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火葬場 - 大家都在火葬場（單篇完結）

　　我似乎是醒著的。

　　至少，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思考：

　　我是誰？

　　我在哪裡？

　　我，為什麼在這裡？

　　觸目所及，地平是漫漫無際的黑夜，隱約見得周遭茂密的樹林；抬眼，混濁一片的晚幕，月是圓滿，卻有闇雲為翳病，覆蓋視野，廬中寰宇不能見，幾點橘紅如遠火的星，巍巍顫顫游離於穹頂，隨風左搖右晃。

　　又定神視：

　　啊啊，那橘紅的並非如遠火的星，本正是遠火！是成團昇空的火球！

　　會以為那是星子，原來是火球已然乘著風勢，離地向上；只能隱隱約約望到火球中心，朦朦朧朧，黑影曳動，似是做獨舞。

　　此時前方的黑夜之中，忽地燃起盞盞火燈。

　　火燈為素面紙糊成的立方體，上稍寬而下窄，像頂滑稽的方帽，不過整頂方帽倒是蒼白的緊，只在幾面草書幾個黑字，或有些簡單的圖樣粗糙的色塊點綴。乍時風起兮來，方帽火燈隨風飄蕩，火中心竟有幾團黑影動作，有幾個像是人影，又有幾個像是什麼動物一般，定神望去，還能數出那片片飛羽凌亂，給火燃著了，飛羽熊熊燒起，從那方帽火球下飄散出來，又給風吹個四散。有些個飛羽火星落下後被樹枝勾著了，霎時間，四周那些樹都霹靂啪啦地燒起，火星四竄。

　　這刻我才看到，原來前方有幾個穿著不知日本和服或者古代服裝的人影背對著我，他們無視周遭已經陷入火海，仍然是一個又一個的放著那些方帽火球。

　　火海中傳來各種各樣的人還有動物的聲音：

　　哭號著的婦人、初生的嬰兒、淒厲的不知名鳥類的叫聲；長手長腳的人影吱吱慘叫，原來是一群像人般的猿猴，有些母猴抱緊著幼猴，試圖跳到樹梢上盪出祝融肆虐的樹林，卻因此被逼上絕路，向著樹頂盡頭那烏雲蔽月的遠方空抓了幾下，然後被追上的火焰灼燒成四處跳竄的活體火球，最終墜落地表，還緊緊抱著已然成為焦炭的幼崽。

　　一只巨大的鴟鴞拍打著翅膀，啪搭啪搭想飛走，奈何濃濃的黑煙比雲霧更沉重，鴟鴞的眼似乎也給燻著了，在蒸騰的煙霧間轉了幾轉，狠狠撞上幾棵正著火著的樹。突然啪嚓地聲響，一棵活過百歲的粗壯高樹就這麼著朝向鴟鴞倒過去，竟把鴟鴞壓到了地上。鴟鴞掙扎地噗啪噗啪啪地拍打半邊翅膀試圖再次飛起，另外半邊翅膀卻沒動，只是掛在鴟鴞被樹幹壓著那側身體，跟鴟鴞被壓到那面臉上的眼球一樣掛在那邊。逐漸地鴟鴞拍翅的聲音微弱了，終於，連叫聲也沒的，剩下啪嚓啪嚓的，樹枝燒著的聲音。

　　這時那片大火的樹林裡頭衝出了個男人，頭上戴了頂摩托車的安全帽，身上的衣服破布似地垂著，兩腿還不敢停歇，哭喊著朝沒有火的地方逃跑。當我以為他逃過一劫，沒料到一陣怪風朝他而去，幾個剛被那些古裝異服的人影給放飛的天燈就被風砸向那男人，燙到他哇哇大叫，不斷扭動著身子，但是撐著方帽火燈的方帽形狀骨架子就這麼碰巧卡到了男人，男人被困在方帽火燈中間進退不得。

　　我恍然大悟，原來火燈中間的黑影確實是活生生的動物，包括人；他們被困在火燈的方帽骨架裡頭出不來了，所以看上去才會有那團團黑影扭動狂舞。而其中幾個火燈困住的是鳥，鳥的翅膀給燒著了，掙扎中就把火也落了下，正是方才燒了樹林的火種源。

