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門鈴被按響，年邁的安延坐在單人沙發上，緩慢地起身，布滿皺紋的臉上有著被打擾的不悅，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門邊，用沒拄著枴杖的那隻手，將門打開。
「打擾您了，請問是安延先生嗎？」門口的青年有些狼狽，他一身風塵僕僕，汗水將他鬢角的髮絲黏在臉上，明明是大冬天，卻像夏天一樣滿身是汗，看起來極為辛苦，可是這些都不是安延在看見青年後愣住的原因——青年的面龐即使比他所認識的那個人青澀，卻掩蓋不了那個人的影子，他佝僂著背，青年比他高了那麼幾公分，可是他依然回想起那一年﹑那個冬天﹑那個飄雪的日子裡，他與他面對面，在他容顏上，那清澈柔軟的笑容。
安延的臉色緩和了些，他點了點頭，緩慢地側了身，對他說道：「進來吧。」
「謝謝您。」青年走了進來，安延在他身後關了門，也跟著慢慢過了走廊走到客廳，客廳不大，青年正抬頭看著壁爐上方掛著的一幅風景，他臉上淺淺的笑容陽光而溫暖，見安延進來，他不禁加深了笑意：「先生，這是洛加湖對不對？」
「對。」安延看了過去，不禁露出緬懷哀傷的神色，青年看見，眼中也有些感嘆，他輕輕開口：「父親最常說到的地方就是洛加湖，他說，就算有一天忘記了所有事，只有這個地方能喚起他的回憶。」
安延把視線轉向他，擠出一絲笑容，卻比哭泣還要難看，「你就是路延，是不是。」
「是的，先生。」路延從包裹裡拿出一封信，「他從來都沒忘記過您。」
路延將信拿了出來後，又拿出一疊厚厚的紙，全都泛了黃，還有不少被揉成一團又攤開的痕跡。
安延還沒拆開信封，路延便將那疊老舊的紙遞給了他。
「先生，我想您會需要它。」安延默默地點頭，將信放在一旁，攤開了那疊深淺不一的泛黃紙張。
安延佝僂的身軀猛地一顫，只一眼，他拿著紙的手便猛然顫抖起來。
那封信上的字跡是他最熟悉、卻又相隔數十年的陌生，整齊端正的字上，被凌亂的墨跡劃掉，彷彿寫信的人正煩惱著該如何下筆。
安延佈滿皺褶的臉上卻已經老淚縱橫。
『安延，久疏問候，你近來可好？』
『安延，東北近日戰亂頻繁，切勿前往。』
『安延，嚴冬已至，務必保重身體。』
『安延，我年紀愈是增大了，你說老了是否總會亂胡思？』
......
『安延，我好想見你。』
......
路延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安延用顫抖的手一頁一頁地翻過信紙，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好像瞭解了什麼。
他突然低低開口，像說給安延聽，也像說給自己聽：「父親向來是個嚴肅的人，對我的要求也從不低，他不會對任何一人說心裡話，也從沒有人猜見他的心思，我們之間的對話，不過是私塾如何，繼承家業又該如何，一點兒也不像父子。」
他的目光轉移到洛加湖的畫上，喃喃道：「我從未見過他笑，我還想，怎麼有人不會笑？直到他幾乎走不動、處處都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路延，我好想見他，你能替我去嗎？。」
路延的笑容裡有一絲酸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看著他的表情，我突然覺得很悲哀。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那麼憂愁的神情。直到我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他的日記，還有這個。」路延的手指輕輕點在信紙上。
在一個逐漸明白責任，開始繼承家業的年紀，他看見退位而清閒的父親好像因為無法強迫自己忙碌後露出了悵然憾恨的神情，對於感情仍然年少的他不明白那樣的表情代表了什麼，只是覺得向來嚴肅的父親突然之間似乎變得不太一樣。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將家族的事業經營得蒸蒸日上後，父親也漸漸老得無法行走。也許人到了年邁才會懂得放下曾經無所謂的堅持，父親的神情不再那麼肅穆，偶爾會流露出一些柔和。當他在躺椅上曬太陽時，經過的他會看見父親神態柔和地喃喃自語，但是他與父親的關係並不親密，自小時候起對父親的印象也讓他與父親親近不起來，直到不能行走的父親突然對他說：路延，你的名字……是取自一個我很重要的人的名……。那麼多年了，我好想見他，可是我去不了了，你能替我去嗎？
路延沉默了，他不知道父親所謂的很重要是否如他想的一般，但是那個人絕不是母親，父親並不喜歡母親，他自小便知道了，內斂寡言的母親不爭不問，只是默默地為父親做一切，最後抑鬱而終。
他恨父親嗎？他不知道。只是他曾經問過母親，為何不生氣？母親難道不愛父親？他的母親只是笑笑，他卻從中看出了絕望，她說：愛，我當然愛，不然當初我就不會執意拆散你父親和他心底的人，也要嫁給他了。如今這模樣，是我一早便預料到的了。
誰都為了自己的執念不惜傷害他人，路延不懂，這樣可以為一個人捨棄所有的執著是什麼？直到父親過世，他踏進只寥寥去過幾次的父親的書房，打開他的書桌抽屜，翻出了一疊又一疊的書信。
其中一封早已放進信封封好了，甚至連要寄去的地址都寫好了。
那個筆跡，是年邁父親用幾乎沒有力氣的手，緊緊握著筆桿，顫抖著一字一字寫出來的。
路延抿得嘴唇發白，又將疊在一起的老舊書信打開。
連揉得亂七八糟的信都捨不得丟，彷彿要把自己寫的、一字一句都傳達給那個人。
——致安延，無論你忘了什麼，也請不要忘了我。
路延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胸口堵得發悶，他將信全都放進行囊裡，連父親的遺物都來不及收拾，便提著行李往那個不曾聽過的小鎮去。
他要代替父親，去見「安延」。
......
