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從朝中回來,比平日裡晚了些,我吩咐人備下晚膳以後,便一路踩著雪到玄德門前去等他。監門率將軍馬三寶見到我過去,遠遠地迎上前叉手道:「太子妃何事囑咐?」
風聲獵獵,我拉緊了身上的氅衣,微微笑道:「無事。只是殿下晚歸,我來候著他。」
馬三寶到底精明,知道我只是在胡思亂想罷了,也笑了笑,「太子妃寬心。陛下也要進膳,必不忍遲了殿下。」
我正撣去鶴氅上的雪花,聽了頓時寬解許多,正想再尋些話來問,玄德門前的衛士們已經聽見外頭的人聲,宮門大夫韋慶嗣上前振了鑰管要把宮門打開,馬三寶回頭望了一眼,便向我展顏笑道:「殿下回宮了,」
我隨著他往玄德門下走,暮色已經緩緩地降了下來,門上金漆的顏色在我眼裡渾濁一片。厚實的板闥從裡頭沉沉地向外推開。建成乘在馬上,手裡攥著韁繩,身後領著一隊千牛備身,見到是我,於是掣了一掣韁索,過了門後,便翻身躍下馬來,走上前道:「怎麼出來了?」
我微一行禮,不過建成與我向來不拘這些禮節。他點頭示意我起身,我便上前撥了撥他麑裘上的雪塵,一壁笑著答道:「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應了一聲,一壁回頭向馬三寶一擺手,馬三寶立刻會意,轉身去整頓兵馬了。建成和我並肩迎著風往光天殿走去,似乎有些嚴厲地道:「黃昏時候天冷,不要時常出來外頭。」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真的動氣,從前在河東他要管教弟妹,總是佯裝疾言厲色的樣子嚇唬他們。我有些委屈地答道:「那你不要時常晚回宮啊。」
他立時便笑了,只是有幾分無奈的模樣,「饒了我吧。」
我哼了一聲,「適才馬三寶說陛下也要用膳,不忍耽擱你的時刻,料想是你自己在耽擱自己。」
他有些心虛,只好朝我笑了笑,當作是賠罪,「你的話都有理。」
我沒有答話,他知道我心裡不快,不過沒有像平時一樣過來攬著我。只是建成從不為著這三言兩語的玩笑話便與我置氣,我不免疑心他別有心事,卻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過問。果然回到光天殿以後,建成與我對坐在食案前,只是漫不經心地舉著犀箸,其實沒有吃進什麼東西。我見他這副模樣,也沒有心思吃飯,於是擱下了碗箸。他又獨自怔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抬起眼,有些訥訥地道,「九娘,」
我已經好整以暇地望著他,「說吧。」
他不住嘆了口氣,又避開我的眼,「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我知道他不敢正視著我,又不願在來時的路上提起,何況還是陛下在午後散了朝許久以後,將他召進宮去說的,定然是什麼難言的要事,「你說吧。」
他啜了一口暖酒才道,「阿爺讓我新納媵妾……」我挑了挑眉,他止住了聲,抬眼望著我,我極力地平靜神色,只是淡淡地道:「這樣啊。」
「九娘,我……」
「你推辭不得,」
「不是,」他很快接上,「是,」我面無表情,「我是太子,所以……」
我終於應了一聲,「壽兒死了,是我的錯。」
「觀音,」他心急地喚了一聲,又越過案上握住我的手,「是我不好,不該提起這件事來。」
