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我 - 二十（最終回）

（60）

「這麼說，你以後要上班了？」小清問。我點點頭。

「什麼性質的工作？」

「在建築公司做會計。」小規模的公司，會計部卻只有兩名員工，我的職位是會計經理。

「太好了。」她恭喜我，不過語氣有幾分失落。

為了慶祝新開始，我約她去吃日本料理，然後到海濱長廊散步。

今天她穿了一條裙子，把頭髮束起，顯得很斯文，我們並肩而行，不再介意別人是否把我和小清當成情侶看待。

「我們，以後見面的機會是不是少了？」她開口問。

「怎麼會？一切跟以前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向她保証，但她似乎不信，一直在動腦筋計算。

「但是你會加班，很晚才回到家。你會感到疲累，一回家便倒頭大睡，到時根本沒空理我。」

她一層層推理，深思熟慮。她說的沒錯。

「再忙也好，星期日總會放假，妳可以像以前那樣，整天在我家發楞。我會做晚飯給妳吃，當然會有妳愛吃的香煎魚餅⋯⋯」

小清了無生氣的嗯了一聲，算是答覆。我希望改變一下氣氛，於是改變話題。

「他還有沒有約妳？」

「誰？」

「那個音樂家。」我說：「妳上次害人家白白呆等，妳不應該忘記他的。」

她笑了笑，接著又收斂了笑容。

「之後他有沒有約會妳？」我追問。

「有啊。」她說：「但是我沒有答應。」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喜歡他。」她一邊散步，一邊低頭望著自己的花布鞋。

不知何解，聽到她的答覆，我內心一陣黯然。

「你還記得我們認識那天？」

我說記得。「在赤柱墳場。」

「還有之後你請我吃串燒。」

她佻皮地笑。

「以及我打電話要求你載我去酒店那次。」

這個我倒不願再提。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不知會變成怎樣。」

我摸不著頭腦，她的表情似在回憶起當天的情景。

「你說的不錯，我可以搭計程車。」

她說。

「可是我卻很倔強地要找你。可能因為在內心深處，我隱約希望有個人能夠阻止我。」

載與不載，當時的決定其實只是一念之間。「如果當時我拒絕妳會怎樣？」我從以前就一直想問這條問題。

小清目光帶著迷惘地說：「我不知道，應該以後不會再打電話給你。」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現在的她會怎樣？現在的我又是怎樣？氣氛變得有點鬱悶。

「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那天你把車停下……」

她有點哽咽。她不知道的是，在這段期間，事實上是她拯救了我。

「對了，妳順利升上預科，我又找到新工，應該好好慶祝。妳想要什麼獎勵？」我笑著說。

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香港廸士尼開幕了，人人對這個神奇夢幻的樂園趨之若鶩。

「我們去哪兒玩好呢？」

我故意問她。她聽到我說要帶她去玩，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

「真的？」她睜圓雙眼，不假思索的說：「我想去海洋公園。」

我提醒她：「我們已經去過了。難道沒想過去廸士尼樂園？」

我以為她會忍不住在街上發出興奮的尖叫，但她的反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只是搖搖頭，淡淡地說：「我想再去一次海洋公園。」

那地方似乎對她有莫名的吸引力，我凝視著她的雙眼，心裡暗暗猜測，那裡有什麼讓她眷戀？

於是，我們又去了一次海洋公園。這次，同樣盡興。

（61）

我每朝八點到達公司，打開會計室的電燈，然後默默地工作，這間公司規模細小，營運方面的漏洞卻一大堆，我不得不付出額外的心血和精神來逐一填補。

晚上八點才下班已成了慣例，當然沒有精力去做晚飯。半躺在沙發上看十一點鐘新聞看到一半朦朦朧朧睡著已成了另一個新習慣。

星期日下午小清會像往常一樣來我家。我看看書，然後為我們兩個做晚飯。

那天黃昏，我到書店找參考書。離開書店之後感到有點肚餓，又未到晚飯時間，一個人正感到納悶。

途經一間有不少中學生聚集的小吃店，腦海驀然記起小清提過冷麵這種小食。於是走進他們中間。從冰櫃裡點了幾包小吃，看著店員混入醬料，以竹籤當作筷子站在街道旁吃。

想不到這種簡簡單單，涼涼的玩意頗可口，而且才不過十塊錢。

（62）

要說的事情已經不多，因為關於小清的事已經沒多少可以說。

再補充一點點，我們仍然每星期見面一次，但她偶爾會因為功課或者比賽之類的事而沒空。

身為校內排球隊隊長，集訓和會務佔了她不少私人時間。

她曾經邀請我去她學校觀賽，但我以看不懂的理由婉拒。

「真可惜，我們非常厲害。」她說。

「我知道。」

她似乎還沒有察覺，但我卻看得到，我們已經走上分义路，雖然現在看似密不可分，其實彼此的距離卻漸漸疏遠。的確，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們改變了，各自忙碌，相聚的時間漸少，而且也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