　　不成，這樣下去，所有的東西都會給火燒去。

　　於是我朝那幾個背對我的人影喊著：

　　「快停了！放什麼火，沒看到四周都陷入火海了麼！」

　　人影卻充耳不聞，繼續放飛一個又一個的方帽火球，口中還喃喃唸著什麼話語。

　　我只得朝最靠近我那個人影跑去，伸手拍了對方的背。

　　那個人影不是很高，綁了兩邊的頭髮，火焰下看起來是穿了件白色的和服之類，估計是個小妹妹。

　　雖然被我用力地拍了背，和服小妹妹卻沒有轉頭，手上仍然在放著一個又一個的方帽火球。從和服小妹妹背後我可以清楚看到和服小妹妹兩手都已經燒成了焦炭，漆黑且見骨，和服袖子也早燒去大半截，但是小妹妹渾然未覺，機械一樣，拿起一個方帽骨架，舖上紙，偶爾用那雙已成骨骸的手寫上幾個大字，字跡看不出是炭黑或者血紅，然後放開時，方帽裡頭已然烈焰熊熊，竄升而去，然後因蒸騰的熱空氣胡亂飛個遠近，不時撞上了樹，不時纏到飛起的鳥，墜落，又燒灼了周圍的林子。

　　此起彼落的各種哀鳴慘叫，讓我一股怒火起來。

　　我用力抓住這和服小妹妹的肩膀，正想把這小妹妹身子轉過；唰一下子，小妹妹的臉竟朝向我來，兩眼直勾勾盯著我。但是小妹妹的身體卻絲毫未動，甚至那雙黑呼呼連丁點肉還有脂肪都沒剩下的手，依然在將一個又一個方帽火球送上了天，只有小妹妹的頭跟人體模型一般，直接轉了個１８０度，轉面朝著我瞅來。

　　更叫我震驚是小妹妹的那張臉：　　

　　那雙盯著我的眼，只有黑洞洞的眼球，看不到眼白；其中一只眼睛的周圍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小妹妹的鼻子很瘦長，卻沒有嘴巴，沒被燒過的地方慘白一片，看不出血色。

　　雖然沒有嘴巴，我卻能夠聽到小妹妹一邊放著方帽火球，一邊唸著：

　　『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

　　『啊，還有一個沒燒到。』

　　小妹妹這麼說完，其他人影瞬間往我湊上。那些人有些臉上長滿毛，有些眼睛佔臉的一半，還有些已經被火燒到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他們朝我伸出手，他們的手也都奇形怪狀，但是卻死牢牢地抓住我難以掙脫；沒有嘴巴的小妹妹緩緩走向我，手上拿著個方帽子骨架，套圈圈玩具似地套牢了我；方帽骨架是竹編的，竹子雖然不粗，卻很有韌性，沒磨好的竹纖維刺入我的皮裡肉裡，孫悟空頭上的金箍咒也沒這樣個死緊。

　　『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

　　重複這樣經文一樣的話，沒嘴巴的小妹妹在方帽骨架上又罩了層紙。

　　看不到這群人怎麼弄著的，忽然我覺得周身熱得難受，竟然是有人點著了火，但是我頭又給卡在紙裡頭難以動彈，只感覺身體被什麼力量拖著網上騰空，腳下邊空蕩蕩踏不著地面，但是雙腳還是受地心引力給拉扯著的感覺，所以整個人的感覺分成了兩半，上半給什麼架著朝上邊去，下半給地表引著要墜不墜，並且身上的皮膚還給燒著了，焦味刺激鼻腔，我一陣咳的卻沒法咳掉那硬竄入喉嚨灼傷肺臟的濃煙，兩眼也被燻的張開不起，就連眼淚也出不來。我的皮膚開始像是煮沸的水一樣冒出大量水泡，很快的，視覺、嗅覺、皮膚的觸覺跟口腔的味覺，感官全部因為承受不住火燒和煙燻的刺激而麻痺了。

　　只剩下聽覺。

　　耳邊還在迴盪著超渡般那句咒文：

　　『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

　　我不禁用乾啞的聲音跟著唸誦：

　　『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

　 ……啊，還有一個沒燒到。

　 ……你，手上也有呢！

　　……方帽形狀的，那個『天燈』。

　　……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大家都在火葬場。你燒我，我燒你……

後記：

　　這篇是在描述天燈造成火災的事情，以及主述者『我』旁觀一切後，又自己體驗到被天燈困住的動物臨死之前的遭遇。其中主述者看到的『猿猴』，是在２０２０年０１月２日，德國克雷菲爾德動物園，由於三名中國華人擅自施放天燈，天燈掉入動物園，造成園區猿猴館大火，館內的猿猴及鳥類還有蝙蝠等各種園區動物幾乎全數葬身火海，僅救出兩隻猿猴。

　　而『我』看到的小妹妹，實際上是英國防治虐待動物協會拍照記錄，一隻疑似被天燈纏住而死亡的草鴞；因此『我』敘述對方鼻子瘦長卻沒有嘴巴，是因為主述者的『我』將草鴞的鳥嘴部分當成整個是鼻子，才會誤以為對方沒有嘴巴。這也是為什麼『我』拍小妹妹時，所謂的小妹妹只轉過頭，卻沒有轉身體的原因。

　　本來是想以夢結局收尾，但是最後還是決定改成主角被火燒死的結尾，以對應都在火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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