路延拉回了思緒，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已將視線從安延身上移開。
他忽然不敢去注視安延的神情。
他環視一圈，老舊的沙發、暗色陳舊的壁紙、傳出輕微噼啪響聲的壁爐，淡淡的木炭味兒還混雜著一點別樣的氣味，他細細辨別，才發現那是西洋油畫顏料特有的味道。他的目光轉向不大的廳堂中唯一的圖。
那張洛加湖的畫。
剛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細看，他放輕了步伐靠近了畫，栩栩如生，一筆一劃都是細膩繾綣，如果不是它散發出一股乾燥淺淡的顏料氣味，他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張彩色的照片。藉著不亮的光他發現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簽名，是草字的「延」。
路延看得很細，那畫極美，逼真得他幾乎能聞到湖畔青草的味道。
可是畫上似乎缺了兩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那是四十幾年前畫的了。」
安延的聲音猝不及防傳進他耳裡，比初見他時的聲音多了一分乾澀的嘶啞，還帶著點幾不可聞哽咽，路延卻在聽見話時怔了下。
......四十幾年前，那時的父親依稀還正值青年。
安延眸光定格在畫上，彷彿透過畫看進了深埋在心底、從來只有自己和他所知道的回憶，蒼老的雙眼霎時充斥著無限的眷戀和懷念，他用並不有力卻溫和的聲音繼續說：「我們就是在那天相遇......那時候我在湖邊寫生，突然就有個聲音就在我背後說話，我當時還被嚇了一大跳。」
說到這他輕輕笑起來，路延看著他，老人的面龐忽然間環繞著一種生命力。也許是老人家的特性，他說話不急不緩，間或停頓下喘口氣，路延看著那位垂暮的老者好像終於從愛人死亡的悲痛中解放出來。
他被他年輕時的父親嚇到後，起初很是不快，那個在他背後說話的人走路無聲，他不知道那個人究竟看了自己多久，可在當他回頭想看一看這無禮的人是什麼樣的人時，他看著那張溫和的面龐突然就傻了，那個人高大挺拔，卻一點也不顯壯碩；他西裝革履，一手拿著脫下的西裝外套，微微彎著腰，溫文爾雅地注視著隨意坐在草地上的他，一看就知道他的氣質是在極佳的教養之中鍛煉出來的。他想，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
直到那個人不好意思地對他道歉，他才發現自己竟看著一個男人看得呆了，他猛地移開視線，隨口說了句「沒關係」，才發現他的動作似乎有些做賊心虛的意味兒。
那個男人並沒有笑他，只是在他身旁的空地坐了下來，他的動作很隨性，卻掩蓋不了骨子裡散發的優雅，安延有些彆扭，卻還是沒有出聲拒絕。
那個人身上的氣息讓他覺得很是舒適，他們聊了很多，大部分都是關於他畫的話題，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暢談自己的喜好，讓安延不知不覺對男人放下了防備。
這就是他們的初遇。
安延的眸光是路延未能想像的溫和，他蒼老的手下意識地摩挲著泛黃的信紙，目光顫了顫，又垂下眼，拿著信一字一字地讀下去。
那些壓抑的、開懷的、想念的字跡與文字，全都在他腦海裡成了那個人當時寫信的畫面，畫面一冒出來，他才知道自己以為的放下原來從未實現，被深深壓住的這些思緒卻在這時被盡數挖掘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那個人已經離去的恐慌。
那個人並沒有初見那麼好，他懦弱、膽小、又自私。直到最後，連告訴他自己的死亡都不敢。
可他仍舊無藥可救地......放不下他。
......
