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這般寧靜，然而，醫院的中庭裡沙沙作響的樹葉聲，像是想要極力將這片寧靜打碎。

　　「醫生，病人心跳停止！」

　　病房陷入一片慌亂，醫生以及護士的腳步聲不斷，病房外，空氣頓時凝結在那一刻，正在等待的人全身不停顫抖，像是胸口上壓著一塊大石，無法呼吸。

　　「電擊器準備，進行ＣＰＲ。」

　　接過電擊器，醫生開始全力搶救在鬼門關前徘徊的病患，那是名正處青春年華的少女，在這短短一分鐘的時間，就像是過了一年般漫長，全體醫療人員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滴‧答‧滴‧答，時間一分一秒的走過，直到少女原本白皙的胸口佈滿電擊器留下的焦痕，眾人才明白這場與死神的拔河——輸了。　

　　「病歷號0015764，姓名：邱楓，20XX年11月17日0時0分，宣佈死亡……」

　　　※　　　　　　※　　　　　　　　※

　　死神，顧名思義是掌管死亡的神靈，但這只限於在人間的解釋。

　　死神，只是一些適合作為「容器」的亡靈代稱。

　　擁有容器特質的亡靈，無法與正常靈魂同在死後進入輪迴道轉生，

　　必須讓身為容器的自身充滿維持人們生命的泉源──靈質，

　　才能夠重回轉生的行列。

　　 「小楓，我們來看妳囉！」

　　名為邱楓的少女聽見聲音，將手中的小說放下，看到走進病房的哥哥們，心中漾起一分溫暖。

　　「哥哥，你們來啦！」接著，她微微皺起眉頭「你們不是要上班嗎？」

　　「當然是翹班呀！上班這種事怎麼比得上小楓唔……！」邱宇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邱葉送的拐子打斷。

　　「別聽邱宇在亂講，我們是因為幫公司跑腿時經過這裡，就想說上來看看妳。」

　　「既然都來了就陪我聊聊天吧！一個人還挺無聊的。」

　　每次邱葉和邱宇的到來，便是邱楓最開心的時刻，自從今年春天她因為不明疾病入院，家裡的負擔日益加重，家中父母去世的早，一直以來靠著兩個哥哥打工過活，但兄弟倆認為光靠打工費不足以支付邱楓的醫療費用，因此兩個人決定要暫時放下大學課業，開始進入職場賺錢。

　　這個想法當時受到邱楓的極力反對，她認為自己的情況根本就不需要住院，堅持要出院返家，邱葉和邱宇兩人又拗不過她的硬脾氣，便答應讓她出院。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邱楓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一開始只是時不時地呼吸困難，到後來是幾乎無法呼吸導致休克，好幾次被救護車送去醫院，甚至有次是在昏倒後一陣子才被發現，差一點醫生就宣布腦死，嚇壞了所有人。

　　自此，兩人不顧邱楓反對，要求她必須住院，並毅然決然地放下學業開始工作。

　　在三人聊得正開懷時，邱宇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待他看完簡訊內容，隨即拍了一下邱葉的肩膀說：「我們該回公司了。」

　　「那你們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沒事的。」

　　目送著兩人離開的背影，邱楓心中充滿說不出口的酸楚。

　　她怨，怨上天為甚麼這樣對待她。

　　她恨，恨自己為甚麼只會拖累哥哥。

　　她無助，無助自己改變不了這既定的命運。

　　她祈求，祈求生命的終結……

　　邱楓總是在哥哥們離開後，反覆想著要如何，上天才會將她帶走，只要她一離開，哥哥們的負擔一定會減輕很多、很多……

　　突然，邱楓感覺到一股涼意，轉頭往緊閉的窗戶看去，在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時，一縷縷黑煙穿透窗戶的玻璃飄進病房，最終全部落在邱楓的床邊聚集成穿著黑色斗篷的人。

　　「你、你是誰？」此時邱楓顫抖的聲音顯露出她的驚恐。

　　「妳……看得見我？」

　　「咦……為什麼看不見？」發現斗篷人沒有想害自己的念頭，邱楓稍微放心了些。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死神。」明明死神的聲音是如此平淡無起伏，然而她的心卻為此重重的一跳。

　　

