫回答。

“是的，这一块钱在金钱戒严之前就被带进乐园，还被我丢了。”叶枫的笑容越发狰狞，“说专业点，就是我主动放弃了这一块钱的所有权，因此，从我把它丢在地上开始，它就不属于我，不属于南信，不是乐园里任何一家公司的资产的一部分。”

他看朝哥特双塔。导师的资产是零。

“钱是导师的权力的载体，现在我们玩家全都没有钱的情况下，这一块钱RMB就承载了所有的导师权！玛丽？”

“确实如此。”

玛丽以联络人的身份承认，叶枫手里的一元RMB承载着所有的导师权。

“谢谢。”叶枫道过谢，“也就是游诺司已经不是导师了，那金钱戒严状态也可以解除了吧。”

“状态解除。”

“玛丽，再帮我个忙。现在我要把这一元钱平均分成一千万零八千三百一十亿份，然后把每一份称作一美元。”

“好嘞！”

玛丽对银币抬了下手，银币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飞上天空，发出太阳般耀眼的光辉，光芒发生爆炸，硬币消失不见。

教堂的塔楼，导师的一侧，发出“叮”的声响。

100,831,000。

“这是自导师宣布金钱戒严开始，乐园里所有公司的资产加起来的总和，我把联邦银行与浦瑞兴也算进来了。”叶枫看着显示牌。

“一块钱RMB真的变成一千万零八千三百一十亿美元了！”萧何大吃一惊。

“金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莱维告诉萧何，她看起来已经没那么害怕他了，“钱是用来衡量价值的单位，随便怎么命名都可以。只要我们相信乐园里确实有一千万零八千三百一十亿美元的资产，那乐园就有那么多资产。”

“啊，差点忘了，请减去一百零三亿八千万。伊莱雅基金到最后也没有买南信股权。”

“减了。”

叮。

100,820,620

“我也差不多玩累了。”叶枫露出疲惫的笑容，“下一步，请按持股比例，把买入南信股权的公司的钱打到它们各自的账上。导师的权力也会按比例分配给各个公司。至于改不改变乐园的规则，改变哪条规则，以后都将由所有玩家一起投票决定。”

“说到做到。”

玛丽朝人群挥打手臂，犹如抛出一个巨大的球。

很快，萧何握着钥匙的那只手里闪耀出明亮的光辉。她打开手，光辉消散，钥匙恢复光泽，又成了原先那把漂亮的金钥匙。同样，摩根·大通、摩根·斯坦利也重获资产，莱维和伊丽莎白手里的钥匙恢复成透明的水晶。

其余的玩家也双倍拿回自己的资产。恢复光芒的钥匙，如繁星般在伊甸园广场闪烁。

旧的金权世界随着前任导师的破产而宣告终结，新的金权世界随着新的金钱的出现而获得新生。

时机到了，叶枫对荷官点头。

“游戏结束，挑战者胜利！”荷官宣布。

广场里的观众大都一哄而散，连个正眼也没给叶枫。

萧何一如既往地朝游戏屋跑，她的身后，丽姿笑着对叶枫和游雅挥手再见，莱维则是以几乎看不到的弧度对两人点头。至于马可和费雷德，两人进门之前，对叶枫脱帽致敬。

“好棒！超棒！”萧何跳进游戏屋，与游雅和叶枫先后拥抱，随后目光与游诺司对上，便僵住不动了。“游……游诺司叔叔好……”

“导师股东制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它是最不坏的办法。目前为止的游戏我们终究是赢了。”游诺司依依不舍地看了伊甸园一圈，“我的乐园之旅到此为止。”

“不不不，还没那么快。”游雅从叶枫手中接过红钥匙，捧到游诺司面前。

尽管是计划中的结局，叶枫还是恋恋不舍地目送红钥匙离开。他回忆起红钥匙跟着邀请信一起寄到他手里的那天。虽说钥匙应该被归在不速之客之列，可不能否认，它确实替他打开了一扇与之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命运之门。

“最后还是要给我个戏剧化的结局吗？”

游诺司看红钥匙的眼神像上帝在看辨识善恶果。他面色凝重地抓过红钥匙，好像抓了个非常沉重的东西在手里，动作慢得像起重机吊着水泥板越过高空。

“不是皆大欢喜吗。”叶枫笑道，“游诺司先生喜欢玩导师游戏，趁现在南信也是导师的股东，好好尽兴吧。”