我別過頭去,「沒有……」壽兒是我從前喚承宗的小名,而承宗是建成的長子,也是他的髮妻王氏唯一遺留在世間的孩子,自幼和他的母親一樣病體羸弱。承宗七月裡死的時候,我正懷有五個月的身孕;侍醫說,那是因為過度的傷神和悲痛,我才沒能留住腹中的胎兒。太子僅有的嫡嗣夭亡,太子妃又受驚流產,無論如何都是內廷中的大變。朝中諫議如海,直言我失德善妒,無能執掌東宮內政,甚至居心謀害嫡長。建成日日在朝堂上為我說情,有什麼消息也不敢帶回東宮裡來,最後還是陛下以從前陰世師掘毀五廟、天降災厄於子孫為由,為建成和我暫且平息過去。只是我心裡明白,雖然我是滎陽鄭氏的女兒,雖然宮朝上下只有陛下和建成可以下令廢黜我,可是在這樣論及宗廟的大事上,我膝下無子,朝中無親,還是只能任人刀俎。
建成起身坐在我的身邊,伸手攬過我的肩頭,待了好一會兒,才柔聲道:「阿爺的用意是,從前像壽兒那樣時常害病,你要照料他,可是沒人來照料你……」
我慢慢自己止住了哭聲,又反袂按了按眼,才勉強答道:「我知道,」
他點了點頭,把我拉過去他的懷裡,我看見他眼裡也泛著淚,「九娘,這從來不怪你。」
「我知道……」壽兒是在我的懷裡斷了氣。平日我過了午時初便不大晝寢,不過前一夜我便未曾睡安穩,午後自萬貴妃宮中回來後,更覺渾身虛乏無力。綺娘本已傳了侍醫,我服了一劑湯藥,又聽見劉娘子和保傅說壽兒正睡著,便轉進去寢殿看他。壽兒極是怕生,我輕輕撩起紗帳,他只是蜷著身子睡在榻上的一角;壽兒的髮絲又長又細,不過他如今七歲了,宮人已經將他的長髮盤成雙童髻,因為只是午睡,也並沒有解開。我探手過去輕輕撫著他稀疏的鬢角,他熟睡溫熱的臉龐上泛著紅暈,兩手把錦被絞在手中。平時壽兒要睡著總是很不安穩,不過這時他的神色極是平和安詳,其實像極了他的父親。建成尋常時候夜裡都很好睡,身子也不大翻覆,所以我睡在他的枕邊總是很安心。我聽著壽兒平穩的呼吸聲,恍恍惚惚地也睡著了。後來我聽說侍醫曾來過,若是我沒有就這麼睡去的話,也許壽兒還能再醒過來,然後睜眼喚我阿娘。壽兒一直是個幼弱的孩子,這些年來身量也沒有高上多少,好像長不大一樣,而今在我的記憶裡他是當真再不能長大了。建成從前還總是擔心,不過琅邪公主與他說二郎幼時也是體弱多病,後來還是大好了,建成聽了便放寬心些,不過有時也不免碎言碎語;我總覺得他一輩子要煩惱的事有好多好多,不過我又不能總是勸他放寬心,畢竟有些事情,是真正放不寬心的。比如這天下,比如朝廷,比如弟妹與他的髮妻。
比如他要納妾這回事。
儘管建成知道我不大情願,並沒有讓我過問禮部遴選良家的事,只是我再怎麼說也是太子的正妻、東宮內廷的正主,又是滎陽鄭氏北祖第三房出身,總不能裝作若無其事一樣一聲不吭。從前的禮部尚書由東宮的太子少保李綱兼任,聽建成說,李綱學識淵博,尤其喜歡讀《後漢書》,他的名字都是從書上張綱的傳記裡改來的。不過我私下與建成說,李綱本名瑗,字子玉,不知是不是也取自後漢的崔瑗。建成想了想,翌日去朝堂視事後,還到崇文館查了書,臨晚時回宮便與我說起崔瑗的故事。從前我只知道崔瑗寫了一篇〈座右銘〉,記得頭一句是「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建成笑了笑,說他小時候從來沒有背起來過。我讓他明日將書借來給我讀一讀,建成答應下來,我起身拉著他到廊下去吹風,我們並肩坐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又說崔瑗的傳記裡有一句「兄弟同居數十年,鄉邑化之」,我挽在他的手腕上笑了一笑,「眼下這樣可不是也挺好?」
他點點頭,微微地笑著,「是挺好。」
我獨自在光天殿裡讀著禮部送來的一份良家名錄,確實與我原先揣度的不差,大多是山東與關中的世族出身,也有一些功臣的女兒。禮部雖然遞上了名錄,卻沒有附上擬選。我自己暗暗記下了幾個人,正要喚綺娘進來為我將名錄送回禮部,綺娘卻推了門與我道:「太子妃,殿下到了。」
