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略的游戏 - 第五章死钟游戏（Deadlock Game）

Part 1

新旧城区交界处的道路旁，黑色林肯轿车停到旧城区一处上了年纪的小区门口。

“到了。”叶枫从车上下来，夕阳落到他的身后，影子长长地铺开。

下车后，游雅显得有些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仅仅一街之隔的另一处崭新的小区。新城区目前只开发到路的对面，游雅站的这一侧目前还处在拆迁状态。

让游雅意外的是，对面的崭新的小区就是记忆女神所在的小区。

“居然就在记忆女神的小区对面？”

“很讽刺吧。”

叶枫最不愿意回去的那个地方，与记忆女神相距不超过百米。要不是游雅坚持，他可能一辈子不会回来。更不用说南信在乐园的行为引起了美国对中国强加关税，现实世界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

“这个问题可能很蠢，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游雅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像个大学女生，“你来记忆女神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路的这边来？”

“没有。”叶枫其实等着回答这个问题等了很久，只不过没人问过，但不影响他把答案背得滚瓜烂熟：“一次也没有。”

“你……不要紧吧。”游雅用担心的语气问，“对不起，尼尔的事情让我想了很多东西……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枫的脸上有少许的阴霾。他止不住去想上一次游戏的最后史梁松留下的话。

他很明白自己在游雅面前没多少隐私——毕竟游雅连他的银行账户都调查过了。可说到游雅对他了解的程度，那又是另一回事。

“说完全不介意是骗你。”叶枫迈了一步，踏入游雅在的阴影。游雅的处境他多多少少能感知。不到一个星期，先是尼尔跳楼自杀，然后是史梁松无情背叛，游雅已经没几个人可以说话了。

“我也觉得是时候对你坦白了……”

“没关系，谢谢你陪我。”叶枫鼓起勇气朝靠里面一栋居民楼走去，“走吧，天快黑了。”

路灯都是黑的，凉飕飕的冷风从楼道里面吹出来。更离奇的是一库铁门锈烂的车库里面经过停着一辆彻底生锈的汽车，老远就能闻到铁锈味。两只老鼠吱吱跑出来，游雅惊吓着跳了半步，抓着叶枫的手。

他抬起头。黑漆漆的一栋楼。总共有十五层高吧，大部分的单间都没人住了，窗户年久失修，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

“就是这里。”铁门的锁早都脱落，叶枫用脚推开。电梯门半开着，没有通电。“只能走楼梯了。”

“走吧。”游雅鼓励叶枫。叶枫还是心事重重，他还是一口气上了七八层，停在左边一户门口，掏出钥匙，随即发出自嘲的笑声。门框与门锁之间裂开一条骇人的口子，天知道破门而入的人是用什么金属撬开防盗门的。墙壁上被喷了血色的漆，大大地写着几个惊悚的字：欠债还钱。

“这就是……你家？”游雅盯着门上的口子，不太确定。

“上大学之前住的地方。”

叶枫推开门，客厅的餐桌从中裂开，四条腿全断，竖起锋利的尖刺。别的家具也没能幸免于难，满地都是木屑。房间另一头的沙发被划了几条骇人的口子，吐出黑色的填充物。叶枫踩着碎了一地的瓷器走进门，闻到一股食物腐烂的臭味。顺着臭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厨房里的冰箱门开着，冰箱里有呕吐物颜色的固体凝结，那是蔬菜混着肉类的腐烂液体蒸干后的残留物。

“你还是别进来……注意地上！”地上全是瓷器碎片，碗和盘子碎了一地，厨房的工作台下还有被摔变形的锅和水壶。叶枫用脚扫开瓷器碎片，对满脸疑惑的游雅耸耸肩，“这不是他们干的，他们好歹要在这家里过，这是讨债人干的。”

“讨债人……”“最可能来过几次吧，他们早都躲外地去了，数不清是第几百次了。”

“讨债人经常来吗？”

“偶尔吧。有时候讨债人来了，我父母出去躲，我就去亲戚家住。去多了，亲戚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抢了他们家的口粮似的，后来我脸皮也厚了，反正不能让自己饿死……”

“你父母现在在哪里？”

“天知道他们在哪。他们的正职是国企小职员，业余爱好是炒股。”叶枫冷笑，“但是花在哪个上面的时间多还真说不准。工资输光，亲戚借怕，走投无路就去借高利贷。最后……”他看向残破不堪的客厅，“……就成了你看到的这样。为了躲收债人，手机号也天天换。鬼才晓得他们还用没用手机。”

“为什么不收手？”

“关于这个我很想请教社会心理学专业的人呢。”叶枫苦笑，“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不是第一个被股票搞得倾家荡产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拜他们所赐，我中学开始就发誓一定要搞明白股票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股市会害得人家破人亡……当然我家没有死人……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对经济学以外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了。”

“你想没想过要替他们还债？”

“完全没有。还不清的。”叶枫毫不含糊，“他们欠的债不是实体数字。只是欠个几千万哪怕上亿，都有还得清的盼头。问题是，你给他们还了这笔，他们就去借下一笔，然后又丢进股市，最后又赔得屁股都不剩。”

他踢开脚边的碎碗。

“好在我有六合彩，靠赢来的前付我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和这鬼地方相比，那边才是我家。”

“谢谢你容忍我的任性。我们走吧。”

“不是才来……”

“我想去你家看看——你真正的家。”

游雅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夕阳的余晖在她乌黑的长发表面撒上金色的光芒，优雅的身段仿佛能把这废墟一样的房子点化为朋克乐队的老巢。她的美丽如此的纯粹，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被要求者的大脑都不会朝着说不的方向去思考。

叶枫租房子的小区就在华芳财经大学外面的环城路边，是一处还算高档新建学区房。住户大多是华芳的中产阶级。他住的楼房就在小区中央的花园旁的一栋，一户六十来平米的一室一厅。

“请进，随便坐。”

进屋之后，游雅看了一圈。

似乎是因为是出租屋，叶枫并没有下大力气装修。灰白地毯和黑红白三色相间的坐卧一体沙发也起到了缓冲冷白的作用，沙发背后大概一步的距离，书柜将客厅一分为二，写字台躲在书柜后面，形成一间袖珍书房，充分利用了空间，又不显得拮据。

