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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家族聚會,十一歲的福斯娜照樣在中途逃了出來。這個時間,該是祈福環節。這個環節又可以讓大人們展示過去一年的積累下來的傷痕了,然後他們又會往身上割幾下,向鮮血許願,祝禱未來一年的一切順利美滿。
「我們這一族,喜歡血和傷痕。」
長輩在她耳邊念叨了無數遍。她也知道,她在書上讀到了自己的族裔的故事,被後世冠上「容易為了創傷而產生狂喜、傾慕以及捨身之情」。這是一個歷史家對他們的評價,仿佛是耗盡腦力才能想出來的總結。
畢竟,在歷史上經歷了那麼多次的「被清算」工作,他們仍能活下來(儘管不斷遷離原有領域,直到近代才向外面宣示他們的聲音)——的確是堪稱奇跡一般的生命力。清楚認知到這些的福斯娜十分幸福,除了上學時偶爾被欺負之外,十一歲之前並沒有承受多大的苦難。苦難只是書上一個難懂的辭彙。
「今天有尊貴的客人光臨喲,我親愛的女兒福斯娜。他跟你一樣的年紀,這下子你們可以成為朋友了。」
客人的確出身高貴,是屬於遠方海域的貴族,擁有王子之名的亞摩羅希特。他們的國家供奉的神明,跟福斯娜他們家裏信仰的可說是一脈相承,同為偉大的自然之母的兒女。很久很久以前,在漫長的逃亡旅途中,亞摩羅希特的國家也曾是福斯娜的祖先的嚮往之地。
亞摩羅希特這個名字太長了,後面還跟著他父母、祖父母的姓氏。於是,第一次見面,福斯娜迫不及待地擋在女傭面前說,「你叫亞摩羅希特對嗎?除了王子之外有別的稱呼嗎?名字太長了,我記不住。」
站在對方身後的女傭跟福斯娜的女傭的表情一樣,嚇得臉色蒼白,手足無措地看著亞摩羅希特。聽說王子的家族人才輩出,父親是詩人,母親是畫家,伯父是某一類魔法的開創者……亞摩羅希特的影子在這些名銜之下顯得特別矮小,他曾在生日宴會上,對著仰望著他的客人們說,「我想將來我能擁有自己的一艘船,乘著船到處遊歷,凝視深夜籠罩下的海,就算被路過的水手叫我海賊也沒所謂。」
女傭們稍稍移開了目光。不知何時,亞摩羅希特已經跟福斯娜成為了「好朋友」,手牽著手出去玩別的了。
他讓福斯娜喊他「摩希亞」,說是祖母起的,凡是家裏人都這麼叫他。福斯娜在學校玩的遊戲,他大多都不會。他解釋說她住在與世隔絕的「時間圈」之中的貴族學校,他很少出來經歷外界的時間。
這麼一說讓福斯娜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她當下不會發問,等待自己下次想起來才去找書,自己查個明白。這是她小時候的一點執著。
那麼,由她來教他一遍好了。反正很簡單的。她說他們可以玩最簡單的捉迷藏,一方要躲起來,什麼地方都可以。另一方在柱子後,閉上眼睛數數,數到一百就去找躲起來的人。當然,禁止使用先知、偵察之類的魔法。
「那,摩希亞,你知道我們最擅長的東西嗎?」
「嗯?啊,我知道啊。」摩希亞以為福斯娜說的是他們那一族的奇怪特性,喜歡自殘。「老師說,無論任何文化特徵多麼奇怪,都不能歧視。奇怪這種說法,只是相對論而已。在別人的眼中,他們的平常可能也被視作是奇怪……等等,福斯娜等等我啊!」
福斯娜根本沒興趣聽下來,她以為她已經解釋清楚了。
摩希亞猜拳輸了,由他來找藏起來的福斯娜。從來沒玩過這種遊戲的小王子,抱有無人窺知的興奮,一路小步奔跑著,穿過大人商討正經事的客廳,跑到廚房、貯藏室、書房、客房、花園,到處跑來跑去。
「你看,摩希亞就是這麼神經質。他喜歡到別人的家裏去。他實在是太久沒出來了。」
「啊哈哈哈,我家福斯娜倒是太安靜了,安靜得有點奇怪,希望王子不要介意。」
他沒有找到福斯娜。他確定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他慢慢走回去,循著記憶中走過來時的路線。經過古老的貯藏室的門口,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類似撕開老舊的泛黃書頁。他小時候愛做這種破壞,不知道被家庭教師罵了很多次。
這裏也有人跟他一樣愛這樣玩嗎?他給自己壯了膽,大力推開了門。
這裏沒有書。雖然這裏是貯藏室,但儲存下來的都是動物標本。啊對了,他的父親稱福斯娜的哥哥做「捕獵者」呢,說不定這些都是他捉的,真是厲害。他打算明天就向她的哥哥拜師。
摩希亞後來才發現有什麼東西在房間的最裏邊休息著。那是一頭剛剛進入睡眠的幼龍,全身呈現淡白之色,纖細的尾巴不自覺地伸往身旁那個裝紙團的籮筐,在那些細小的洞口中穿來穿去,優遊自在。