我從席上起身,讓開上首,建成已經大步流星來到我面前。綺娘覷了一眼案上我已經收拾好的名錄,默默地退到外頭去。建成坐了下來,也見到案前擱著一宗卷軸,於是問道:「這是什麼?」
我很從容地答道:「是禮部擬好的良家名牒。」
建成應了一聲,「你看這些做什麼?」
我還是平靜地道:「這是東宮內廷的要事,我當然要看。」
「這事兒讓禮部去辦便好,你何必攬在身上?」
「禮部辦事當然很好,只是這些是日後要作你妾室的女子,我怎麼能不聞不問呢?」
他沉著臉色,隨手翻開名錄,不過我方才沒有提筆在上頭畫記,他大約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我鎮靜地又問道:「你可有識得的人?」
他又翻過一卷,「沒有,」不過我見他留心了太原王氏一條,禮部擬的人是同安長公主已故駙馬王裕的從女。我默默地望著他,他大略讀完了名錄以後,抬頭問我:「沒有你家裡人?」
我搖搖頭,「我向禮部說好不列上滎陽鄭氏。」
「這樣便好了。送回去,交代禮部選太原王氏的人。」
我心裡一冷,他又接著道:「你是滎陽鄭氏的人,至尊必然不願你藉此提拔親族。不過你既看了名牒,總不能毫無定見。太原王氏與我曾有舊故,指名納為媵妾,其餘一概不問,便不致落下攀連權貴的口舌,至尊也能明白你『嘒彼小星,三五在東』。」
我聽見這番前因後果,最後竟然還引了《詩經》,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建成又道:「你放心,我沒說要娶她。」
我怔怔地點頭,「至尊雖然待你好,可畢竟君心難測,你又是我的……妻子,」我知道他心裡想的大約是後妻這類的話,不過終究不忍當著我的面說出口。「行事要謹慎為上。」
我應了一聲,不住問道:「你要怎麼能不娶她?」
他的唇邊浮上一抹笑意,「我自有主張。」
我望著他,「可不能和我說?」
他笑了幾聲,最後還是道:「旁門左道,你千萬不能學。」
我連忙點頭,「我絕對不學。」
「我悄悄讓人趕在禮部上呈給至尊以前,向姑母薦上一門更好的親事。至尊看在姑母的面上,必不會拂了她的意。屆時我再去說些當時是臣考慮不周這樣的話,至尊便會讓這件事過去了。」
我雖然有些稱奇,不過還是追問道:「什麼是更好的親事?」
「嫁給人作正妻啊。只要是正室,又是名門或功臣的子弟,姑母自然不會讓她嫁來東宮作妾室。」
我不禁讚嘆了一番,「真是絕妙好計啊。」
他帶著笑意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我說了不准學。」
「好啦。」我繞過案前,提筆蘸了墨在紙上畫好記。建成從身後環著我,把頭抵在我的肩上,我擱下筆,雙手覆在他的手上,晚風從西窗外吹來,我倚在他的身上,我們靜靜地呼吸著,好像建成要納妾這回事,也不會就這樣天翻地覆地改變我的生活。
很快地禮部便將我畫過記的名錄上呈陛下,陛下特意召我和建成入宮,面上說是要乘著新造的畫舫到海池上遊賞,不過我自然明白陛下意在探問東宮納妾一事,還是仔細地排演了要交代的說詞。陛下確實沒邀什麼人來,只有萬貴妃、建成和我隨陛下一道登上了龍舟,我四處望了一望,海池上只稀稀落落餘下幾株半殘的荷花。陛下先和建成談論了一陣朝事,我於是退開幾步,站在萬貴妃身後,萬貴妃很和善地笑看著我:「太子妃,」
我躬身道:「萬娘子。」
萬貴妃覷了一眼正在船舷上高談闊論的兩人,執起我的手,「到一旁說話去。」
萬貴妃領著我往另一頭走了幾步,便停下與我說:「他們父子二人只顧著說些正經事,真是本性難移。」