虽然还看得出毛坯房的痕迹，但叶枫还是成功地把他的公寓改造成了印象派画家的工作室。游雅喜欢这简约的设计风格，屋子别具一格的同时，也不乏生活气息，看得出房屋的主人是个讲究生活品质且有品味的人。理想的家就是这种感觉吧。

“让人印象深刻的设计呢。”她评价道。

“还好吧。谢谢。”叶枫揣摩着游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也不可能花太多钱去装修租的房子，就按喜欢的方式随便打理了一下。”

墙壁上挂着没有画的画框——两面墙总共七个，三黑两红。

“空画框？”

游雅对着相框伸出手指，指尖穿过相框碰到了白色的墙壁。

“开始是想挂画的，想来想去也想不到适合的，后来发现空着也不难看，就懒得买画了。”

“亏你想得出来！”

游雅呵呵笑了，她喜欢叶枫布置的家。从家具的选择到颜色的搭配，从头到尾都能看出这个家的主人特立独行的个性。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也是类似的感觉吧，要让公司从广告词到雇员的言行举止都彰显出掌门人的眼界，让外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游雅的公司。

看了一圈之后，游雅走到茶几旁，并着腿端庄地坐到沙发上。

叶枫从壁橱里取出茶杯，不觉被沙发上的游雅吸引。他有种微妙的感觉，游雅一身黑色装束，皮肤雪白，外加红色的丝带结，和这间红白黑的房间浑然一体，简直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一样。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的人搞不好会以为她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他倒茶叶的同时，游雅的目光落到电视柜上。有趣的是，电视柜上没有电视机，靠窗户的那个陈列柜里，一个长着大喇叭的唱片机上规规矩矩地待在里面，柜里还有一叠唱片。

“你还有这种趣味？”

“闲下来的时候听点音乐。” 叶枫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

“什么音乐？”游雅投来好奇的目光。

“西康德。”叶枫回答，“特别是西康德第五交响曲。”

“西康德！”一缕复杂的表情在游雅的眼中转瞬即逝，她也说不清她感到的更多是吃惊还是震撼。毕竟，西康德这位作曲家是和贝多芬同年代的大师，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作品属于那种喜欢的人可以单曲循环到无法自拔，讨厌的人会感到他的曲风比噪音还刺耳。

西康德第五交响曲，也是游雅最喜欢的曲子。这首曲子的个性，就是把人先带到近乎绝望的深渊，然后从天空落下一律阳光。

“以后要叫我姐姐。”

“呃……”

叶枫斜起眼睛，他不确定游雅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开玩笑，游雅也不像是会开没有营养的玩笑的人。

“就年龄来说我确实比你小一岁。”游雅竖起左手食指，“信不信由你，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游雅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开启了谈话的主题。

叶枫把两倍泡好的红茶端上茶几，他开始对游雅下面要说的话产生一种抵触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被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一个之前还陌生人的人面前，如同当面被扒光了衣服。

Part 2

十二年前，深蓝色桑塔纳轿车停到华芳第一小学的门口。

这是游诺司最宝贵的车子，90年代初，那个人们还根本没有私家车概念的时候购买的。当年满街跑的还是作为出租车的夏利。

“能坚持吗？”游诺司问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儿。

深秋时节，气温骤降，正是感冒多发季。早晨起床游雅的脸色就不太好，体温量下来又是正常的。虽然没有病到需要卧床在家的程度，但是今天游诺司需要出差，老婆又上班，家里没有人照顾游雅。

“我要上学。”小游雅有些赌气地说。

最近刚与中信创业基金联系上，如果能拿下对方的投资，那么南信在金融界就有一席之地了。

也正因为忙于公司业务，陪女儿的时间变得微乎其微，游雅有些闹脾气。

“我送你进去吧，要是不舒服我们就回家。”

尽管有种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的错觉，游诺司还是打开了车门。

华芳是座山城，学校大都建在山顶。从路边到一小的大门口，需要走一段不是很陡的坡道。上坡的几分钟里，游雅只是默默地牵着父亲的手，一语不发。

“家长不能进校。”

学校门口，游诺司遇到了难题。他被穿保安服的门卫拦住。

“女儿身体不好，我送她到教室就出来。”

“不行，家长不能进。”

“麻烦你一下，今天真的是特殊情况。”

“这是规定。”

游诺司感觉脸颊发烫。不能冲动，他提醒自己。

女儿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但是在这间容纳了几千小学生的学校里，没有哪个学生是特别的。

上课铃响了。

还在门外的小学生发出尖叫，朝着校门一哄而上。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游雅依旧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因为身体不舒服，本来就白的皮肤在黑发下显得更苍白了。

送完游雅就得立即赶往机场，与中信的见面一定不能迟到，没有时间了。

游诺司摸出一包九五至尊香烟，塞到门卫手里。

“给我五分钟，送完女儿我就出来。”

“一分钟都不能多。”门卫装模作样地看了下表。

游诺司牵着游雅，悻悻地走进校园。

他被脑子里的矛盾缠住。如果说规定是用来限制人的，为何塞了烟就开例外？如果规定是用来打破的，那设立它的意义何在？究竟是规定有问题，还是执行的人有问题？如果是人的问题，那为何成文的规定下面又有那么多约定俗成的不成文的规定？

游雅的教室是二年级（8）班，是二年级最后一个班，在教学楼二楼的中段。

游诺司顺着楼梯间爬搭配二楼的走廊，因为上课时间已到，走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男孩子站在一间教室的门口，看起来是被罚站的。男孩子身上的衣服尺寸偏大，看起来是捡亲戚的旧衣服穿的，隔着几个教室，就能看到他手里的书包千疮百孔。

游诺司把游雅送进教室，回头才发现，这男孩就站在游雅的隔壁班三年级（1）班的门口。

大冷天的孤零零一个人被罚站，小手被冷风吹得通红，怪可怜的。

游诺司看了看表，飞机还赶得上。

“你为什么被罚站啊？没写作业？”他问男孩。

男孩抬起头来。

大大出乎游诺司的意料，男孩眼里充满着不服气的目光，好象是明明做了对的事，却遭到不公正的待遇。通常来说，被罚站的孩子都应该有点难过才对。见到这个男孩之前，游诺司都是那么想的。

“……写了。”男孩淡淡答道。

“那是因为什么？”

