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 ESCAPE 擺脫重力 - 尾聲、GRAND ESCAPE

「終於找到你了，大小姐。乖乖和我回去吧」

隔天早晨，當卡姆準備帶著菲比絲走回城區時，遇見了一個一身漆黑，戴著白手套的男人。他站在一台浮空式馬車前方，恭敬地朝菲比絲行禮。

「你的家人都派人來找你了，你就和他回去吧。」

卡姆拍拍菲比絲的肩膀，示意她該回去了。然而，菲比絲沒有往前離開，反而躲到了卡姆身後。

「我不要。」

「小姐，我給你十秒鐘的時間做決定。老爺吩咐我一定要帶你回去，要是你不乖乖聽話，就別怪我用強了。」

「幫幫我，卡姆。」

菲比絲扯了扯卡姆的衣角，微微探出頭來觀察管家的動作。

卡姆向旁邊站了一步，讓菲比絲和像是管家的男人直接面對面。

「對不起阿，我也覺得回去對你來說是比較好的選擇。」

「你們都不懂！要是回去那個家，我就再也沒有自由了。」

菲比絲發出一陣大吼後，轉身拔腿就跑。

「「工人」們，給我抓住她。」

黑衣男人身後的車門高速向上翻起，車中走出了四五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人。

看見他們的樣子，卡姆的眼神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他們的脖子上都戴著電子枷鎖，那是十五歲時選擇成為「工人」的證明。雖然他們的身材看起來都很健壯，卻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痕。

一副副半死不活的迷茫眼神，看不見屬於他們自己的意志。那樣混濁不堪的眼神，令卡姆第一次意會到成為「工人」究竟代表著什麼。

「還楞楞站在那裏幹什麼！快給我追，你們這群髒東西！」

在黑衣男子拿出皮篇抽打他們後，吃痛的他們像是發狂的野狗般衝了出去。

這就是你為甚麼會想要逃走嗎，菲比絲？

雖然身為大小姐的她絕不可能成為「工人」，但在那樣毫無自由的家庭中生活一定也很痛苦吧。

卡姆握緊了拳頭，迅速地拐進了一旁的巷子中。

※※※

「哈阿——哈阿——哈阿阿——總算甩掉了。」

卡姆和菲比絲氣喘吁吁地躺在某棟矮樓上的屋頂。

不久前，卡姆才從「工人」們的追殺中將她救出。靠著對於貧民區的熟悉，在「工人」們快要抓住菲比絲的時刻，卡姆率先一步趕到了。

他抓起菲比絲的手，時而拐進各種小巷中，時而躲藏在休息的攤販放在路邊的橡木桶中，時而混進人群中。由於在體格和速度上的劣勢，卡姆絞盡腦汁才甩掉他們，順著某道隱密的階梯而上，帶著菲比絲來到一棟廢棄大樓的樓頂躲藏起來。

「你為甚麼要繞回來救我？」

菲比絲坐起身來，不解地看向卡姆。

她不明白。卡姆明明說過希望成為「工人」，也說了她回家比較好，卻還是來幫助她了。

卡姆也坐起身來，腳底相貼地盤坐。

「我大概明白你會想逃出來的理由了。」

他認真地凝視著菲比絲的雙眼，看著那雙澄澈的眼睛中映照出的自己。

我——希望怎麼做呢？

「太好了。你終於能懂我了。來擊掌！」

菲比絲情緒高昂地舉起手，卡姆也不情願地舉起手和她拍了一下。

在和卡姆擊掌完後，菲比絲的視線被他身後的某個東西給吸引，站起來走到了屋頂的邊緣。

「這是什麼？」

橫掛在她面前的是一條條縱橫交錯在方屋樓頂之間，長長的粗麻繩。

「那是用來曬衣服的繩子。」

看著站在毫無遮蔽視線的地方左顧右盼的菲比絲，卡姆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不容易才甩掉他們，你不要爬到那麼明顯的地方好嗎？」

「被發現的話，再一起逃一次就好了吧。一起逃跑不是也很開心嗎？」

卡姆回想了一下過程，確實有種很刺激開心的感覺。但他並不打算告訴眼前的少女，因為他有預感要是自己這麼說的話，眼前的笨蛋一定會刻意讓「工人」發現，惹出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煩。