這是自然不過的事。

有一句話我最終沒有說出口：

「妳跟妳的同學真的沒有兩樣，只是妳以前一直認為自己與別人不同而已。」

因為已經沒有這個需要。

（63）

「你身邊的女子消失了。」

某個晚上，妻子在電話裡對我說。她依然擁有敏銳的觸角，將我的內心完全了解透徹。

我不吭聲。她說對了，也可以說錯了。之前小清的確常常陪在我身邊，但一直以來，我還是拒絕讓任何人進入我的世界，其實我一直是一個人。

她對我的反應毫不訝異，彷彿早已明瞭一切似的。

「她走了，永遠不會回來。」她以安靜祥和的口吻向我解釋我的情況：「你會感到寂寞。」

「是的，有時候，我的確感到寂寞。」這時候，我有點控制不了自己，我開始對屋裡只有自己一個感到強烈厭倦，也厭倦了獨個兒躺在牀上直至天亮。

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靜靜地聆聽著妻子在遠方的哽咽。

（64）

我坐在電腦前，一張張地慢慢翻看小清的照片，大部分是她首次去海洋公園的照片，那天她穿著短袖T裇和牛仔短褲。陽光下的她笑容燦爛，T裇胳肢部分看到淺淺汗漬，臉蛋紅通通，我記得是在前往海洋劇場的路上拍的，她剛跑了好一段路。但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那天她胃口奇佳，一口氣吃了兩個熱狗和雞腿，比平時吃得多，不停用飲管啜飲汽水。遺憾的是兩次都沒有陪她玩她渴望的雲霄飛車。

我應小淸的要求，回到以前的自己。我努力地嘗試，而且，我想大概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忽然間，一下子湧起了很多關於小清的回憶，很多都是瑣碎的事，有點想找個人一起談談這個少女。我有種直覺，將來有天會向妻子展示小清的照片，讓她看看小清是長的什麼樣子，然後一邊把關於她的事告訴妻子，由我的嘴巴一一説出來。

（65）

「你説世事往往自有天意，記不記得？」

幾天前她突然問我。我當然記得，紐西蘭之行。

她繼續說：「我常常想，我跟你認識，當中究竟又有什麼天意？」

「那天妳問我巴士站在哪裡。」

「是啊。」

「世界上有那麼多停車場，停車場有那麼多停泊的車，為何妳偏偏來問我。」

「你説什麼？」

「沒什麼。」

她沒可能知道我剛才模仿北非諜影男主角的口吻，改動了戲中的對白，我胡謅一番，顧左右而言他。不去認真地想她口中的天意。

（66）

貯存在電腦裡的小說最終沒有辦法完成，不過我一直沒有按鍵刪除。

（67）

我約了妻子明晚放工後看電影。開口之前忐忑不安，想不到她會一口答應。

「如果太忙的話不要勉強，下次再約好了。」由於她立刻應承，我反而有點誠惶誠恐。

「沒問題，我告訴上司我會準時下班。」她不讓我有退縮的餘地。

「不過，我有點奇怪。」她說：「你從來不喜歡看喜劇，更加少看港產片，為何對這個新晉女導演的電影情有獨鍾？」

「因為我跟這部電影有點緣。」

我記得差不多一年前，每次深宵到便利店買宵夜時都碰到的那個女性。她和每個失落的男性深入訪談，陪他們一起抽煙、喝酒。

她大概就是這部電影的導演罷？為了拍這部電影而四處搜尋素材。

我告訴了妻子這件事，我把我看到的和想到的都告訴她，一口氣説了十多分鐘，她一直耐心地聽。最後，我說我想看看她拍出來的究竟是怎樣一個故事。

老實說，電影好不好看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有了可以溝通的話題。

是改變生活的時候了，在我載浮載沉的期間，她一直默默在旁守候。如果要展開新生活的話，我想，應該是跟她重新開始。

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希望還不至太遲。

我也告訴她，近來我養了一缸熱帶魚。

「看來你的改變還真不少。」她訝異地說。

「那麼，小說的進度如何？」她始終對那件事念念不忘。

很遺憾最終還是放棄了。我說。至於原因還是那個：

「沒辦法，沒靈感就是沒靈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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