游诺司蹲下身，这孩子身上有股长时间不洗澡的异味，可蹲都蹲下来了，又不好挪开。

“给叔叔说说吧，我看能不能帮你求个情。”

“……老师生病了。”

“嗯？”游诺司没反应过来，“老师生病？你莫非是在骂老师？”

被罚站还说老师有病，小子是个角色。

“……老师昨天生病了。”男孩把头歪开，“本来说昨天请假，数学课不上，我就没来。”

“那为什么罚你站？”

“后来老师还是坚持来了……就我不知道。”

原因是，老师是用手机发短信通知家长，课还是要上。而这孩子的父母因为躲债跑外地去了，还关了手机，他身边没有监护人，也就不知道需要上课的消息。

“这不公平啊……”游诺司站起身。

明明是老师自己的疏忽，为何要拿孩子受罪？

“……这不合理。”男孩讲出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太会用的词。

“怎么个不合理？”

“老师带病上课对老师的身体不好，课讲得不好对我们也不好。”男孩有理有据地说道，“明明在家养病比较好的，老师可以早点好起来，讲课也讲得更好。”

走廊上吹来一股狂风，击中窗户之后发出呜呜的嚎叫。

游诺司感到自己的灵魂挨了一箭，一个三年级的小子的一句话，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摆在面前，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去做不好的选择？

如果大家都遵守规定的话，世界就会变得更公平了。为什么，人偏偏喜欢贪污受贿，把那些乌七八糟的潜规则看得比公平竞争还重要？对于搞金融的人，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交易员看重的不是用自己的知识去分析市场，而是挖空心思去让内幕交易不被擦觉。

这个世界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原因就是人太贪婪。

只要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安全地带，人就容易犯罪。

游诺司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衣服和书包都烂得不行，本来应该为他提供衣食住行的父母也因为躲在而无法履行责任。情况持续恶化下去的话，这小子能不能读出书来都是问题。

“你说的对。”游诺司在此蹲下身，他的眼神变得温和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这个世界就好多了。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不过，希望你能把你的这种思维方式一直保持下去。”

技能是可以学的，努力能使人取得一定的成就。但是涉及到天赋的东西，往往不是后天的努力能够弥补的。小小年纪就具备了独立思维的能力，稍加培养的话以后搞不好是个人才。

回到车里以后，游诺司被狠狠吓了一跳。

桑塔纳轿车的后座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晚礼群的女人。通过后视镜，看到的是一张浓妆艳抹后显得极美的面庞，美到分不清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她一脸想做弄人的表情，看起来是有备而来。

“你什么人！”

“谈判结束以后，南信的一部分股权就落到中信手里了，你不会不甘心？”

听起来，这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南信意欲从中信手中获得投资的消息。

“我知道一个你可以任意获得资本，又不用出让股权的地方。”

“天上不会掉馅饼。”游诺司把头扭朝窗外，“没事就下车吧，我还有生意要谈。”

“当然了，你也不用现在就决定。”怪异女人把一个文具盒大小的用精美的信纸包裹的盒子放到副驾驶座上，“恭喜你，这是乐园发给南信集团的邀请。乐园认为你的南信现在已经拥有十亿美元估值，欢迎成为乐园的玩家。”

“什么鬼东西？”

“你现在还不用知道太多，游诺司先生。”女人继续用极具煽动力的口吻说着，“请记住一点，乐园里有无限的资本，通过乐园还可以改变现实世界的规则。”

“你再胡话连篇我就叫警察请你出去了。”

“……包括那些看不见的讨厌规则哦。”怪女人还是无动于衷，“等你准备好了，就大喊一声‘game start’，世界的规则就任你更改。”

下一秒，穿红礼裙的女人天方夜谭地消失在车里。

游诺司揉了揉眼睛，是产生幻觉了吗？幻觉的持续时间也太长了点吧，还乐园什么的。

“喂，师傅。”交警在车窗上敲了两下，“车子挪一下。”

“哦，好……”

游诺司发动汽车，左右确认路况。他的脑袋转到右边，眼角扫到一个异样的物体。

副驾驶座上，躺着一个文具盒大小的用精美的信纸包裹的盒子。

Part 3

“至于那天之后的事情，就是我父亲进了乐园，把南信的资产翻了600多倍，成了今天的样子。当然了，我进教室之后的事都是听我父亲转述的。”

“原来如此……你父亲就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关注我了。”

“谢谢招待。”游雅放下餐叉，用餐巾轻轻粘拭粘到嘴唇的酱汁。明明只是微波炉热出来的速食牛排，游雅用餐的动作，如同在米其林餐厅就餐一般温文尔雅。

“不客气。”叶枫喝下最后一口可乐，享受着刺痛舌尖的甘甜，“谢谢你赏光，我这屋子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吃饭。”

正好到了晚饭时间，他随口问了游雅一句要不要吃了晚饭再回去，游雅竟然答应下来了。

“第一次？”

游雅的脑海里闪过周思涵的面庞。

“我这种反社会性格像是能好好和周围的人做朋友的类型？”

“没……没事。总之，从结果来说，确实是你启发了我父亲，才有了今天的南信。”游雅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吸住叶枫的目光，“所以说，你也不是完全无辜，让你来代表南信玩乐园的游戏还是有粘得着边的理由。”

“所以史梁松才觉得不把我和你父亲的渊源告诉我很不公平……”叶枫双手合十，“我倒无所谓了，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上初中开始吧。”叶枫回答，“本来我家的亲戚都把我当穷神，避而不急，结果我叔叔家态度大变，虽然也谈不上对我好，但是突然愿意收留我了。现在我终于想得通了，应该是你父亲从那个时候开始给他们家钱让他们收留我吧。”

“说的没错。完全是口头协议，条件是绝不把钱的来源透露给你父母，否则就断供。”

叶枫明白到游雅说喊姐姐的原因。严格说来，他和游雅一样，都是游诺司供养大的。不是游诺司的资助的话，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

“我大概知道你父亲的为人了。”

“哦？”游雅饶有兴致地端起已经凉掉的红茶。

“通过我叔叔来间接地资助我，多半是想让我继续自我磨砺吧。”叶枫做了个深呼吸，“说起来，我接触到记忆女神搞的六合彩也是不是什么机缘巧合。玛丽告诉过你没有？关于我第一次去记忆女神喝酒的事。”