“真是可惜啊，睡美人。”玛丽闻声降到游诺司身后，“一旦交出南信的代表权，以后恐怕想见面都难了吧。”

她看叶枫的眼神完全变了。过去，玛丽总是忍不住想作弄叶枫。即便是她消停下来的时候，她看叶枫的眼神还是充满宠溺。而红钥匙回到游诺司手上之后，玛丽看他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个只知道名字，连朋友关系都算不上的不相关者。

见玛丽表面立场，叶枫反倒安心了。

“听天由命吧。”叶枫的目光落到游雅的方向，“最重要的规则也改变了，我对乐园没什么留恋。”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感谢你一直以来做我的忠实同伴，叶枫。我们后会有期。”

游诺司把红钥匙放进衣兜，同玛丽一起步出游戏屋。

Part 4

回到现实世界，叶枫只觉疲劳。他倒在酒店沙发上睡了一个下午，醒来的时间是差不多下午5点。

也许是睡充足了的关系，他感到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好想跑一跑。

他来到酒店外的街上，天已经黑了大半。大雪已过，积雪差不多到了脚踝。趁着胸腔里的暖流，他抢在铲雪车之前过了马路，乘地铁来到华尔街附近。

由于下错站，叶枫从地铁站上到地面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岔道，便跟着感觉走了右边的小路。

小路两旁有几家酒吧，数对面的一家爱尔兰酒吧排场最大，门口一颗一层半楼高的书圣诞树，挂着充满节日气氛的彩灯、拐杖、和冬青树形状的装饰，处处装点得大红大绿，充满圣诞气息。

夜晚很安静，仔细一听，远处隐约传来圣诞风格的“Silent Night”。叶枫这才想起，现在是12月下旬，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他对着手哈了口气，继续往前，又来到一条岔道前，还是凭着感觉走了右边一条。

酒吧被抛到了身后，前面的小路两旁是关了门的咖啡店和闪亮的礼品店，还挺漂亮。Silent Night的音乐还在耳边。他发现，白天的疯狂过后，夜晚的城市反而充满了安详。

十字路口的咖啡店旁，一个秃顶的银行家脱下呢绒外套，替冷得发抖的流浪汉身上。街角处，一个黑人女孩和一个白人男孩互相坐着鬼脸在拍照，替他们按快门的是个亚洲人长相的少女。路口对面，一个肚皮圆滚滚的警察走到一个当街喝酒的醉汉旁边，拿出一个纸袋把醉汉的酒瓶盖上，醉汉晕乎乎举起酒瓶说道：“圣诞快乐，朋友。”

警察对醉汉点点头便转身离去，Silent Night的乐声随之淡了下去。叶枫不觉加快了步伐，不觉来到百老汇大街，路对边是弹丸大小的柏林格林公园，公园一侧的路边便是大名鼎鼎的奔牛铜像。

此时，一个中国旅游团聚在铜牛周围拍照，一行有三十来人吧，大多是退休不久的大叔大妈们，前仆后继，好不热闹。

叶枫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但他也说不准这次金融危机能不能平息下去。如果结局跟期待相反，那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来纽约了。他不想放过这次摸铜牛的机会，于是退到公园门口静候。

叶枫分神的时候，旅游团里走出来个戴口罩的大妈。她本是想找个角度拍铜牛，却顾前不顾后，直接撞到叶枫。

“哎哟对不起小伙，伤到没有。”

“没事没事。”

“你是华芳人？”大妈听出了叶枫的口音。

“嗯……是。”叶枫带着惊异站直身子。

Silent Night的乐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What Child Is This。

“你是……你是……”大妈睁大了眼睛，“唐叶枫。是不是？唐叶枫？”

遇到同乡已经让叶枫吃惊不小，华芳虽是个小城，但是远在半个地球之外遇到熟人的几率——

大妈拉下口罩。看清大妈的相貌的一刻，叶枫惊讶的程度超过了大脑的理解，反而冷静了下来。

“刘……老师？”

他看到的是他的小学班主任。印象中的刘老师身材矮胖，一头卷曲的长发，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叶枫被罚站在教室外的前一天，就是这位刘老师要带病上课。把叶枫扔出教室的不用说也是她。叶枫刚上小学的时候，刘老师的年龄是45岁。现在叶枫23岁，刘老师刚好是退休年龄。如今她的长相虽然没有变化，但皱纹深了不少，眼睛里透出一种老人才有的安详。小学毕业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毕业以后叶枫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师。

