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八年前,那夜裡清風徐來,悠悠的竹香隨著蓮香一同拂進茅木隨建的安樂堂裡,燭光搖曳,引逗著案前一位老先生的鼻息。
這裡是南魏境內的九鳶山,九鳶山安樂堂是安仲尼老先生的居所,天下文人雅士四處來往,唯獨這個安樂堂是他們共同的去處,不光是文人雅士,帝王將相、庶民百姓、販夫走卒。不論是誰只要有求學之心,只要走進安樂堂就能有所領悟,「不以物類而教,不以心智而渺。」這是安仲尼畢生奉行的教,教與天下人不論身為什麼樣的階級,是貴是賤在教的面前一律平等,也教與天下人,不論是慧是愚,教也不分上下,只要有問則必有答。這樣的安樂先生是天下人的老師,但卻不是天下人的父母官,這得要從安老先生年輕時說起。
年輕時的安仲尼曾經是魏國謀士,當年的魏國只是南方邊陲小國,雖然原本是傅氏王族最近的諸侯親脈,但封地狹小的魏國卻沒有過於強盛的國力,九王之亂以一敵八,一舉成為諸侯強國。九王之亂後,看盡戰亂生死的安仲尼誓言要普教天下。魏高宗傅長樂繼位時安仲尼辭別歸隱,回到九鳶山修建安樂堂,終生不仕,也終生不下山。
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翻出來也不是些什麼能攤在陽光下的正經事,但仲尼先生卻走出了人生的另外一個方向,成為當代文壇的翹楚。
竹香混隨著蓮香四溢,案前的老先生在批註隨緣堂筆記,雖說剛剛入夏,但清風拂過卻依然有些涼意,但安仲尼似乎沒有心思去注意,直到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自門外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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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先生?」
一聲叩門聲並沒有回應,那青年便推門而入,藍綢白緞清風徐面,鼻樑眉宇之間的斯文似乎跟安先生年輕時頗為相似。
「哎呀,我說安老大人,您別開著窗子批批註啊,您要是著涼了,安樂堂會出亂子的。」
那青年悠擺的闔上窗戶,在安先生面前坐下。
「我說安老大人,您真的有在聽嗎?」
「嗯。」
老先生應了應聲敷衍了事
「欸不是,我說老大人啊,我有要事要稟告您欸,能不能分給我一點時間啊?」
老先生文風不動,繼續點墨批註筆記。那青年無奈的嘆了口氣便倒頭就睡。
隱隱約約的竹蓮暗香浮動,徐徐清風就算關上了窗也能感覺到,只是沒了涼意卻讓老先生更加專心的批註了起來,燭火不再搖曳,安穩的溫度逐漸釋放,隨空氣中的芳香持續漫散。
良久,安仲尼放下了筆,闔上了那本隨緣堂筆記。
「小子,什麼要事?」
安先生瞧了瞧在草蓆上已經睡沉的青年,驀地拿起隨緣堂筆記,舉勢要砸去。
「你小子還敢睡啊。」
剛批註完的筆記便朝著那眉宇清秀的男子砸去,頓時傳來一陣驚嚇。
「唉!安先生。」
那男子起身端坐,將筆記置於案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安先生,下次別那麼鬧事,我這英俊瀟灑的人都快被砸傻了。」
「別,貼金也別往臉上貼,有何要事能勞動言公子告知老夫?老夫還得關照關照。」
安先生還接著拿下一卷筆記。
「別,批註也請明天再批,都要二更天了您先饒了小的。」
眉宇清秀的言時俊一手把安仲尼的書卷擋了下來,眼神誠懇的凝望著他。