“没有。我想听！”

漆黑的眼球里放射出奇妙的好奇目光，叶枫不敢直面游雅的美貌，稍微撇开了眼球。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回答，“刚上大一，玛丽就跑来大学门口发传单。估计是早都了解了我的喜好，第一次接到记忆女神的传单，就发现这家酒吧从装修风格到酒水菜单都很合我胃口，就去了。然后就在记忆女神接触到六合彩了。”

“嗯……”游雅抿了一小口红茶，“玛丽说了，肯定有办法让你去记忆女神，就交给她了。”

“难怪你第一次去记忆女神找我，就给我一种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的感觉。现在全都联系上了。”叶枫伸了个懒腰，“你父亲究竟有什么目的？一边背地里资助我，一边把南信集团发展起来以后突然玩失踪。”

接着往下想的话，游诺司暗地里培养叶枫的目的不外乎就是为了达成他想在乐园实现的某个目标，游诺司的失踪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真的有办法帮助他改变世界的规则？”

“我不知道。”游雅放下茶杯，低着头，“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提过这些，我这些年来从他那里学到的就只有牌技而已。我是他的蓝图里的一部分，具体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叶枫不忍心听游雅说自虐的话，但他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他认识到自己和游雅一样，都是游诺司的棋盘上的棋子。

“我就先回去了。”游雅看了看右手腕上的表，“谢谢你今天陪我一天。”

“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能住在这房子里也是你父亲的帮助。”叶枫站起身，“车子还在下面吧，我送你上车。”

“我还能来吗？”

“当然可以了。”叶枫笑着回答，“管你是以姐姐身份还是以……”说到害臊的地方，叶枫舌头打结，“……以那个身份。”

“哈哈哈哈，说什么啊。”游雅抿着嘴笑了，“照你的说法，你岂不是跟姐姐签了婚约，什么鬼。”

最后还是送游雅出了门。

站在观光电梯里，叶枫有种微妙的感觉。他和游雅究竟算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可是又没有一起长大。姐弟或者兄妹？也谈不上。夫妻……只是表面上的。最准确的关系是一起战斗的同伴吧。

——“你最多算个从犯。”

第一次游戏的尾声，游雅如是说道。

“搞什么，原来是共犯啊。”叶枫捂住脸。

“后悔了？”半圆形的玻璃窗里倒映出游雅的坏笑，“后悔也迟了，已经不能回头了。”

“那倒没有。”叶枫看向灯火辉煌的夜色，“我发过誓要改变新手不能选择对手也不能选择游戏的那条规则，达到目的之前绝对不走回头路。”

“老实说，我之前挺讨厌你的。”

“可以理解，你讨厌南信，我又是启发你父亲建立南信的人。”叶枫扬起头，“意思是现在不讨厌了？”

“你说呢？”

电梯门打开，游雅小步跳到电梯外，避开了叶枫的问题。

叶枫把游雅送到停车场，林肯轿车旁边却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是游诺司的秘书吴霞。

“太好了，游总和唐总都来了。”

“什么事？”游雅一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

“请唐总也上车吧。”吴霞看向叶枫，“是总裁的命令，他在酒店书房，需要见见两位。”

虽然在形式上游诺司已经与南信没有联系，但作为老员工，吴霞对游诺司的认可远远高于游雅或者叶枫。

Part 4

晚上9点06分。

吴霞推开双开门，引领游雅与叶枫先后步入书房，然后举了个躬退出门外。

游诺司的书房是间严格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贵族喜好打造的书房，进门就是一张巨大的波斯毯，绣着波斯王薛西斯一世征战的图案。背靠三面墙壁的是古董书架，表面的浮雕因为年岁而褪色。正对两扇门的是一张结实的老板桌，很适合把腿翘在上面那种。游诺司就在办公桌旁，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燕尾服，左手拄着拐杖，背对书房的门，意味深长地盯着窗外的夜景。

“终于来了。”游诺司慢条斯理地拄着拐杖转身。

燕尾服的里面是带蕾丝的衬衫，脖子下面打了个丝带结。游诺司整整五十岁，脸上几乎没什么皱纹，后发理得很短，前发却留到下巴，配合一缕小胡须，给人一种民国时代的资本家的感觉。

在此之前，叶枫还以为那种打扮只能在电影里见到。佐以游诺司的身体里透露出的王者气质，那身现实世界并不常见的打扮毫无违和感。

“还记得我这张脸吗？”他问叶枫。

“不……抱歉。”

“这有什么。”游诺司爽朗地笑了一声，“十多年了，再说我的样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叶枫不值得该说什么。按理说，他和游雅代表南信集团进入乐园的目的就是寻觅游诺司。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书房，是不是应该开始讨论把公司归还给他？如果是的话，也应该由游雅来开口。

与局促的叶枫相反，游雅面对重逢的父亲就像只看到了对手的猫，拳头握在笔直的腰板两旁，抵触情绪毫不掩饰地弥开来。

“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我自己的书房。”游诺司若无其事地张开双臂，“我……想来就来。”

身体并没有失去平衡，拐杖不过是起装饰作用。

“一消失就是四个多月！”游雅迈了一步的同时在胸前握拳，“现在像没事一样说来就来！这算什么！”

“反正不是来和我女儿吵架。”

“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私！”

“这次我先说声谢谢，游雅。”

游诺司把拐杖放回地上，游雅的情绪风暴犹如撞碎在群山之间，威力不再。

“我确实没有想到，我成为导师之后会自动与我之前代表的企业，也就是南信脱钩。导师没有联络人，和南信脱钩以后玛丽也不是我的联络人了，从她哪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你们来到乐园有一个多月了吧，也算是经历了四五次游戏，乐园给人的这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你们应该能懂吧。”

他看向天花板，雕刻在天花板的壁画是蛇勾引夏娃和亚当偷吃辨识善恶树的果子，复刻自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

“导师不是要乐园首富才能当吗？”叶枫问。

“在没有别的衡量条件的时候，资本总量确实是取舍标准。”游诺司回答，“不过乐园历史上经常都有例外。说白了，谁能当导师都是乐园说了算，没有一个特别严格的标准。”