我笑了笑,心裡忖度著萬貴妃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至尊睿智,殿下自然要時常在至尊身邊學習。」
萬貴妃未再閒話,直言不諱地問道:「太子可與你說起太原王氏的事了?」
我佯裝不知情,「娘子所指是?」
萬貴妃一壁打量著我,「太子一心想納太原王氏之女為妾,」我聽見這句話,心裡還是糾疼了一下,「不過前日同安長公主卻為她尋了一門親事,想來是未曾顧慮至尊要太子納妾一事。至尊亦不好拒絕長公主,不過太子如此情堅,眼下還不知如何是好。」
我聽見「情堅」二字,頓時耳熱臉燒,難堪不已。我原先預備好的話都是要和陛下說的,還有建成在一旁為我幫腔,可眼下陛下竟然讓萬貴妃前來試探我的心意,我簡直前功盡棄。不過我一時也不知答什麼好,只好胡亂問道:「太原王氏的婚約可是訂下了?」
萬貴妃嘆了一口氣,「便是訂下了才難。不過這也不太尋常,怎麼長公主這樣大的事情也沒有先請示至尊?」
其實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在陛下與萬貴妃眼裡,原先只是恰好撞上揀選良家女入東宮的時候,然而也正是太原王氏之女與建成舊故頗深,才要如此審慎商議。我吸了一口氣,陛下果然是起疑了,只是不知建成辦事辦得如何,是不是曾讓陛下追查到東宮裡來。我心跳得極快,只好又問道:「訂親的是何許人氏?」
「是蕭梁宗室之子,宋國公蕭瑀的從子。聽聞蕭家郎君頗是心悅王氏,至尊也十分為難……」宋國公蕭瑀的兄長是蕭梁末帝,同母姊姊則是煬帝的蕭皇后,蕭瑀又向來與陛下親密,陛下甚至在人前直呼他為「蕭郎」,要事大多委任,定然也不會明著損了他的顏面。建成在同安長公主以外,還能想起這層關係來,確實像是《孫子兵法》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想到這裡,我便寬心了許多,轉而從容答道:「同安長公主是陛下手足,宋國公是社稷之臣,蕭家郎君又如此心慕王氏。殿下一為人子,二為儲君,三為丈夫,如何能為一己之私,違逆如此,陷陛下於兩難之地?」我又正色肅拜下地,「萬娘子,妾有罪。當日妾心知殿下屬意太原王氏,才擅自要為殿下求娶。不想如今事態如此,是妾思慮不周,妾定然勸阻殿下,不陷至尊與長公主於難處。」
萬貴妃不料我忽然說出這麼一段話來,還有些將信將疑的模樣,不過一時也尋不出什麼破綻,只好一壁攙起我來,一壁笑道:「既然如此,想來至尊與太子也還拿不定主意,你去與至尊說吧。」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移步便往舷邊去,建成正好回頭見我上前,於是喚道:「娘子。」
陛下聞聲也轉過身來,我恭敬地行了拜禮,陛下示意我起身,我開口道:「新婦有一事稟告至尊。」
陛下自然早有預想我要說些什麼,於是也沒問起萬貴妃,很乾脆地道:「說吧。」
我俯首將方才回萬貴妃的意思換作比較得體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建成在一旁聽著,待我說完抬起頭時,他已經變了臉色,我見他佯裝得煞有介事,只得緊咬著唇才不至於失態。陛下沉吟了一陣,溫和地道:「我知道你是為毘沙門著想,」
我道了聲惶恐,陛下又轉向建成,「毘沙門,你怎麼說?」
他嚥了嚥,「當時……確實是兒考慮不周,如今為阿爺和姑母添憂,是兒的不是。太原王氏……兒不能娶。」
