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伊茲的的笑靨》 - 第四幕──前有敵軍，後有魔物(5)

夜晚，新月當空，正是蠻族最可能展開夜襲的時刻。長年與蠻族作戰的領主──克里斯多福深知蠻族習性，早已交辦至下層各級單位，就算是行動相對自由的冒險者工會，也不得不調派人手值夜，以防萬一。

作為最晚睡醒的冒險者之一，愛莉莎自然而然地被安排於此時上崗，接替在城牆邊角放哨的妮可菈。

「雖然是我睡得晚，不過，為什麼妮可菈阿姨不叫上我呢？」確認妮可菈的身影、氣息逐漸遠去後，愛莉莎不禁嘟囔起來。

若換作是以前，除非是站在游擊位、能夠隨時來到自己身邊，否則妮可菈是不會離開愛莉莎太遠的。還是說，妮可菈此番行為另有用意？而這用意又是什麼呢？

「唔，不行，要認真點放哨才行。」

身處U字型城牆的最右端，愛莉莎需要警戒的範圍不但沒有比較小，更要注意緊鄰城牆的陡峭山壁。以蠻族的戰士素質，攀登山壁或許費時，但只要能達成夜襲背後的真正目的，這點時間算不上什麼。

「透過夜襲敵人，獲得死神的祝福嗎？真是奇怪的習俗呢。」

會引起戰爭、傷亡的信仰，真的能被稱為信仰嗎？回憶起不久前聽聞、來自諾爾斯汗國的奇特價值觀，愛莉莎不自覺的遠眺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的荒漠、獨自陷入沉思。

「咯噔、咯噔。」正當愛莉莎沉浸在辯證的思維泥淖時，腳步聲不疾不徐的傳進耳裡。受到本能的驅使，愛莉莎硬是截停思考、伸手緊握腰間匕首，雙眼聚焦於聲響的源頭。

「嗯？這時候會有誰來呢？」

聲響來自於城牆內側的階梯，就算是成功摸進城裡的蠻族，也絕對不會發出如此散漫的腳步聲。想到這點，愛莉莎稍覺放心，低聲詠唱咒語的速度放慢些許。

「小愛，晚上好啊。咦？小愛是在練習詠唱嗎？」

當蓓絲羞澀的踏上城牆，漂浮在愛莉莎身邊的魔力結晶轉瞬消散，宛如夜裡的煙花。

「很可惜，只是例行的警戒工作唷。」愛莉莎搖了搖頭。「如果是在練習的話，我大概會被抓起來、判處未盡職責的戰爭罪吧？」

「說得也是。」難得聽聞愛莉莎調侃自己，蓓絲一時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得開懷。

以輕鬆詼諧的寒暄為開場，蓓絲交代來意，說是來送宵夜的。愛莉莎聞言，登時感到肚腹空虛，需要好好補充一番。

「謝謝妳。那我就不客氣了。」愛莉莎接過蓓絲手中的竹籃，眼神中閃過一絲怪異。「那個、蓓絲，妮可菈阿姨她，還好嗎？有好好休息吧？」

愛莉莎萬萬沒有想到，因為蓓絲的出現、自己隨口提出的問題，換來蓓絲連珠炮的抱怨。愛莉莎沒有立刻制止，而是安靜聆聽、將接下來的時光投注在蓓絲身上。

「妮可菈小姐也真是的，說什麼小愛足以勝任，就叫前輩幫忙安排下去，一點都沒有顧慮到妳的感受嘛。」

蓓絲稍作停頓，瞥了愛莉莎一眼，但見愛莉莎專注的眼神中藏有一絲猶疑，蓓絲深吸口氣、不疾不徐地說道：

「反正我已經把今天的事情做完了，就算是工會也管不著我接下來要幹嘛。」

再怎麼遲鈍的人，多少已經從蓓絲的說話中，聽出些許弦外之音，愛莉莎也不例外。

「這樣好嗎？」愛莉莎滿心感激，同時懷抱擔憂。「明天的工作該怎麼辦？」

「管他的！」很罕見的，蓓絲笑容滿面，完全不擔心後續的發展。

「除非蠻族打過來，不然呀，就算是領主大人殺到我面前，我也睡給他看！」

「呵呵，不愧是蓓絲。連貴族也奈何不了妳。」

聽出蓓絲話中的玩笑成分，愛莉莎笑得開懷。

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持續進行，直到蓓絲認為時機成熟，這才深吸口氣，不疾不徐的拋出問題：