游诺司看回游雅，女儿已经放松了一些，没有剑拔弩张地握拳了。

“总之，抱歉，我有搞砸的地方。所以我欠你一声谢谢。谢谢你在关键时刻从英国赶回来接手南信的股份。”

“随你说吧。”游雅把头歪开。

游诺司非但没有推卸责任，反而到道谢，确实让人吵不起架来。也看得出，他和游雅的父女感情并没有很亲密，与其说是父女倒更像是合作伙伴。

“那个……游诺司……先生……”叶枫犹豫了一下，差点喊了叔叔，“我能问一下吗？你觉不觉得你在现实世界的失踪也是乐园的事件对现实世界的影响？”

“你可以叫我岳父的，不用见外。”游诺司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玩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认为了吧，乐园里发生的事情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你们上一次对阵史梁松的游戏对现实的影响，连我都大开眼界。”

史梁松先把南方证券股份公司从母公司南方信用集团独立出去，结果又被叶枫在乐园赢走全部资产。

现实世界对此的反映是，南信集团让集团内部唯一的上市公司反向回购母公司所有股权，在南信证券的上市地点——香港证券交易所借壳上市。上市成功后，南方证券股份公司更名南信集团，实现整体上市的同时，南信证券事实上已不复存在。

“借壳上市……”游诺司摇摇头，“我是真的猜不到。别看我有十二年乐园经验。之前那次游戏给对方放弃了，不过居然引发了中美贸易战也是很神奇。”

“现实世界的人还以为是中美关系恶化。”叶枫补充。

关税增加，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成本增高，仅此而已。如果不是进行进出口贸易的企业，对此感觉其实并不是很大。

“说到经验……”游诺司对游雅报以爱护的目光，叹了口气，“地心引力太可惜了。很遗憾它没能在乐园走下去。”

“还不是因为信任不能选对手也不能选游戏。”游雅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沉，她不太领情，“你现在就是导师对不对？为什么不废除那条不公平的规则？”

“我就知道你们要问这个。”游诺司背过身，“乐园有乐园的苦衷。如果不把那跳规则作为门槛，很多现实世界的搞假公司估值虚高，一旦它们蜂拥进乐园来，结果不堪设想。举个例子，万一瑞幸咖啡跑到乐园来，把星巴克赢到破产，对现实世界来说，岂止是灾难。”

瑞幸之流在中国尤其多，不过类似的例子在全世界都有发生，如美国的WeWork。这么一想，叶枫觉得游诺司的话也有道理。如果急于取消那一条规则不考虑取消之后带来的后果，也许还不如保持现状。

“你也注意到了。”透过窗户的反光看到叶枫开始思考，游诺司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不是不想取消，是在没有替代方案的情况下，还不敢取消。”

“我也趁这个机会给你说声谢谢吧……可能光是谢谢还不够……”叶枫对游诺司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游诺司先生。绝对不是我夸张，不是你的暗中帮助，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我没有帮助你。”游诺司一边强调一边转过身，“不论是中文英文还是别的什么外文，对帮助的定义都有个前提，就是不计回报。而我之所以赞助你，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反过来协助我破解一些规则。”

“你那叫投资。”游雅不留情面地讽刺。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对父女其实不是不了解对方。

“已经慢慢有回报了。”游诺司有点得意地抬起下巴，“你们每一次游戏我都有观战。第一场游戏着实让我捏一把冷汗。不过，叶枫最后那一脚踹得是真的精彩，我当场拍手叫好。”

“莫非你操作了游戏结果？”游雅斜眼看向游诺司。

“不可能。”游诺司耸耸肩，“导师确实享有一些特殊权力，不过游戏的结果是绝对的，导师也无法更改。胜利就是胜利，何必看低自己？”

“听起来……”叶枫苦笑，“游诺司先生这次回来的目的，并不是回来重掌南信。”

“确实不是。”游诺司走了两步，站到波斯毯的一侧，刚好是薛西斯的战车上方，“从决定成为导师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了南信。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公司也和孩子一样，是有感情的……”他看了看门后面站的游雅和叶枫，“但是乐园的规定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必须舍其一。回头一想，南信也只是我在乐园赢来的资本堆积起来的空壳公司，没太多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来见你们也不是心血来潮，你们现在对乐园有了足够的了解，我希望你们能协助我。”

“留个烂摊子，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回来，开口就是需要别人帮忙？”

“帮不帮又不是我来决定。”游诺司低下头，目光落在战斗中的波斯王薛西斯的宝剑上，“我是真的遇到了难题……如果能解开这个死结，恐怕就能真的达到改变全世界的有形无形的规则的目的。我原本以为成为了导师，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错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改变人心才是问题。”

“能具体说说吗？游诺司先生。”

“不错，就是那种眼神。”游诺司看着叶枫笑了，“我对你的投资不需要别的回报，叶枫。我只希望每次我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能从里这里获得一些帮助。从你踢倒游戏桌直到你盲猜骰子，你的策略思维显然派得上用场。更不用说你还忧国忧民地担心南信破产会给全世界带来金融危机。”

得到游诺司的当面赞许，叶枫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

“恭维话差不多得了，叶枫不是喜欢被恭维的人。”游雅把双手抱在胸前，“快说吧，到底要帮你什么？”

“说来复杂。百闻不如一见。与其把我说得口干舌燥，不如你们亲自陪我去趟伊甸园。跟导师来一场游戏，你们就明白了。如何？”

游雅回头看着叶枫，做决定的重任一下落到后者肩上。

“没有拒绝的理由。”叶枫答道，“跟我们想象中的进伊甸园的方式不大一样……不过跟导师来一场对战听起来蛮刺激的。”

Part 5

南信集团要与导师对战的消息于夜里传遍世界。第二天早晨，等待观战的玩家把元老广场占了个水泄不通。莱维、伊丽莎白、荣萧何均在其列。

大约北京时间早晨9点48分，靠近天使与魔鬼的雕像的地方，缓缓升起一道门框，游雅与叶枫先后步出。

游雅今套了件黑色的斗篷，下身是栗色A字裙配束身打底裤，衬托出修长身材的同时更增添了一分凛冽的英气，天然的美貌嘲笑着乐园虚幻的天空。

叶枫穿的是件抢眼的紫色长款风衣，发型也按照日本流行杂志的款式整理了一下。

毕竟是在正式场合与导师见面，外形上不能被别人看瘪了。

见到主角登场，荣萧何小步跑到游雅身边。

“听说游叔叔当了导师，是真的吗？”

