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有野鬼紛擾之聲。那是阮識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父母的、兄姊的、妹妹的、僕童下人們的……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冒了出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了,你還不去看一下他們嗎?人是死了,總得要家人親自去收屍……去吧,你不去可不行。」阮識醒了過來,感覺身體涼涼的,是背上的冷汗所致。黎明將至,故魂托夢,必定是有些什麼重要的暗示。他想著,遂起身更衣,出門去了。
從嚴大夫那處於山腳的小館出去,大約二十五步路,便有船夫渡人過河,去的不是山上——因為山上的路邪門,只有石老伯認得路。船夫身披蓑衣,抬眼問道:「客官去哪哩?」
「三越湖。」
「竹里鎮的?」
「我不知道——現在是叫竹里鎮嗎?」
「客官應該很久沒回來了,現在更了名是這麼叫的。」
於是小舟搖搖晃晃地駛向前方,一路平安。阮識到達湖心,認真觀察湖面起來,直至船夫催他下船,他才有了幾分精神。上了岸,阮識隨意坐下,找了絕好的位置玩起水來。他先是淘了一下又一下,看水珠,看漣漪,也看那些被驚擾的水鳥或魚群。石頭是不可或缺的,童年時練出來的功夫就在那丟出石頭的一下子顯現了出來——咚、咚……只見它仿佛碰著水面,又仿佛沒碰著,就滑到了對岸。對岸剛好有轎子經過,隱約傳出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阮識看著那轎子一步一步地前進,四個抬轎的身穿一式的衣服,分明是鎮上的大戶人家的家僕。聽得只有兩家人會有如此場面,便是王府與林府。二族本是往遠處營商之人,一從陸州鹿荑遷移,一從南州炎湖遷移。阮識家裏也營商,與王、林家都認識,結緣不淺。他最後一次上門拜訪,是前幾年他硬著頭皮向他們借錢,因為要為家人修墳立碑。
他往湖裏再扔下一塊石頭,等了一會兒,不見回音,終於說:「你再不出來,我這就下去陪你去了。」
湖底忽然傳來了幽幽的流水的聲音,他跪著,儘量湊近水面。水底裏呈現出來的倒影不是他的,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女子的半身,手腳都隱沒在柔和的水紋底下,沒有一處清楚可辨。此時,對岸的轎子裏走下來一個綠衣姑娘,也在岸邊上與侍女用手潑著水玩,那面引過來的漣漪一波又一波。可是湖底下的女子絲毫不驚,淡然一笑,說:「這個季節,我猜是王士瑜家的女兒吧,小時候拉著你的手一起玩的那一個。她的毛病只有在秋天才能緩一緩,出一下門。」
阮識固執地搖了搖頭,「什麼時候一起玩過?她那是欺負我呢!」
女子的臉容仍舊看不清,可她應該是笑著的,臉顯得有些搖晃,「已經兩年了,是麼?」
「是啊。」
「你有沒有找到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
「那就可惜了,不過我也習慣了這樣了,無所謂肉身不肉身之分的。」
「端玉,我……」
女子截住阮識道:「這次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你近來如何?都做了些什麼有趣的事麼?」
「都在水底,還能做什麼呐。」
「可以做很多,唔,我只是猜而已。以前大家也來過這個湖,現在還有人來嗎?」
「有,像你這樣閑時來的遊人很多,奔逃中的書生帶著小娘子也見過一兩個……平常就是靜。這裏的靜就是好,我也是一個人呆著,卻沒什麼不安。」
「是呢,靜得我也快忘了時間,正是『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
「什麼琉璃?」
「這句以前沒教過你,是歐陽修的詞。」
「盡是掉書袋,我在這裏的知識恐怕比你的還多。」
「原本我想與你敘敘舊,談論些舊人。但當下我覺得,說著閒話,比那些蒼涼話還要動人多了。」
女子笑道:「六郎只顧著我,恐怕就忘了自身是地上的人了。一水之隔,如同生死。日後能不來就不來。不怕我找不到你,無論你在哪里,我都能看著你。你想想兩年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不過空度時日而已。」說完,她的影子愈發淺淡了,底面歸於平靜,水的顏色變得清澈了。此時,阮識也就站了起來,心中升起一把無名火,於是大聲喚來了船夫,乘舟回家。
對岸的侍女見著了阮識的舉止粗魯,向她小姐說:「那人穿得斯斯文文,不知道是路過的書生還是哪家的公子。」王碧琉瞧了阮識的背影一眼,絲毫不上心,轉身淡然道:「回家了。」
時至黃昏,天色恍惚,阮識才回來醫館,看見道人換了一套平常衣服,露出比平時還要乾淨的一張臉,堪比改頭換面了。道人也迎頭問道:「阮兄弟,我倆的約定到此為止了,我不能陪你繼續上路了。」
「道長要去哪里?」
「倭國。」
「真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道長?」阮識急問。
「不知道,倭國那裏的『物事』比中原豐富多了。類似端玉姑娘的那種,也是有的。聽說還有在山上隱居的活了千年的人,比我想像中有趣。」道人嚮往似的看著田間阡陌說。阮識想再多言留他,又聽他說:「我有一妹,卻是在十五歲的光景就失蹤了。多年前一個流連倭國的絲綢商人告訴我,當地有一個會看漢文的姑娘,青絲藍眼珠,估計有西域血統。我猜那就是舍妹,我們的母親是西域人。」
阮識不解:「可是道長,你走了,誰來教我關於它們的知識?夜晚它們又跑來騷擾我,我該怎麼辦?」
道長深思半刻,一臉嚴肅地答:「你注意到嚴老那小姑娘的眼珠的顏色沒有?有一邊比另一邊顏色要淡一些,並不多見。這種人就是千年以前生活在返河流域的䞕氏一族,體質比常人好,魑魅魍魎都不能傷害得了他們,可以說是一個人好比十幾張靈符。你若是找她同去,有她辟邪,准不會有事的。」
客娘的眼睛到底是什麼顏色,阮識一點印象也沒有。道人不再說話,他也只得似懂非懂地點頭:「謝過道長,阮承理在此拜別。只是有一件事,道長的名號可否告訴我?」
道人笑了笑:「其實我也姓䞕,字玄英。我很少把名字告訴別人,今天是破例。」隨後揮手作別,攜著道童緩緩前行。道童走了幾步,絆倒了,連帶著走在前頭的道人也摔了一跤,剛收好的饅頭倒在地上。
道人罵了一聲,「地上那該是多少塵!吃的東西容不得髒。」說罷連忙彎身撿起來。道童笑說這是報應,是道人說謊的報應。
「去去,我不信佛家那一套。」
「道長本姓葉,與阮生無仇無怨,何必騙他?我們大可光明正大地離開此地。」
「阮承理這人,麻煩。」道人懷著一袋滿滿的饅頭,低頭輕易地咬了一個,含糊不清道:「你看他跟著我們兩年多了就知道他什麼脾性。」
「只怪他當初看見了道長斬妖治鬼那件事了。但是,石姑娘不過跟我一樣是個凡人,除了眼睛的異樣,哪裏看得出有才能?」3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65rmL6dCn
道人歎了歎:「我瞎編的。我家幾代都是單傳,但是我快要死了,輪到我可不能斷了啊。今日你我也散了吧,各自有各自的造化。」就在道童思慮間,道人已經化成一縷墨藍的煙,煙又變成了一隻鳥,叼著一袋饅頭振翅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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