貯藏室養著一頭活著的龍?他不敢上前打擾別人家的寵物,只待在旁邊靜靜地觀賞著。他試著上前幾步,想看看它的背部。不知道長了翅膀沒有?他想過要養一頭會飛的龍,為他將來的船隊探路。最好是像眼前這一頭,白色的,看上去是這麼的溫順……這麼想著,手已經放了上去。
它不會突然醒來吃了他吧。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可怕的念頭,但還是禁不住手的衝動。大概是最後一下太留戀了,忍不住從脖子摸到腰上,最後手指停留在溫度最高的部位——龍的爪子,捏了又捏。
「……」
它睜開了眼睛,尾巴舉起來,又甩來甩去。映在白龍蒼藍色的瞳孔之中的摩希亞,退了幾步。
它吼了一聲。摩希亞「嘩嘩」地呼喊著配合它。
「好厲害!好厲害!」
可惜,只是眨眼之間,龍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穿著連身裙的福斯娜,仿佛是剛剛跑過來似的樣子,裙子下擺顯得輕飄飄的。
四周隱約存留著龍浮動的氣息。
「恭喜,你終於找到我了啊。」
「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福斯娜的「擬態」。龍這種形態,在她的家族中,只有她能做得到。她一點也不知道被摩希亞撫摸過的事情,依舊跟摩希亞玩得不亦樂乎。
當晚摩希亞似乎是做了一個恐怖的夢,內容他不記得了,醒來的時候,心還是跳個不停。褲子中間不知怎麼地變成浸濡一片。他下了床,馬上去洗了個澡,千萬不能被女傭知道他還尿床——當然那個其實並不是尿床。他孩童時期的「童真」使他緊張,不自然,儘管在往後的日子裏,他上了皇室內部教育的成年課,他依然無法接受那就是他的真實心情。
後來,他那個「恐怖」的夢便逐一清晰起來,怎也掩蓋不了他的思慕。
福斯娜無緣知道摩希亞多年之後遭受的命運,正如她現在逃了出來也沒人發現。夜風的姿態動人輕柔,讓她想起了每次夜間飛行的喜悅。她的哥哥狄克多說,這種喜悅決不會長久。
哥哥知道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跟我說反話,說道理。福斯娜不服氣地想著。她惱怒的不是哥哥的掃興話,而是他揚起笑臉,把這些殘酷的事實告知給她,毫無壓力地說出來,仿佛這不過是一種輕鬆的背書。她偏過頭去,假裝不去聽——狄克多則在每次聽到妹妹叫「哥哥」的時候,蹲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右臉頰,再給她道一聲早安或晚安。
「福斯娜,你以為變成了龍,我就認不出你嗎?」
「福斯娜,都說了多少遍了?我生氣了。外面多少獵人想捉龍回去養,當做寵物……」
「……以前的人『擬態』是為了便於逃跑,所以儘量要越輕盈、越小巧。不過,在那個時候,只要能脫離人身就好了,可以完全掩蓋我們原來的氣味……你覺得你變成那麼大的一頭龍可以跑到哪里去?」
「每次在天上飛行的感覺很好吧?但不久之後,它就會消失的了,在不知不覺間。沒有一定程度上的『願望』——或者說是『意欲』,我們就不能擬態。」
「啊?!」
聽了這麼久,只有最後一句在福斯娜耳邊如同響雷。
狄克多點了點頭。他從來不騙她。他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讓妹妹明白擬態不是胡鬧的,至少自己不能隨便讓其他人明確知道自己能變成哪一種動物。除非他們已經締結了關係。
「甚麼叫締結關係?」福斯娜問。
「就是成年人之間的某種神聖儀式。」
所以福斯娜並不知道父母的擬態。她只知道父母和其餘四個兄弟姊妹,都是昆蟲,至於具體是哪一種,他們不提,所以她也不問。只有狄克多暗示過她,他是「蝴蝶」。
一隻斑蝶悄無聲息地飛了進來。她看到他了,但她不打算進行對話,於是自顧自看著天空。他也跟著她的方向望過去,漸漸眼睛累了,便只專注看妹妹的側臉。
「王子他們要離開了。」
「我跟他說過道別了。」
「不是很喜歡這種聚會的熱鬧嗎?怎麼溜到這裏來?又想擬態是不是?」
福斯娜終於轉頭過來,反問:「哥哥,你是怕我被人家當成異類嗎?不怕的。我在月亮和夜空的眼中,只是一個普通的生靈。別人那種一時的目光,只是因為他們太狹窄了,沒看過世面。」顯然是從繪本中學會了新的表達方式,忍不住要在家人面前炫耀一下。
「我擔心你的安全。要是我願意的話,其實我大可以告訴爸爸,禁止你使出擬態能力。」
哥哥這次沒有岔開話題取笑她。她低著頭,不由得憋出一聲回應:「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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