“应该是吧，他自己说的。”游雅回答，“管它真假，马上就要在伊甸园碰面了。”

“这样好吗？”萧何欲言又止，她凑到游雅耳边，“上一场才和梁松，这次又是跟游叔叔……”

“我知道，显得像家里斗。”游雅苦笑了下，用左手叉腰，“我也没办法，又不是我让我父亲当上导师的。”

“哼……”

萧何凑近游雅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凑近叶枫，同样端详一番。

“总觉得……”她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你们两个一点都不紧张啊，和之前的感觉不一样。是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那倒不是。”叶枫回答，“这次的游戏不用在乎输赢。”

“啊？”

“你看了就知道了吧，我们现在也是蒙在鼓里。”叶枫做了个鬼脸。

“好吧，我在看台上等你们。”

通过用乐园的钥匙开门，玩家可以自由进入任意一个游戏厅……除了伊甸园。进入伊甸园的唯一方式，是先登上巴比伦园，然后从可以看到伊甸园的阳台上直接步行到伊甸园。而链接伊甸园与巴比伦园的桥梁，只有在与导师的游戏被确认之后才会出现。

萧何回到人群之后，叶枫掏出红钥匙，开门上到巴比伦园的阳台，这里是乐园唯一一个能眺望伊甸园的地方……也是尼尔自杀的地方。

叶枫闭了下眼睛。可怕回忆依稀在目。他用眼角瞟了地板，游雅的脚下不偏不斜就是尼尔跳下去的位置。他的手臂传来一股拉游雅一把的冲动。

“尼尔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叶枫的心脏咚了一声。

“是的……”

游雅探着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云层如漩涡般一圈圈收缩到中间，直通无敌的深渊。乐园就是悬浮在这恐怖的虚无之上。从巴比伦园的阳台跳下去，需要十秒以上才能触到云层吧，而云层下面又是什么呢？坠落这段时间，跳下去的人会是什么感受？

“我父亲说过，只有两种人想要登上巴比伦花园。”游雅捂住胸口的同时闭上了眼睛，“一种是想要面对伊甸园的有伟大志向的人，另一种是……”

“对不起，我没能把他拉回来。”

“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

游雅用缓慢的速度睁开眼睛，修长的睫毛配上漆黑的眼球，侧颜也是无死角的美。她踮着脚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叶枫侧着头笑。

“好了，去见导师吧。”

叶枫嗯地点头，然后抬起脖子——

“玛丽！”

“遵命——”

玛丽从地板下转着圈冒了出来，华丽的红色连衣裙展开的画面就像绽放的玫瑰。她走到叶枫与游雅的前面，对着空气挥动手指，空气开始左右摇晃，开始浮现出透明的几何形状。空气缩回正常状态之后，凝聚为一道白银的天桥，连通巴比伦园与伊甸园。

过了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被立柱包围的圆形广场，形如简化版的圣彼得广场。广场的9点方向坐落着一座教堂外形的建筑，哥特式的双塔尖直冲云霄。为了刻意把它与宗教建筑区分开，教堂尖顶那个本来是用来放十字架的地方，给改成了标志乐园的哥特体大写字母P。然而那并不是游戏厅。一座简陋的亭子落在广场正中，显然是为了摆放游戏桌而设计的。

在乐园，不管游戏厅的名称起得多么恢弘，说到底都是为了方便玩游戏的功能性建筑。没有墙是为了方便观战，特意造个广场也是考虑到观众需要站的空间。

游雅前脚刚从6点钟方位踏入伊甸园广场，各色门框像箭雨一样密集地出现在广场边缘，走出形形色色的人种，像群蚂蚁一样很快将广场占领。

游雅和叶枫走进教堂，玛丽才在12点钟方位清出一条路。游诺司拄着装饰用的拐杖，慢条斯理穿过人群。

“玩家和联络人都到齐了，游戏已经可以开始了。”玛丽从叶枫身后走上前，“还是说你们需要寒暄几句？”

“导师不需要联络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

“我本来也是游诺司的联络人嘛。”玛丽根本没把叶枫的担忧当回事，“暂且不说联络人是绝对中立的了，两边都是一样的联络人，才不会偏心不是吗。”

“我没抱怨……随你吧，乐园说可以就可以。”叶枫懒得争。

“情况空前热烈呢……”游诺司扭着头看了一圈，“果然一允许普通玩家观战就是这个结果。”

“……允许？”叶枫半闭起眼睛。

“和导师的游戏有很多特别之处。”游诺司把两只手都按在拐杖上，“比如，普通玩家既不能挑战导师，也不能选择游戏。也不用受一个月两次游戏的限制，甚至可以自由选择游戏厅，或者让不让别的玩家观战。但这些比起游戏本身的不一样，都不值一提。导师是不可战胜的。”

“我倒想知道有什么比不能挑战导师也不能选择游戏更可恶的规矩。”游雅冷言道。

“没那么夸张。导师也不能在与游戏相关的地方作弊。”玛丽眯着眼睛笑，“玩两局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注意你手里的钱。”

“我准备好了。”游诺司抬起头，“你们呢？”

观众期待的是一场普通玩家与导师的世纪大战，但游戏厅里的气氛却截然相反。不仅是因为游戏的双方彼此熟悉，还源自这是场商量好的游戏，胜负不是目的，也就失去了紧张感。

“开始吧。”叶枫回答。

“遵命。”玛丽左右确认之后，问游诺司：“导师大人，选择什么游戏？”

“我也想借助这个机会测试一下女儿的牌技。”游诺司对玛丽扬了扬下巴：“黑杰克！”

“OK，游戏开始！”

荷官与游戏桌以及椅子一同冒出地底，广场的9点方位，教堂的两座塔尖分别变为两块看板，分别代表游戏双方的总资产，货币单位一如既往是百万美元，也就是说在显示的数字后面还要再加六个“0”。

南信集团：638,543

导师：1,000,056,700

用汉语来说就是大概一千万零一十亿美元的资产。如此巨大的数字，除了天文学之外的地方基本上用不到，更不用说是用来衡量钱。

“我的天。”

“不可能……”

“那他妈是什么？”