一時間屋內的燭火搖動,原本輕鬆自在的氣氛漸漸沉悶了起來。
「先生,我就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了,您還記得東定國在四年前發現的東定遺址嗎?」
「我已不再過問天下之事,當初把這樣技能教授給你,只是不想讓通曉天下的門術失傳。怎了,東定遺址有什麼發現?能讓言公子開口相告?」
安先生依然故我的拿起白毫點墨,繼續批註了起來。
「日前安樂堂在東定的處事回報朝局情況時,特意捎來另外兩件急案。還請您過目。雖然以我的聰慧有六成把握繼續推演,但先生您應該能通曉全局吧,時俊希望安先生能告知。」
安先生順手接過了言時俊從袖間拿出的信紙,並且仔細端詳了起來,不久便閉眼沉思。
「東定處事急件回報
一、東定遺址出土證據考察似乎於天朝傅國相關。
二、東定陛下準備懇聘安仲尼先生下山駐考遺址。」
清薄的紙面上,字跡飄忽不定,飛越千里的消息在紙上竟然顯得不那麼要緊了。
「天朝傅國?假如那真的是傅國的采离宮,那豈不是......。」
安先生放下信紙便朝著言時俊擺出疑惑的臉。
「是的,假如那真的是傳說中的采离宮,東定國將會顛覆現在四國制衡的情勢。傳說中,前天朝傅國為了傳承天下知識,下令諸侯國修建智宮,並以各國王族文字鐫於碑上,而傅國的智宮起名為采离宮。雖然我萬幸生在這個安逸的時代,但九王之亂是天下的夢魘,假如今時今日的東定取得前代天下知識,必然成為強國,獨霸一方。」
「時俊,老夫並不那麼認為。」
安仲尼捋了捋蒼白的鬍鬚,執筆寫畫。
「這四年來,東定憑藉著各國學士的研究,隱隱約約的發覺這座遺址是傅國的采离宮。然而卻在今天才被我們知曉,可見東定是有意隱瞞。
再者一人強則為眾矢之的,在完全找到能夠轉譯傅氏王族文字的人,或是確定找到采离晶柱之前。我想東定不會有所動作的。」
安仲尼一面將適才的寫畫遞與言時俊,一面放下毛筆在硯台上,可表情卻放鬆了下來。
「所以先生要應約而去嗎?」
「那是自然的,時俊。此際已然時老夫的暮年了,能夠再次見證時代的演進是老夫的福德,到時候這個安樂堂可得要交給你了。
另外,南魏國也需要有人接應,不論最後這件事情對南魏是福是禍,你都要記住,天下為重,唯有天下安樂,老夫才能安樂。」
安仲尼說的雲淡風輕,但他卻也看見言時俊眼中的不捨,於是便開口說道。
「想來,你應該推演過一遍了吧?既然你已然粗略明白天命有數,那你更應該要幫助老夫,也該幫助郡王,而非阻止天命。」
安仲尼拿起案上的墨研,逕自研起墨來。
「此去東定可能十年不回啊,先生。奈何您年事已高,就算您不去,我也能代您前去啊。」
言時俊蹙著眉,似乎滿腔的不希望安仲尼就這樣前去東定。
「唉,世事多可循跡,要是你再勤學些能變成文壇大家、大學士,你老先生我還得要折騰這番老骨頭嗎?」
「別嘆氣了,時俊,近日我會交代你些安樂堂的事宜,在老夫回來之前,好好守著。」
安仲尼逕自研墨,也沉默了起來,月光下的竹影反照在窗紙上隨風飄搖,這夜在初夏裡被嘈雜的竹吱反襯得格外寧靜,二更半的月與二更半的蓮,以及一位從安樂堂內推門而出的青年,在謎樣的時代裡,安仲尼便隨著東定陛下的懇聘一去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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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八年前的初夏之際,安仲尼隨著懇聘的使者前往東定國,一方面考據遺址內所有的文獻記錄與出土文物。