「下一次再被發現，我就不會幫你了。」

「被發現再說吧，欸咻——」

卡姆聽見少女發出的聲音，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太對勁。才不過短短分神一下子，少女已經爬到曬衣繩上了，向是一頭樹懶一樣懸掛在下面。

「快給我下來，你這傻子。那裏很危險你知道嗎？」

卡姆走到了屋頂邊緣，伸出手試著抓住菲比絲，但菲比絲卻縮起了腳不讓他碰到。

「我也想體會看看你們的生活嘛。」

菲比絲看著卡姆，眨了眨她那無辜的大眼睛。

「我們平常才不會爬曬衣繩好嗎？」

「我以為你們會順著這些繩子爬去找鄰居聊天。」

「你當我們都是猴子阿？」

「說不定喔。」

「才不是好嗎？快給我下來。」

「是嗎嘻嘻，卡姆小猴子——小猴子卡姆哈哈哈哈哈。」

「你！」

看著卡姆生氣的樣子，菲比絲先是咯咯竊笑，接著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懷，整條曬衣繩都跟著她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

「別笑了。把手伸出來，我拉你回來。」

「好。」

菲比絲小心翼翼地在繩子上轉身，卻一不小心重心不穩向後摔落。

「啊——！」

「菲比絲！」

菲比絲發出了一聲尖叫後，人影就消失在了房屋下的乾草堆中。

卡姆氣急敗壞地衝下屋頂，來到乾草堆旁翻找著菲比絲的身影。

「菲比絲！菲比絲！你沒事吧？」

卡姆大聲吼叫著，祈禱著菲比絲沒有受太嚴重的傷。

「我在這裡喔，我很好。」

一陣悉悉囌囌的聲音傳出後，菲比絲從一旁的草堆中鑽了出來。原先白皙的臉蛋沾滿了塵土，變得髒兮兮的，整齊的頭髮也變得像是鳥窩一樣凌亂。身上的衣服被乾草堆勾破了好幾個洞，看起來和卡姆身上的衣服更相像了。

「你在幹嘛，很危險你知道嗎？」

卡姆瞪大眼睛憤怒地看著她。

「反正我沒事嘛，嘻嘻。好可怕，差點就以為要死掉了。」

菲比絲摸著後腦杓露出傻笑。

「你這個笨蛋，不次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你是在擔心我嗎？」

菲比絲調皮地靠近卡姆，賊嘻嘻地抬頭望著他。

卡姆突然側身，用手將一旁牆上的泥土抹到她的臉頰上。

「你幹嘛？」

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菲比絲向後退了一步，不滿地鼓起了雙頰。

「我才沒有擔心你。你摔得很好，這樣髒兮兮的應該就不會被認出來了。」

「你是故意的對吧？其實你只是想把泥巴抹在我臉上。」

「我是阿，怎麼樣？」

卡姆用挑釁的目光看向菲比絲。

「你！」

菲比絲生氣地別過了頭，不願意和卡姆對視。

「走吧，別生氣了。我們去找個「工人」測試一下，看看這樣他們還能不能認出你。認不出來，我們就能安心地閒逛了。」

卡姆朝菲比絲招了招手，菲比絲不情願地走到了他身邊。

「好啦。」

兩人花費了一下子，很快地找到了第一個「工人」。

卡姆先是帶著菲比絲出現在距離「工人」五十公尺外的地方，確認沒有被他認出來後，再一步步慢慢靠近。

經過幾番測試，當兩人從「工人」面前不遠處經過都沒有被認出來後，卡姆緊張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看來我們不需要太擔心了。」卡姆放慢腳步，看向一旁的菲比絲，說：「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嗎？既然都特別跑到貧民區了，一定有什麼想做的事吧，自由小姐？」

「想做的事情嗎？因為是突然跑來的，還真的沒有甚麼特別想做的事呢。」

菲比斯歪著頭想了想，然後突然興奮地「啊！」了一聲。

「這裡應該有市場之類的地方吧。」

「有阿，怎麼了？」

「先帶我去，等等你就知道了。快走快走。」

菲比絲從後面雙手推著卡姆，催促著他走快一些。

※※※

「這是——？」

卡姆坐在價格不便宜的野餐地墊上，愣愣地看著圍繞著兩人的蠟燭，以及餐盤中豐盛的牛排和甜點，不明白菲比絲為什麼會買這些東西。

「趕快吃啊，冷掉了就不好吃了。」

菲比絲動作俐落地用刀叉切下一塊肉，放到卡姆的盤中。

兩人到了市集後，菲比絲神秘兮兮地叫卡姆在原地等她，一陣子過後菲比絲便提著一大袋東西走了回來。

一直到剛才回到卡姆的家後，他才知道菲比絲竟然買了這麼多不便宜的東西。

「你怎麼有錢能買這些東西。」

「項鍊啊，我把銀製的項鍊賣掉了。」

菲比絲毫不在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為甚麼要這麼做，那東西對你來說應該也很重要吧。」