　　終於，盼到了……

　　「死神，歡迎你的到來，請取走我這……殘破不堪的生命吧！」

　　邱楓帶著期許的眼神看向死神，卻沒發覺一絲苦澀在心底悄悄蔓延開來。

　　「三十天，是妳所剩的時間。」死神淡淡的宣佈完死亡倒數，便化為一道黑煙竄入邱楓胸口。

　　頓時，一股睡意向邱楓襲來，她漾起一絲苦笑，明明期盼以久的死亡近在眼前，卻為何還是感到不捨？

　　【死亡倒數──三十天】

　　「吶！死神！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來之後我還有三十天的時間啊？還有你是為什麼進到我體內？」

　　「兩個問題的答案是同一個，是為了吸取靈質。」

　　「靈質？那是什麼？吸取靈質要做什麼？」

　　「靈質等同於壽命，我們死神其實跟一般的的亡靈差不多，只是因為擁有容器特質才會成為死神。但我們死神沒有收集一定的靈質是無法轉生的。」

　　「所以我的靈質一但被吸收完，就會死囉？」

　　「……」

　　【死亡倒數──二十三天】

　　「或許我死後也可以成為死神呢！」

　　「當死神沒有自由。」

　　「但不會只待在一個地方，哪都不能去。」

　　「……」

　　【死亡倒數──十五天】

　　「邱楓，妳不怕死嗎？」

　　「不會呀！」

　　「為什麼？」

　　「因為這是必然的結果，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那……妳的家人呢？」

　　「……」

　　【死亡倒數──七天】

　　「死神，你知道嗎？明天是我的生日喔！」

　　「嗯……」

　　【死亡倒數──十二小時】

　　「死神……我死了嗎？」

　　「還沒，妳現在只是生靈，但距離亡靈也快了。」

　　【死亡倒數──三十分鐘】

　　在一小時前，邱楓突然陷入重度昏迷，血壓急速下降，心跳也漸漸開始不穩。

　　在病房外的邱葉和邱宇不斷的來回踱步，設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邱宇，我們要相信小楓！」

　　這句話不知是對邱宇，還是對邱葉自己。

　　

　　「邱楓，妳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邱楓看著自己的軀體點頭。

　　「妳想死嗎？」

　　「嗯？我之前說過我不怕死。」死神的問題令邱楓微微一愣，但她很快就回答了。

　　死神搖頭說：「我不是問『怕不怕』，而是『想不想』，我再問妳一次，妳『想』死嗎？」

　　這次邱楓沈默了，她轉頭望向窗外，嘴角勾起，那是個平靜且看透生死的笑容。

　　「死亡並不恐怖，只是……活著太過美好。但……依舊會有不捨。」

　　「有妳這句話就夠了！」

　　邱楓清醒後，印入眼簾的即是邱葉和邱宇擔憂的神情，兩人的雙眼都佈滿淡淡的血絲，可見一整晚沒睡。

　　「小楓！」

　　「妳醒來真的太好了！妳知道我們有多害怕嗎？小楓？」

　　這是……夢？

　　邱宇發現她對自己的話沒有反應，疑惑地看向一旁的醫生。

　　「可能是病人剛恢復意識，思緒有些不清楚，現在讓她一個人靜靜會比較好，你們先跟我出來。」

　　兄弟倆互看一眼，便跟著醫生走出病房。

　　現在邱楓的腦中還是一片混亂，她不明白，自己應該死了不是嗎？

　　這時死神從邱楓體內竄出，現身在她的面前。

　　「是我用自己的靈質維持妳的生命，雖然我全部的靈質只夠妳撐到今天結束。」

　　死神的語氣依舊平淡，然而他的話深深的震撼著邱楓。

　　「為什麼？」她的聲音，嘶啞中帶著哽咽。

　　「我們死神即使比其他靈體特殊，但總歸而言，也是人死後的亡靈，屬於人的情感，是有的。只是在長時間的吸取靈質中，我們失去了心，成為這世界虛偽法則下的傀儡。」

　　「……」

　　「其實我真的很慶幸自己能碰到妳，多年來，妳是第一個能看見死神的人，與妳的對話讓我想起自己曾經擁有的情感，我開始為妳感到不捨，也想在最後為妳做一點付出。」

　　一個月來，第一次知道死神的心酸，第一次聽見死神充滿感情的話，也是第一次……看見死神露出笑容。

　　她沒有死神說的那麼偉大，她只是一個自私的想靠著死來減輕哥哥負擔的膽小鬼，完全沒有為他人著想，但死神只為了她的不捨犧牲自己最為重要的靈質，這讓她情何以堪。

　　「你這樣做……值得嗎？」

　　「值得。今天不是妳的生日？就當作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妳的生日禮物，好好享受今天吧！」