佝僂著背的老人詢問青年：「我可以把信留著嗎？」
青年溫和地微笑：「當然。」
路延看了眼客廳角落的立鐘，「先生，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安延的眸光轉向他，閉了一下眼，問：「不留下來住一晚嗎？」
「家裡還有些事要處理。」
青年溫潤的面龐讓他想起了分離大半輩子的人，他有一絲不捨，但還是輕歎一口氣，「好，小心安全。」
老人送走了青年，再回來客廳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夾在一疊信紙中露出的一角相對嶄新的紙。他緩緩坐下，將它抽了出來。
那是一封連他的住址都寫好的信。
他抽出裡面的信紙，有些久了的樣子，大概是寫完很久很久，才決定將信寄出去。
信裡是詩，有些褪色的筆跡，和端正而認真沉著的字。
『我和你
如同夜幕裡的星與海底的砂石
隔著漫長時光相望
但你不在海底
你是大地
宛如流星
注定在大地懷中安詳
我終將留在你體內
隨著記憶
奔走於你足跡之上』
淺淺的印跡從紙背透了過來，安延翻過去，信紙背面只有一行字——
致安延，無論你忘了什麼，都請不要忘了我。
淚水在老人蒼老的眼裡氳起，老人似乎連哭都沒了力氣，只有喉間溢出嘶啞破碎的哽咽。
原來以前的記憶無論開懷與否，終究會讓時間褪去當時灑上的濃烈顏料，定格成永恆淺淡的美好。
洗去曾經那些不安、無助與憤怒，最終只留下彼此相伴的時光那樣寧靜美好的詮釋。
......
路延在過世父親的書房——現在是他的書房整理著父親的遺物，他拉開發現一大疊信的抽屜，當初走地匆忙，現在才看見信件沒了後下面露出來的日記。
他印象中嚴肅又令人畏懼的父親在他留下的信中分崩離析，他明白父親不過是個受家族壓迫而無法與所愛之人長相廝守的可憐人罷了。只是當他要直面父親所寫最真切的思想時，他的心底還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絲複雜，路延嘆了口氣，將它翻開。
日記中大部分皆是記錄重要記事，寥寥幾筆一目了然，大約是在他與安延分開繼承了家業後開始記的，他在一頁中看到了夾雜在滿頁記事裡的一行記事——路延誕生。想必我不會再有另一個兒子，有了繼承人，我終於可以不再辜負他。
路延神色複雜地翻過頁。他發現，日記中除重要時節的記事外，如入冬時、戰事爆發時，他總會絮絮叨叨地寫上滿滿一頁日記，而內容大多都是對一個人的思念與擔憂。
到有筆跡的最後一頁時，那一篇上並沒有寫日期，而是如同對那個人的抒發與傳達，上面寫著：我無數次幻想過我們的未來，美好的、不美好的、貧窮的、富足的。可當我再回過神來，卻總是特別失望，因為設想裡總有你在，可我醒來才想起你不在我身邊，這樣想著就會覺得我已不知該如何渡過剩下的日子。
不管當年還是現在我都太過懦弱，屈服在時代與家族的壓迫下，不懂掙扎與逃離，連反抗都是那麼無力可笑，連我僅剩的日子，都害怕去見你。
我這一輩子後悔都來不及，即使如此我依然貪婪地在腦海裡描繪著美好的夢，安延，你會看到這些日記嗎？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忘記我，我明白這對我而言太過奢侈，可它是我唯一的願望。
如果你收到信，請你明白，我給不了你美好，只能把我所想的夢給你，慰藉過去設想過無法實現的願望。
路延閉了閉眼，闔上書，輕輕放進了原本的地方。
他的腦中忽然響起父親輕如嘆息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吧......
懂什麼？他隱約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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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身旁與矮几上散落著一張張泛黃的的紙，他翻著一張信紙，一面寫滿了工整的字跡，一面只有寥寥一句話。
安延反反覆覆地翻著信，他看著信上那些對他而言太過美好的詞彙，
他知道那首詩的意思，那美好得恰好與他們的人生相反，是一個絢麗而虛幻的夢境，也是他想帶給他的夢。
——我們遙遙相望，注定無法相觸。就像天上的星與海底的砂石離得那麼遠。但是如果允許，我想你做我的大地，讓殞落的流星在大地懷中安息。我終將留下，留在你的記憶裡，隨著你的步伐一同落下痕跡。
而現在，他要帶著這些永恆的美好，在他的足跡上烙上他的印痕，然後帶著前往他的身邊。
真好，那些美夢終於不再只是幻象。
安延微笑著，氣息漸漸弱下來，他坐在老舊樣式的沙發上如同睡著一般，停止了呼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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