卡姆沒有動盤中的食物，手中的叉子感覺無比沉重。菲比絲為了兩人的晚餐賣掉項鍊，讓他有種莫名的罪惡感。

「沒關係的，當作你救我的謝禮吧。別介意那麼多啦，快吃吧。我們是朋友對吧。」

菲比絲垂了一下卡姆的手臂。

卡姆愣愣地看著菲比絲，然後開心地笑了出來。

胸口傳來一陣舒服的暖意。

他已經想不起來，上次有人對自己好是什麼時候了。

「謝謝你，菲比絲。」

卡姆和菲比絲對視一眼，露出了微笑。

風捲殘雲地把食物吃完後，兩人心滿意足地躺了下來。卡姆將手放在鼓脹的肚皮上，閉上了眼睛。

「欸，卡姆。」

「怎麼了？」

卡姆睜開眼睛看向了天空。

今晚的月亮是如同微笑般的彎月，清朗的天空中偶有幾絲雲被風吹拂，為其披上一層薄薄的絲綢。

「你只剩下兩天了吧？」

從身旁傳來了少女憂心忡忡的聲音。

「嗯，是啊。」

「該怎麼辦才好？要不然我去拜託爸爸看看好了，說不定他會願意幫你的。我們家應該還是付的起你要繳交給政府的錢的。」

「不需要麻煩了。不要為了我跑回去，你不是好不容易才獲得一小段自由嗎？人生之中這樣的機會可能只有一次喔，好好把握吧。」

「可是——」

菲比絲焦急地想說些什麼，卻被卡姆的哈欠聲給打斷了。

「哈阿——」

卡姆轉身背過菲比絲，沉默了下來。

「說什麼傻話呢。」

菲比絲有些寂寞的聲音迴盪在巷子裡。

「……。」

「難道要我這樣硬生生看你死去嗎？」

「……。」

「回覆我啊，卡姆。」

菲比絲拉了一下卡姆的手臂，不過卡姆並沒有任何的回應。

「睡著了嗎？真是的，這個笨蛋，這麼重要的事竟然還能聊到睡著。明天還有一天，我一定會逼你這傢伙好好聽的。」

她嘆了一口氣後，閉上了眼睛。今天炎陽下奔跑了一整天，疲倦的她很快就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她沒有發現的是，背對她的卡姆從一開始就沒有閉上雙眼，始終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

※※※

由於前一天逃避追兵實在是太累了，菲比絲醒來時已經是太陽高掛在天空中央的時間了。本來還想繼續睡的她，因為空氣中的涼意而被冷醒。

夏天似乎快結束了。

睜開雙眼，菲比絲便看見帶著黑眼圈的卡姆打了個哈欠。

「醒了嗎，帶你去個地方吧。」

卡姆伸出手拉起菲比絲。

兩人在舒服的天氣下慢慢地散步。

雖然路途上她一直想向卡姆尋問有關成為「工人」的事，卻都被他用各種方式給敷衍帶過了。一路上，卡姆和她講了很多很多關於他的故事。

兩人不停地行走，距離城市中心越來越遠，周遭的人群也漸漸消散，最後卡姆帶著她來到一座矮山上。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從這裡能夠清楚地俯瞰整座城市。我想把它分享給你。」

聽見卡姆所說的這些話，以及想起今天特別多話的他，菲比絲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為甚麼突然跟我說這些？」

菲比絲的腹部開始絞痛了起來，她不希望事情和自己想像的一樣。

她悲傷地望向卡姆，然而卡姆卻轉身望向山下。

「先別說這個好嗎，等等我就會告訴你了。你先靠過來，我有想要讓你感受的東西。」

「嗯。」

菲比絲強忍住鼻酸，走到卡姆身旁。才剛靠近他，一陣從前方吹來的強風就令她的長飛隨之飛揚起舞。

「你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這個地方嗎？」

卡姆專注地望向遠方，臉上的表情無比的柔和。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能將無比遼闊的城市風景盡收進眼底。