這一日東定遺址的風雨稍稍歇下了,難得出現一抹艷陽高掛在東定遺址上方,安仲尼來到這裡已經有八年之久,其實再過不就就要入下了,前些日子剛剛遣了梅雨,讓考據區的範圍內通通被水漶漫,奇怪的是,今日雖然太陽特別的大,照理來說考據區內應該會在雨後格外悶熱。當安先生趁著天晴之際,難得來到遺址時,卻發現這裡的氣溫奇低,涼颼颼的,即便不起風,若是沒有件薄衫罩身,還得發抖起來。
這樣詭譎的現象不禁讓人聯想到采离晶柱。
在前輩的描述中,采离晶柱是傅國的知識展現,整個結晶是來自於天山的極冰石所淬,極冰石在這個時代隨處可見,就像是石頭製成的冰塊,具有保鮮蔬食,降低室內氣溫等奇效,奇妙的是這種石頭並非透明,鵝灰色的色澤宛如路邊的石頭,無法燒融也無法破壞,更不用說這硬如金剛的奇石能被淬煉。
意識到這件事情的仲尼先生,命人即刻將水漫移除,立即加速開掘進程。
「安大人,安大人,快過來這裡瞧瞧。」
一位中年男子衣衫襤褸在南邊叫喚著安仲尼,而在上層的安仲尼惶惶然走下階梯向南面走去,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位年屆七旬的老人,能腳步飛快的走去。
「如何?」
安仲尼上前看到牆面上若隱若現的赭紅色塗漆,似乎是一扇大門,但是長年累月的淹沒在底泥之下,赭紅色的漆構已然破碎,上面的圖樣無法辨識,但似乎是個巨大的花紋。
「能打開這扇大門嗎?待會把門上圖騰的樣紙遞給我看看,也許能有不一樣的發現。」
良久,那位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將一張樣紙交與安仲尼。
「這會不會是傅氏王族的家紋?假如與我們的猜想一致,我想我們距離采离晶柱就不遠了,十年來這裡的種種文獻證據都表明了這座宮殿的身份,只要那個東西能出土,重現世人的眼前,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值得了。」
男子向仲尼先生如此說道。
「世人何嘗希望呢?」
安仲尼一句話淡然說道,眼裡滿是蕭瑟。
「是啊,天下人都引頸期盼著,假使東定能造福天下百姓,那便是不才此生所修的最大的福德了。」
安先生寂然沉默,輕巧的將圖紙收起,臉上收起的肅然。
「我必須要在此向各位宣布,這扇門之後,可能就是我們十數年來朝思暮想的東西了,各位,開門吧!」
安仲尼在門前拉抬音量說道,在場的人們都一同歡呼了起來,在無數不知盡頭的歲月裡面,這些人只想確定這座宮殿是否是那傳說中的宮殿,此時所有的人都迎來笑臉。
幾個機關術師在門前敲探了半晌,東定遺址內所有人都聚集在南牆屏息以待,十二年來這裡的時間從來沒有流淌的那麼緩慢過。
只見他們互相交頭接耳熱絡的討論了一番,其中一位叫做李民的人走向仲尼先生。
「安大人,您八年來受我們陛下懇聘,勞心勞力。您所規劃的開掘進程書,以及御旨東定文物表,為整個東定遺址貢獻了全部的心力,我們經過一番討論之後,希望您能親手打開這扇門。我們已經反覆確認過了,這扇門的機關確實是整個遺址的正殿。
請大人,只需押下王紋右下一個匣子見方的觸動鎖,再旋動王紋之後的玉鎖,門便能打開了。」
李民搭著安仲尼的手,他的臉上除了懇切還有累積了八年的期待,所有人都一樣的凝望著安老先生,在場的所有人想法都一致,一如當時仲尼初來乍到時,所有人都在凝望著他一樣。
只是這次全部人所希望的是一場結束,讓這持續了八年的奮鬥能夠落幕。
「好吧,各位的心意都寫在臉上了。仲尼不才,能受到聖恩蒙照,八年來自問沒有辜負陛下聖心眷顧,此際,該做個結束了。」