“……真巧。刘老师好。”他最后憋出一句。

“哎哟，你不要走，唐叶枫。刘老师有话给你说。”刘老师回过头，旅游团的成员三三两两在照相，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把叶枫拉到路灯后面，避开旁人的视线。接着，她那不满皱纹的面庞上，露出了一种悲喜交加的表情。

“我知道，老师知道。”年迈的老师紧紧握住叶枫的手。

他感到她的手很暖和也很苍老，手指头上和手心里长了厚厚的老茧。

“可怜了。看你手冰的。这些年没少吃苦吧。”

“我……”

“老师知道，老师以前让你受过委屈。”

“我不……”

“恨就恨吧，老师这个年纪了，你想恨也恨不了几年了。”

“老师……”

叶枫的眼眶湿了，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到雪地里。

“那天的事情我还记得。你说的没错，老师是不该带病上课。”老师抚摸着叶枫的手背，“说为了你们是假的，怕被扣工资是真的。那时候我也爱面子，虽然晓得你说的对，但是就是不肯认错。”

“不用，老师，不用……”

叶枫的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抹了把眼泪。

现实与游戏的区别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无论什么游戏都是有规律可寻的，而现实不是。现实世界可以随时随地发生一系列令你觉得荒唐到无以复加的事件。

“哈，不哭，有什么好哭。男子汉大丈夫……”

老师的脸上也挂了两行泪。她咬着嘴唇，拍拍叶枫的肩膀。

“乖娃子，长这么高了。天气这么冷，咋不多穿点。”

“我不冷……”

“我前年退的休，退休以后有试过联系你爸妈，想问问你近况。唉，可惜没联系上。”老师叹了口气，“你家情况老师们都知道。一想到你在那种处境还能替老师着想，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不要说了，我早都忘了。”

“说鬼话。你要忘了还能知道我讲的是哪件事。”老师挂上慈祥的微笑，上下打量叶枫一圈，“挺精神的，不错。看你穿得也不差，还能来美国来旅游，老师放心多了。看来我这几年都是瞎操心。你那么精明的小伙，比那些家境比你好的强多了。”

这时，铜牛的方向传来一声叫唤。

“刘老师，走了。时间都过了。”

“来了来了！一分钟！”老师对旅游团招了招手，又抓起叶枫的手，“导游在催了，我得走了。谢谢你听我唠叨。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见得到的。”叶枫摇头，“我还住华芳。”

老师用的都是平常的辞藻，没有经过任何华丽的修饰。或许正因为平淡，才显得真切。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发自内心。从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就能看到她的诚意，无需任何证明。她的下一句话哪怕是“要好好学习”，叶枫也能认认真真地听进去。

“希望老师没有败坏你的兴致。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好好对人家。”老师露出奇怪的笑容，瞟了一眼公园方向。

叶枫顺着老师所指的方向看去。

天黑了。温暖的路灯下，游雅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加上纯黑的风衣，冰雪洁白的肌肤点缀其间，成了一副美妙无比的画面。

叶枫做了个深呼吸，他的情绪还没缓和，只好对着游雅傻笑。

“不道个别吗？”游雅看了看叶枫身后的老师。

“不用了。”叶枫回答，“那番话与其说是对我说的，倒不如说是她对‘说出来’的需求更为迫切吧。”

“这就怪了。你居然会埋怨人？”

“我连我父母都懒得去埋怨，何况是她。”叶枫回头，旅游团正从铜牛周围撤离，“再说，不是她的无心之举，也促成不了今天的南信。哼，该谢她还是该埋怨她呢？”

“老师向你道歉了呢。”

“是啊……”叶枫的眼眶烫烫的，“也许，我们改变乐园的规则之后，现在世界正朝着好的方向改变吧……”

“看，下雪了。”

路灯的光芒下，雪花缓缓飘落。

“这就是……节日气氛吧。”叶枫头一次体会到了暖暖的节日气氛。

自从有记忆以来，叶枫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节日不节日，不过是另一个为吃法发愁的日子。为吃穿发愁的人是不会有仪式感的。

“别忘了你的话哦。”游雅侧起头，无论看多少遍，叶枫始终被她美丽优雅的身姿抓得死死的。“你和我的愿望都实现了，我的还实现了两个。”露出想捉弄人的微笑，“准备好接受你自己的嘉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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