“全世界的钱都在导师那儿了？”

看到导师的天文数字般的资产，人群开始沸沸扬扬。

南信集团那六千亿资产在全世界来看都算不得了了，可与导师手头的资产一比，居然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如果导师把注额全上，那南信败阵不过是两三局的事。

叶枫吞了把口水。就算游戏水平胜出导师一筹，也必然会败在导师的巨额财富面前——就像他自己利用资产的优势赢过史梁松的做法。

“旁边有人说对了。”游诺司淡定地坐到椅子上，拐杖搭在游戏桌边，“导师的资产是全乐园的所有公司加起来的总和。乐园里面的资产占了全世界的99%以上，没进乐园的可以忽略不计。”

叶枫一字一句地听着游诺司的介绍。游戏正式开始之后，想必还有更惊人的现象发生。

“底注1亿。请发牌。”

伴随着零钱机的“叮”声，两边的数字显示牌各减去一亿。

南信集团：638,443

导师：1,200,056,600

荷官唰唰发牌下来，游戏正式开始。

游雅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荷官手里的扑克牌上，外界的干扰都被屏蔽在外。即便是不用考虑输赢的游雅，游雅也没打算松懈。

落到游雅手中的是红桃8和方片6。中国的数字迷信者最喜欢的两个数字，换到黑杰克里来就凑成了最糟糕的14点。

游诺司摇摆手背，估计是拿到了好牌。偶数局是到他先叫牌。

游雅不甘心点数比对方小，决定放手一搏。

她敲打桌面，荷官发下来一张。她用食指和拇指揭开排角。

方片9。

“挑战者爆牌，东道主胜利。”

叮的脆响传来。

南信集团：638,643

导师：1,200,056,800

“那烂牌子是不是坏了？”

“是不是搞错了……”

“牌子怎么搞的？”

“那他妈是什么？”

类似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恰恰说中了叶枫此刻的心情。明明是游雅赢了，应该把导师那边下到池里的注金加到南信的总资产，而导师那边不应该有任何增加。为什么导师的资产也随着增加两亿？他的资产本来就比南信多，如果每次都和南信增加同样的数目，那就如同你和你前面的跑步选手跑的是同样的速度——你永远也别想超过他！

——导师是不可战胜的。

“有意思……”

叶枫捻着嘴唇，盯着现实资产总数的牌子陷入沉思。

游雅用食指敲打桌面，示意荷官开始第二局。与过往的分工一样，游雅负责游戏，叶枫负责观察规则。

第二局开始，赌注还是一亿。

南信集团：638,543

导师：1,200,056,700

荷官发牌下来，游雅起手便拿了一张黑桃Q和一张红心J，加起来20点。她左右摇摆手背，告诉荷官无需加牌。游诺司似乎拿了副烂牌，他嗤之以鼻之后，把牌扔到桌面，表示弃牌。手气不好之是叶枫的猜测，他总有种游诺司在故意作秀的感觉，对方乃乐园的牌神，怎么也得想想再做决定吧。

“看好了。”游诺司举起拐杖，直指教堂塔楼。

“东道主弃牌，挑战者胜利！”

没有叮的脆响传来。

南信集团：638,543

导师：1,200,056,700

从广场的3点方向到9点方向，一乐园的目光都不由自主集中到了教堂的两座哥特式塔尖，屏住呼吸。

叶枫也目不转睛盯住数字显示牌，仅剩的注意力则转移到了听觉。

广场上数千人，就这么站了二十来秒，既没有听到“叮”的响声，也没有看到数字看板出现什么变化。现场气氛僵硬，进行中的游戏仿佛被遗忘。金成正一脸尴尬地扭头看了莱维一眼，好像想问看板是不是坏了。见无人发声，他又转回去看看板。萧何则是回头眺望叶枫，一脸的问号；叶枫对她耸肩，她也只好看回看板。

不用说，叶枫闻到了“规则”的气味。这一句是游诺斯胜利，一般说来，应该把南信下到池里的一亿加到导师那边，然而两边都没有增加。

“差不多明白了吧。”游诺司把拐杖放回游戏桌边，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合十。

“底注两亿。”叶枫抢在游雅前面说。

“叮”的脆响，众人的目光刚放回到牌桌，又齐刷刷转回去看看板。

南信集团：638,343

导师：1,200,056,500

下注后，双方的资产相比于第二局结束时，各少掉两亿美元。数字的变化没有出错，勉强可以确定看板仍正常运行，并不是技术故障。

“就是这样。”游诺司露出满意的微笑。

荷官发牌，游雅拿牌。

方片3和梅花4。

基数局是游雅先叫牌。

她敲打桌面，荷官丢下来一张。

梅花Q。

再次敲打。

红心8。

这下Q就不能当10点用了，不然就爆牌了。当1点的话，手头的总和就是16点。

游雅敲打桌面，荷官发牌。

红心5。

按点数算是黑杰克——21点，按5张规则算也是黑杰克。游雅几乎没有迟疑就决定继续要牌，动作干净利落，看来是用实力派的方式记住了下一张牌。

“黑杰克……”游诺司看着游雅手里的五张牌，敲打桌面。

他没有选择。除非自己也弄个黑杰克出来找平，不然必输无疑——不管他记不记得住下一张牌。

荷官发牌。游诺司拿牌。

“东道主爆牌，挑战者胜利。”荷官宣布。

话音刚落，众人好像生怕别自己比别人晚一步看到就不值钱了似的纷纷转头，屏住呼吸。

“叮”

南信集团：638,743

导师：1,200,056,900

叶枫不寒而栗，可怕的答案已了然于心。

“游雅，赶快开始下一局。”

“哦？睡美人看出来了？”

“还需要确认。”叶枫看向游诺司，“底注就下1亿。”

“一亿就够了？”游雅确认。

“多少都一样……如果是导师的规则在作祟的话。”

“听你的。”游雅的目光变得坚定，“开始第四局，底注1亿。”

减去注金后，显示牌变为：

南信集团：638,643

导师：1,200,056,800

荷官点头，发牌。

两张牌反扑在桌面滑到游雅跟前，叶枫抢先半秒按住扑克牌，游雅的手落到他的手背上。

叶枫跳过看牌的步骤，把牌朝桌心推了两厘米。

“弃牌。”