建成委實是一副難忍難捨的模樣,陛下大約也聽不出什麼端倪來,只是嘆了一口氣道:「難為你有心了。」不知是向著我或是建成說的,建成也俯首不語,陛下只又恢復了尋常的聲色道:「那我便去與你姑母說了。你們若再有屬意的人選,儘管向禮部說了便是,這件事我也不再過問了。婚日時,你由東宮遣個人去照應吧。」
建成和我俯首謝過,陛下便喚來萬貴妃,命小黃門駕船回岸上去。在臨湖殿用完午膳後,建成與我便告退了。我們各自乘著腰輿,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回到麗正殿以後,我才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建成揉了揉我的髮頂,「你還能笑?方才至尊刻意讓萬貴妃把你帶去了,獨獨要套你的話,你也不怕。我在阿爺身旁,阿爺只顧著與我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我著急得要都昏頭了,你還能笑?」
我難得見他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摀著嘴笑得更厲害了,最後是他欺身上來,仗著氣力便把我按倒在席上,我已經笑得手腳發軟,只好任他壓著。過了片刻,我們兩人都累了,建成這才鬆開手,將我扶起來坐著,又碎言道:「我當真沒料到阿爺讓萬貴妃把你支開……」
我隨口答道:「你怕我應付不來麼?」
「我在你面前總是更妥當的……」我又打斷他,「你覺得我說得不好麼?」
「不是,」他揉了揉前額,「這回確實是我算計阿爺,若是被阿爺揭穿,我不想讓你也攪進這事裡去。」
「你說些什麼胡話啊?原先便是我讀了禮部擬的名錄,你才要出此下策……」
他眼眸一轉,手忽然使力掐在我的手背上,「你說這是下策?」
我猝不及防,「不是,我是說……」我靈光一現,「你說算計君王是上策麼?」
他被我噎了噎,只好有些失望地道:「若不是看在算計君王,這還是個不錯的計策啊。」
我笑了兩聲,「你也挺能做戲的。」
他也陪笑,「不敢當。」
我佯怒道:「諒你不敢。」
他睜著明亮的眼曈直直地望著我,「真不敢了。」
我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想到宋國公從子的?」
他聳了聳肩,「也沒什麼,只是只有姑母來說,陛下未必應允。」
「不過宋國公也是陛下極愛重的人,陛下難道不會起疑麼?」
「這事本就蹊蹺,陛下要起疑那是定然。不過要在陛下起疑後,將前因後果都說出個道理來,教人無處可疑,這才是算計的難處。」
「你說那個蕭家郎君心慕王氏,這是真話假話?」
「假話。」
我瞪大雙眼,他又若無其事地道:「不過風聲既然傳開了,他自然也不能說他不喜愛王氏。」
我皺了皺眉,不過還是道:「有理。」
他又溫和道:「成是成在你在萬貴妃面前說得好。」
他這麼一提,我忽然想起一事來,「萬貴妃與我說你情堅。」
建成怔了一怔,很快笑道:「她說我待誰情堅了?」
我知道他在裝傻,於是沉著臉望著他,「好啦,好啦,」他頓了頓,平靜地道:「可是承宗的娘親?」
我只覺他這話真是讓我傷心至極,不過既然是我提起的,還是勉強答道,「說的是眼前那位太原王氏,不過言下之意……」
他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難為你了。」
這句話好像當頭澆了我一瓢冷水一樣,我一時急火攻心,想也沒想,轉頭便朝著他大吼道:「難為什麼了?」
他見我忽然動怒,有些不解地望著我,我從席上站起來扭身便走。建成愣了一愣,在門前追上我,我使力推開門扇,發出很大的一聲悶響,門前的宮人見我怒氣沖沖,嚇得趕緊拜倒在地。綺娘在階下迎上前來,「太子妃……」