「不知道。」

菲比絲淡淡地應了一聲。

卡姆張開雙臂，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在這個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最高點，每當有風吹過的時候，閉上眼，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在飛翔一樣。你也試試看吧。」

菲比絲照著卡姆所說的閉上雙眼，學他張開雙手。

然而——

此時風已經停止了。菲比絲已經感受不到飛翔的感覺了。

屬於兩人的飛行時間結束了。

當她張開雙眼時，發現卡姆站到了她的面前。

炫目的陽光撒在卡姆的臉上，瞇著眼睛的他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

「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

「為甚麼要騙我？我們不是朋友嗎？」

菲比絲語帶哽咽地說著。

「對不起啊，因為一開始你救我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們會變成朋友麻。總覺得把一切老實告訴一個有錢人，讓他來救我，我會覺得很不甘心阿。」

卡姆摸了摸後腦杓，露出了傻氣的笑容。

「這幾天謝謝你阿。你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那種有錢人的生活，一開始甚至很不諒解你為甚麼會想逃出那個家。但這幾天下來，是你教會了我自由的快樂與可貴，所以我決定不要當「工人」了。」

菲比絲感受到臉上濕濕熱熱的，是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掉，卡姆你這個笨蛋。選擇成為政府的「工人」吧，我會拜託爸爸把你買回來，好好對待你的。自由這種東西就算沒有了，我們朋友之間互相陪伴也很快樂吧。求求你了卡姆，選擇活下來吧。」

菲比絲悲傷地用雙手抓住了卡姆的手臂。

「對不起啊。我不能這麼做。」

在拒絕菲比絲的同時，卡姆的眼角滑下一顆閃耀的淚珠，直直落到了地上。

紅色的奈米機器人從體內福到了手背上，這說明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鐘了。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他必須透過選擇機器人投射出的選項來決定，是要讓機器人將全身的分子分解回收給政府，或是成為政府的「工人」活下來。

「為甚麼？」

菲比絲不自覺地用力握緊了手，抓得卡姆都有些疼了。她低下了頭，不願讓卡姆看見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

「傻瓜，沒有自由意志和感情的我就不是我了吧。就是因為這些不甘心和快樂的感覺還存在，我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阿。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才不是！我才沒有教你這些。」

菲比絲拼命地搖頭，希望卡姆能夠改變主意。

「菲比絲。看著我好嗎？」

卡姆的聲音柔和地像是隨時都會消散在風中。

「嗯……」

菲比絲用袖子抹去淚水後抬起了頭。

卡姆無比溫柔地看著她，以及她身後那片遼闊無邊的湛藍天空。

「你不是說過你們稱呼這個動作叫低端人口再利用嗎？」

「嗯。」

菲比絲用力吸了一下哭紅的鼻子

「我們這裡的人，更喜歡稱作Grand Escape。你知道為甚麼嗎？」

「嗯——」

菲比絲緊咬著下唇，拼命不讓淚水留下來。

「因為這是我們這種身份低賤的人，唯一一次能夠擺脫重力，享受飛翔在空中的機會。如果沒有辦法靠成為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我也想要飛翔一次。我不覺得掙扎地活著比死亡還要好。我們貧民窟的孩子，從小什麼都沒有。唯一擁有的，大概就是比你們多一點點的自由吧，怎麼能靠隨便放棄呢。」

卡姆輕柔地撫摸菲比絲的頭髮，按下了手背上的選項。在按下選項的瞬間，卡姆的身體從腳部開始漸漸化為了光之粒子。

「對不起，我要離開了。這幾天我過得很幸福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難過的事。所以菲比絲，笑一個吧。我最後的願望，是想要再看見一次你的笑容。好好珍惜自己的生活，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擺脫重力，爭取到自由的。」

在卡姆消失的最後一刻，菲比絲看見他露出了幸福洋溢的笑容。

手中的溫度消失了。

拼命擠出了自己最燦爛的笑容回應他，然而他卻已經不在了。

在卡姆剛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指頭大小，閃爍著紅光的機器。

滾燙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再次流下，菲比絲沒有理會滑落的眼淚，抬頭望向那片他所嚮往的天空。

像是不願屈就於名為「地位」的重力般，紅點如同火箭般朝著市中心飛過去，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那顆紅色流星劃過天際時，菲比絲總覺得聽見了一聲「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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