玛丽差点笑出声来。甚至都不给游诺司一个叫牌的机会，好像义无反顾地要跳进输掉的大坑似的，拉都拉不住。

就连荷官也顿了半秒，才宣布：

“挑战者弃牌，东道主胜利。”

众人一致看回教堂的双塔。几秒钟过去，看牌只是把下到池里的注金还了回去，没有别的变化，也没有响声。浓稠的空气笼罩着伊甸园的上空，又过去几秒，依旧没有动静。

十几秒过去，叶枫和游诺司一直在拼视力，唯独这两人没有看看板。

南信集团：638,643。

导师：1,200,056,800。

不论重复看多少次，两边看板依旧显示的是原来的数字。

“不用看了，不会变的。”叶枫拍拍游雅的右边肩膀，“游诺司先生说的对，导师是不可战胜的。”

“果然是这样吗？”游雅把左手伸到右边肩头，盖住叶枫的手。

“导师的钱等于全乐园里的所有公司的资产加起来的总和。”叶枫闭上眼睛又睁开，“所以导师的资产不是固定的——导师的资产是个动态数字。”

“动态——”

“没错。第一局我们赢了，所以南信的资产就理所应当地增加两亿，到此为止还一切正常。问题是出来导师那边。正因为他的资产是乐园里所有公司的资产的总和，所以南信的资产增加了两亿，他的资产也增加两亿，因此两边看板的数字都变大了。”

“说得好，睡美人，说得好！”玛丽啪啪鼓掌。

“第二局也一样。”叶枫接着解释，“第二局我们输掉一亿。回忆一下平时的游戏，如果我们输掉，那么当局结束后我们这边的数字不会有任何变化，而对方的数字会一下增加两档，一档是对方下到注池里的钱，第二档是我们输过去的钱。还是因为导师的钱是乐园的总和，这里又不一样了……”

叶枫竖起两只手的食指，先撅起左手食指。

“因为我们输掉，所以南信的下到注池里的这一亿就没了。按说是应该加给导师的。”

他撅起右手食指。

“可是导师的钱是乐园的总和，南信少了一亿，他也要少一亿。所以看板两边都没有变化。总而言之，是‘导师的资产等于乐园的所有公司的总和’这个规则在起作用。”

“完全正确！不愧是睡美人。”

“不仅如此。”游诺司把身子俯向游雅，“就算玩家那边连赢三局，也没有结束游戏的权力，游戏只能等到导师玩腻了才能结束。”长发后面的眼睛瞟向叶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如果我的关系和导师够好，我可以尽情地从导师手里获取取之不竭的资本。”叶枫回答，“普通玩家玩游戏是零和游戏，一边赢多少另一边就输多少。但是换成和导师玩游戏的话，只要导师愿意输掉就可以了，这边赢多少钱，导师也增加多少钱。完全就是在鼓励贿赂。”

“加上乐园没有一套具体的谁能成为导师的规则。”游诺司的视线落到桌面，“现在我成为了导师，没有去动那些规则，也没有在钱方面方便过谁，他们都恨我。不过……万一某天乐园决定让别人来代替我，后果就不一样了。”

“这就是你陷入的困境。”

“是的。”游诺司直言不讳，“并且在乐园的历史上，确实有过坏导师出现，把导师的资本当成是无限的金库，让关系好的玩家无休止地积累资本。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些大鳄大都是这么来的。直到最后约翰·皮尔庞统·摩根叫停。”

19至20世纪之交，以美国为代表，诞生一大批大鳄。大名鼎鼎的名字，如约翰·皮尔庞统·摩根本人，安德鲁·卡内基，约翰·洛克菲勒，康内留斯·范德堡……他们积累并留下来的财富，至今无人能够超越。

“后来乐园似乎也意识到坏导师的行为会严重破坏现实世界的资本平衡，就干脆让导师之位空出了一百多年。”游诺司叹了口气，“倘若成为导师的不是我，而是某个有坏心的人，现在的结果可想而知。比起坏导师坐上宝座带来的灾难，中美贸易战那几千亿美元的帐根本不值一提。”

游诺司的正义感迫使他不把钱白送给别的企业，甚至包括自己的南信集团。换成是瑞幸之流，恐怕现实世界早都乱套了。

“这就是我给你出的题目。”游诺司摊开双臂，“是的，我进入了死胡同，暂时没有想到解决办法。现在我们都在走钢丝。虽说不用强迫你在某个具体日期之前想出解决方案，但是每拖一天，乐园把我换下去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层。即使乐园不把我换下去，人的寿命也是有限的，还不保证我以后不堕落。”

不仅如此，就算游诺司的继任者不搞腐败，也不能保证继任者的继任者不搞这一套。如果没有一套合理的系统来限制导师的权力，那么昏君可以说早晚会出现。人类的自利天性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叶枫再次看向显示南信的资产的看板。

638,643

也就是六千三百八十六个多亿，比起游戏一开始，还多了两亿。他却有种赢了钱但输了游戏的违和感——输了一场比赌桌上的黑杰克更为宏观的游戏。

“限制……导师的权力吗？”叶枫说着，他感到千斤重担落到肩上。对于问题的答案，一点眉目也看不到。

“没错。”游诺司拄着拐杖站起身，坚定不移地看进叶枫的眼里，“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继续扮演问题的提出者，而你来帮我解答。不同点是……”游诺司看了看游雅，“这一次，我和游雅为为你提供一切你需要的帮助。”

“我没有答应。”

“又不是让你帮我。拒绝那么快叶枫会难过的。再说……”游诺司挂上戏弄的表情，“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

“我……不知道办不办得到。”叶枫把手从游雅的肩头抽走，别过头，“有问题的是‘导师’的存在本身吧。如果乐园自己不更改导师制度，我们不管做什么，到最后恐怕都是沦为联络人的笑柄……”

“事到如今，你的游戏已经不仅仅是局限于金钱了。”游诺司把拐杖的顶端抓得更紧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暂时维持乐园的现状。去吧，如何在这场改变规则的游戏中胜出，就看你的觉悟了。”

“我明白了……”

叶枫口头答应下来，心里还是没有实感。无论游诺司对他的信任有多深，他看不到前面的路。比起此前的“见到导师”这个具体目标，“找到改变导师权力的方法”简直是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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