我拂開她的手,「走開!」綺娘抬眼望向階頂,我不必回頭也知道建成正站在那裡。我氣得胸口發脹,好像一塊冰堵在裡頭一樣讓人窒息,我逕直往光天殿走去,只想著要離得建成越遠越好。不過若真計較起來,光天殿其實還是建成的寢殿,只是他大多時候都因為公務繁忙,而宿在麗正殿裡,偶然才回到光天殿起居。光天殿再向北便是承恩殿,那裡名義上才是我的正寢,只是我幾乎不曾住進去過,大約也很久沒有人清掃了。我已經氣得頭昏腦脹,轉身便往命婦院去,那裡雖然也一直沒有住人,不過自從得知陛下要讓建成納妾這回事後,我便不時命人前去灑掃佈置。綺娘好不容易趕上我,見到我要過去命婦院,連忙拽住我的衣袖,「太子妃勿要自貶身分!」
我又揮開她的手,「放手!」
綺娘死命地與我拉扯,又跪下道:「太子妃不應為著故人衝犯殿下,更不應如此自輕自賤。」
我搖搖頭,心裡氣苦,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撫養壽兒這麼多年,他卻不認我是壽兒的娘。」
綺娘沉著地問道:「那麼郡王心裡認不認太子妃是娘親?」
我放緩了聲,想起這個無緣無分的孩子,心中不免一陣酸楚,「壽兒還年幼,也不是真懂得……」這句話是我自己說給自己聽的。今年初春的時候,壽兒的身子曾有一陣大好,建成時常得了空便去和他玩耍,有時是教他吹笛,有時是教他丹青。那陣子建成只要從朝中回來,大多都是與我們一道待在光天殿裡。壽兒原先便已經在習字,我用的是《次韻王羲之書千字》,不過他的手還沒有幾分氣力,寫起字來好像春蚓秋蛇,又沾得衣襟上全是墨漬,我總是要手把手地教著他寫,過了幾日還不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雖然同樣臨摹的是王羲之的書帖,不過幸好建成的字比我好上太多了,我便讓他教壽兒習字,自己在一旁清閒地讀書。若是我也頗善丹青的話,我大約便會提筆將眼前此景臨繪下來;壽兒小小的身子伏在几案上,正埋頭在紙堆裡一筆一劃靜靜地寫著,不時移過半邊身子到硯上將筆尖蘸飽了墨,有時斗大的墨珠滴落下來,將丹紙上濺得星星點點。建成微微側身跪坐在他的身後,摘下指上的玉韘,輕輕握起壽兒的手,將筆按在紙上起起落落地教他寫著,另一手還一壁翻著書,讓壽兒將寫下來的字一一唸過。建成高大的身影灰濛濛地映在畫屏上,我把書卷擱在膝上,怔怔地望著他們父子二人;一會兒建成抬起眼來,向我溫和而無聲地笑著,壽兒感覺到他好半晌沒有說話,也仰起頸子望他:「爺爺,」
建成還來不及應聲,壽兒一雙明亮慧黠的眼睛又轉到了我的身上,「娘娘!」
我笑著放下書,走到案前去,壽兒見我盯著他方才寫過的丹紙上看,於是衝著我張口便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盈……」他支吾了幾聲,還是想不起來「昃」字怎麼唸,建成耐心地又握起他的手,一筆一劃重新寫得極慢。他頭上的遠遊冠已經有些鬆亂,因為傾身而偏到一旁去,他皺了皺眉,正想伸手去解開繫在頷下的翠緌,但壽兒在懷裡還沒寫完一個「昃」字,建成只得還是端正身子,握著他的手慢慢地在紙上運筆。
壽兒隨著寫完全字,靈光乍現地喊道:「昃!日月盈昃!」
我好歡喜地彎下身捧起他的臉頰,壽兒又斷斷續續地背了下去,我把他攬到我的懷裡,建成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把我們圈在他的臂膀裡。我抬起眼來,輕手為他解開翠緌,又把遠遊冠從他頭上摘了下來,他一手接過放到一旁的案上,另一手只握著我的。我忽然感覺這便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然後希望這樣安穩平淡的日子,可以永遠不要過去。