身穿朱紅長衫的安仲尼,緩緩走向那扇門,老者的身姿在此刻略顯單薄。對比眼前高3尺王紋朱門,彷彿是一位走向藏寶室的探險家,翻越無數險阻的那種高大,竟然讓那扇朱門相形渺小了起來。
安仲尼用那老弱的手押下了觸動鎖,頓時間朱門上的王紋開始一環一環的旋動了起來,巨大的摩擦將門上的塵土與泥埃通通震開,整個王紋的漆樣居然完好無損的出現在眾人眼前,不只如此,環紋向內凹陷推出了一只環玉製成的旋鈕,這就是所謂的玉鎖。
「看哪!那王紋的漆樣根本就沒有破損!」
其中一人驚嘆的說道,連帶起在場所有人都嘖嘖稱奇了起來,而安仲尼也一時傻住,站在原地忘記要旋動玉鎖了。
「安先生,玉鎖啊,玉鎖。」
李民清脆的嗓子把失神的仲尼喚回,他這才繼續旋動玉鎖。
安仲尼不出多少力氣繼續旋動玉鎖,可門上的王紋卻繼續隨著玉鎖的旋動而旋動,整個機關可說是超乎常理的精巧,就連在場東定國所招攬的機關術師,面對眼前的奇巧門械,都暗暗自嘆不如。
玉鎖旋轉到底,王紋改變了原有的紋樣,而與玉鎖連同形成了一張版圖,玉鎖所在的地方則是這張版圖中的中心點。
「這個是......。」
安仲尼佇立在原地凝視眼前的版圖,玉鎖所在的範圍是傅國王都「不夜」,這整個版圖跟現在天下的版圖完全不同,也從未見過,想必這就是前代天下的版圖了吧。
驀地,朱門在無聲的沉默了許久,嘎嘎的打開,整座遺址彷彿被觸動了什麼機關,正在逐漸的上升,巨大的震動讓整座遺址土塵四散,彌漫在空氣中,安仲尼和在場所有人一時之間腳步踉蹌。
「仲尼先生請小心!」
李民一個箭步上前攙扶住了安仲尼,直到震動完全停止,在場所有蹲下的人才起身探看周遭的情況。
這座巨大的宮殿自原本的海底之下升起,遺址上面所有的土埃通通被震開,宮殿的樣貌完整的出現,原本被覆蓋住的所有部分此際都曝於陽光下。而此時所有人站立的位子後方出現了一條銜接港岸的陸橋,在東泰港埠形成又一個奇觀,朱門正殿宏偉的建築高達三層樓,雕樓畫棟。
此刻,安仲尼最先回神往正殿裡面走去。
眼前的景象讓一位七旬老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一個類似於水晶的透明柱狀物從正殿的中心一路延伸,成為這座大殿的正樑,再從頂層延伸下來一共超過數十不等的副柱,整齊排列在殿內,每一個樑柱所分割出來的空間都立著一塊塊的黑色石碑,奇妙的是,石碑上出現點點螢光的文字,無法理解,想必那便是傅氏王族的文字了。
緩步的向殿內走去,徐風陣陣迴盪在殿內,連帶著減緩了那種涼颼颼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舒適而温和的清風。殿內的柱石取代了光源,照亮了內部所有的碑石與圖騰。
一場宛如探索遙古時代的神秘之旅,似乎在觸及那比我們更加強大的文明,這座宮殿明明才建了不過百年之久,整個世界卻已經不復從前,安仲尼雙眼簌簌的留下眼淚,跟在場所有人驚奇的笑顏形成對比。
「仲尼先生?」
跟在身後的李民上前,疑惑的看著安仲尼。
「無妨,前人所做的功業,我們終於能夠繼續傳承了。」
立冠之年的安仲尼見過那個時代最後的終結,他成為謀士,為了重新匡扶傅氏王族。
古稀之年的安仲尼見過這個時代最初的爭鬥,他成為學士,為了傳承上個時代的意志。
但此刻的安仲尼不知為何落下淚水,只是前人如此努力,卻一夕之間將全部化為泡影,不論是當時的天朝諸侯,還是今日的四國對立,也許他此生最想做的,便是終止一切鬥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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