「小愛，妳最近，睡得好嗎？」

趁愛莉莎啜飲杯中涼水時，蓓絲懷抱忐忑，提出妮可菈所尋求的問題，希望能從愛莉莎口中聽到答案。

要不是妮可菈小姐提到這件事，蓓絲的思緒幾乎集中在愛莉莎異常的魔法天賦。然而，比起看得見的事物，蓓絲也對愛莉莎的近況感到疑問。

「嗯？這個嘛，算不上好吧。妳看，現在不是在打仗嗎？」伸手抹去嘴角的水滴，愛莉莎瞇起雙眼，眼角閃過一絲無奈。

如果是蓓絲的話，是不是可以說上一點呢？出於對蓓絲前來陪伴的真誠，愛莉莎心懷感激的同時，若有似無的丟出一點東西，希望能不著痕跡的說出一點心裡話，就當是緩解情緒也好。

「小愛，妳也不喜歡戰爭，對吧？」蓓絲歪頭，眼神中隱隱透出自信。

「明明都是人，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呢？」

愛莉莎嘆氣、拋出另一個問題當作回答。蓓絲不在意這點小細節，只是覺得愛莉莎的回應出乎自己的預料。

「歸根究底，就是沒有互相理解，所以產生誤會，如此而已。」

每當遭遇這類問題時，蓓絲就會不自覺地搬出自己這些年來，總結自學院講師、人生前輩的話語，進而濃縮而成的結論。儘管說出口的機會不多，但愛莉莎與自己年紀相仿，應該沒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吧？

「誤會、嗎？」愛莉莎恍然，瞇起的雙眼忽地睜大。

「小愛？」

蓓絲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愛莉莎後續的話語，正要請求愛莉莎重述時，熟悉的柑橘香味撲鼻而來。

「對不起。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冷不防的被愛莉莎抱了個滿懷，蓓絲慌了手腳，一時想不到適當的作法，只能依著愛莉莎的請求，任由愛莉莎的體溫傳遞到自身肌膚。

良久，愛莉莎的呼吸逐漸緩和，心中埋藏已久的想法也總算突破障礙，透過話語傳遞出去：

「蓓絲，對不起，先前，我不該這樣對妳的，因為那是秘密……」

舊事重提，驚得蓓絲抬頭，剛好與愛莉莎四目相對。透過火光，愛莉莎翠綠的雙眸，隱隱染上些許火紅。

「蓓絲，妳一定、很害怕吧？」

愛莉莎閉上雙眼，似乎不願蓓絲見到自己的淚水。

「可是我跟妮可菈阿姨說好，絕對不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所以、所以，拜託妳，不要問我為什麼，好嗎？」

從愛莉莎真誠的自白中，蓓絲除了感受到箇中苦楚，更真切的意識到，愛莉莎當時的死亡威脅，既是她，也不是她。

「小愛……」

既是害怕，也是疼惜，蓓絲眼角泛淚，哽咽地說不出話。

自從蓓絲接收到愛莉莎的死亡威脅以來，一直揮之不去的恐懼中，若有似無的隱藏著一股違和感，而這股違和感，總算在今天、透過愛莉莎的自白，透露出些許線索。

至於是什麼樣的秘密，逼得愛莉莎不得不以死要脅？那雙紅眼絕對是其中的關鍵。但因為妮可菈的叮囑，以及某種威脅威逼下，愛莉莎無法再說下去。

「原來，是這樣啊？」

超乎常人的身手、打破常規的魔法知識，乃至於陰晴不定的情緒。一切的一切，幾乎連成一氣，唯獨作為核心的秘密，是否值得蓓絲去發掘？

如果，這件事情不是自己介入就能處理的，那麼，暫時先保持這樣吧。

「看來，秘密這種東西，每個人多少都有一點，小愛也不例外呢。」

愛莉莎睜開雙眼、疑惑的瞧向蓓絲的當下，蓓絲展露微笑，猶如清晨的露水般清爽。

「既然知道小愛有個秘密，那我也分享個我的秘密吧。雖然小愛可能早就知道了。」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對唱歌有著說不出的喜歡，又剛好家裡屬於小康的中產階級，父母也樂於將我的喜好作為才藝來發展。直到某一天，一位與父母有著生意往來的魔導士注意到我為止。