過了幾日,壽兒已經學到「果珍李柰,菜重芥薑」了。他一壁寫字,一壁還要問我字句的意思,不過我時常一句話便要解釋上好一陣子,於是還是想著是不是真該為壽兒尋個師傅來教。臨要就寢前,我便問了建成,他沉吟一陣道:「眼下我看著還沒有個合適的人,再說東宮師傅也不過會講些經書儒術,我聽了都無趣,壽兒學那些還太早了。」
我應了一聲,「陛下不曾問起壽兒的學業麼?」
建成想了想,將下臂枕在腦後,「不曾著意提起。待到壽兒長大些再進學吧,這事你來作主便好。」
我拉過一些錦被覆在身上,「他倒是很喜歡你教他習字。」
他笑了幾聲,很有興致地又道:「明日我教他作畫。」
我不住皺了皺眉,「你可真懂得丹青?」
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不懂麼?」
我搖搖頭,「略通而已。」
他好像有些不可置信,眼裡閃過一抹笑意,「我以為滎陽鄭氏的女兒……」
我連忙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許拿我的家族來笑話我!」
他在我的手下嗤嗤地發笑著,又搖搖頭示意我移開手,我瞪著他,他含糊不清地道:「我要吸氣,」
我這才鬆開了手,裝作若無其事地躺回被褥裡,他的聲裡還帶著笑意,「不知你畫起我來是什麼樣子。」
我扯過一角襌被,沒好氣地答道:「當然是『眉目如畫』啊。」
他背過身去大笑了好一陣子,我有些氣惱地擰了擰他的上臂。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寢衣摩娑的聲響,建成翻身回來把掌心按在我的臉上,指尖撫著我鬢角的髮絲,柔聲問道:「不然我也教你畫畫?」
我在黑暗中已經可以慢慢看清他的臉,他的眼眸還是一樣地光亮,好像是兩盞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燈火。我有些倦了,於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他沉默不答,我迷迷糊糊地闔上眼,以為建成已經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卻又聽見他道:「九娘,我要教壽兒畫畫的事,你先別和他說。明日我若得空,過了午後便回來。」他一連說完這段話,聲音好像忽遠忽近的,我沒有氣力再問他什麼,於是含糊地答了一聲好,便恍恍惚惚地睡去了。
夜裡我作了一個夢,夢見建成、王氏娘子和孩子坐在我的面前,我提筆在絹上為他們畫像,承宗扭身撲在王氏娘子懷裡,將她的衣衫揉得皺了,她低眉溫婉地笑,一聲一聲地喚他阿宗,建成伸手為她撫平了衣裙,她還是靜靜地笑著,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建成的蹀躞帶上繫著一枚烏白玉玦,和她錦帶上的正是一對,環佩璆然;我只蘸了極淡的雁灰色,凝目而視,將那上頭的鸞鳳紋樣一筆一畫染在絹素上。
真是世間一雙璧人啊。
壽兒也不認得我了。
我笑著,卻見她眼角怔怔墮下一滴淚來。
我急忙收筆,要把墨再暈淡,卻已經太遲了。
那淚最終落在孩子的額髮上,她伸手拂去。
如夢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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