「喔──！這個聲音，是真正能與元素溝通的聲音！就算掀翻整個王都，也找不到幾個！」

魔導士的狂喜、篤定的言語，在我父母看來，就像是從天而降、足以改變自身階級的天賜大禮。從那之後，我的生活變了。本來珍藏的樂譜從家裡消失、一櫃又一櫃的魔導書出現在所有可以閱讀的地方，包括我的臥室。

一開始，受到父母因期待而欣喜不已的表情鼓舞，我努力了好一陣子，學成不少令父母、老師都讚賞不已的魔法。本以為這些喜悅會繼續下去，哪知命運之神不賞臉，隨著生意失利，受到前所未有、莫大經濟壓力的父母，原先對權力的期待，逐步轉變成對財富的渴望。

「這魔法值錢嗎？有空學這種東西，還不如叫妳師傅教幾招能賺錢的！」

這是我在經年累月、看似苦口婆心的勸說中，逐一拼湊出的最終答案。就算時過多年，我也能確信這答案的正確性。

要知道，作為商人，要將真正想說的言語包裝成無數個分散、看似無害的商品，是多麼的容易？即使面對身為女兒的我，父母也從未直接向我道出心中的想法。

金錢、權力，這些東西或許有它的重要性，但是，作為其中的根本，我對他們來說又是什麼呢？

所以，當我因為師傅的推薦、如願以償地前往王立魔導學院就學時，我就開始計劃，當我完成學業的瞬間、其後續的走向……

擰開瓶口的軟木塞，蓓絲啜飲瓶中涼水，因說話而乾渴的喉嚨得以舒緩。同一時間，蹲踞在城垛上的愛莉莎沉默，似乎仍沉浸在蓓絲述說的過往中。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注視著愛莉莎的側臉，蓓絲並不著急，甚至漸漸對愛莉莎後續的回應產生莫名的期待。

「……太可惡了。」

一是驚訝，二來怕自己沒有聽清，蓓絲正要開口詢問，愛莉莎起身來到蓓絲面前，語帶憤恨的說道：

「怎麼會有這麼自私的人？他們究竟把孩子當成什麼？」話說到激動處，愛莉莎雙手搭上蓓絲肩膀，顫抖透過愛莉莎纖細、卻不脆弱的手臂傳遞給蓓絲。

「這樣的親人，為什麼蓓絲還願意、認他們為父母？」

是因為自己的生命來自於雙親？又或是因為雙親的養育之恩，間接包容他們的種種不堪？可以述說的原因很多，但此刻的蓓絲，實在很難用三言兩語，道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反正，事情都過去了嘛。」蓓絲再次微笑，儘管當初的複雜情緒依舊殘留，但比起那時，現在的蓓絲，目光早已不在那裡。

「現在的他們，連找我都是問題。所以，就這樣吧。」

像是突然想到些什麼，蓓絲輕輕挪開愛莉莎的雙手，並將其雙掌納入自己的掌心中。

「好冰。」

僅僅一瞬間，愛莉莎注意到蓓絲的驚訝、正要抽離雙手時，蓓絲加重力道，不讓愛莉莎得逞。

「小愛，妳知道嗎？手掌冰冷的人，有著一顆比誰都溫暖的心唷。」

「我？是這樣嗎？」

「那當然。」蓓絲笑得開懷，像孩子般純真。「所以呀，請讓我獻上這首歌，當作是我的感謝吧。」

愛莉莎的秘密依舊成謎，但能從此番談話中，理解愛莉莎的真心與情義，蓓絲已經心滿意足。

有如鳥兒鳴啼的清爽歌聲悠揚起舞，自上而下、向四周擴散。即使歌聲僅維持不到五分鐘，其餘音不斷迴盪於心坎，令聽者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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