　　邱楓低下頭什麼話都沒說，她明白不管是「謝謝」或是「對不起」都不足以表達她心中的激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死神的一片心意，不留遺憾的走過人生最後一日。

　　時間沒過多久邱葉和邱宇走進病房，邱楓請他們都坐到自己身邊。

　　「我可以跟你們要一項生日禮物嗎？」

　　「當然可以。妳想要什麼？」

　　「今天就好，讓我請假一天回家可以嗎？我們的家。」

　　「可是妳的身體……邱葉？」邱葉抓住邱宇的肩膀將他的話打住。

　　「我們回家吧！」

　　看見熟悉的景色、熟悉的擺設，邱楓感到一陣鼻酸，從前，不論是自己、是哥哥們，都認為在這個家中生活是理所應當的事，半年前，理所應當的事卻對她成了一種渴望、一種奢求。現在，她終於再次踏進家門，但是未來……她已經失去了。

　　翻閱相簿，訴說過往，種種回憶如同一台放映機在不斷播放，曾經為了小事與哥哥吵架，曾經為半夜忙碌到睡著的他們蓋上被子，曾經三人一起看電視劇看到流淚，曾經為誰做的蠢事而放聲大笑，好多好多的曾經，邱楓都歷歷在目，她不想忘記任何三個人共同的回憶。

　　邱楓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自己還是個活蹦亂跳的青春少女，沒有病痛、沒有死亡、沒有最後的時間，然而，逐漸不適的身體出賣了她，持續的提醒著邱楓，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她人生的終結。

　　九點四十三分。距離今天結束只剩下不到三小時。

　　在回醫院的車上，邱楓開始感覺到暈眩，但為了不讓哥哥擔心，她還是努力強打起精神與他們對話，直到回病房，邱葉才發覺邱楓的不對勁。

　　「小楓，妳……！」

　　他的話都還沒問完，邱楓腳下一個踉蹌往旁邊倒，要不是有邱宇扶著，就要與地板進行親密接觸了。

　　「邱楓！妳這笨蛋！身體不舒服要早說啊！喂……小楓！」最終邱楓還是敵不過強力的暈眩感，只在聽到邱葉的怒吼聲後徹底昏過去了。

　　十一點十分。急救開始。

　　「醫生，病人心跳停止！」

　　病房陷入一片慌亂，醫生以及護士的腳步聲不斷，病房外，空氣頓時凝結在那一刻，邱葉和邱宇全身不停顫抖，像是胸口上壓著一塊大石，無法呼吸。

　　「電擊器準備，進行ＣＰＲ。」

　　接過電擊器，醫生開始全力搶救在鬼門關前徘徊的邱楓，在這短短一分鐘的時間，就像是過了一年般漫長，全體醫療人員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滴‧答‧滴‧答，時間一分一秒的走過，直到她原本白皙的胸口佈滿電擊器留下的焦痕，眾人才明白這場與死神的拔河——輸了。　

　　「病例號0015764，姓名：邱楓，20XX年11月17日0時0分，宣佈死亡……」

　　

　　兄弟兩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他們走進邱楓的房間收拾著她的遺物，回憶著她過去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突然，他們發現在書桌上有一封不曾見過的信。

　　信中寫著──

　　我先走一步了，

　　雖然我知道這很突然……

　　或許你們不會相信，但在一個月前，我就得知自己將死的事實。

　　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求生命的終結。

　　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累贅，是個不該如此活下去的人，自私地想著只要自己消失，身邊的人就輕鬆了……

　　在那天，死神降臨了。

　　我在暗自慶幸的同時，卻也感受到了不捨，原來在無意間我對「活著」這件事產生了依戀。

　　他的出現，也讓我開始思考自己對所愛之人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其實在陷入昏迷的時候，我的生命已經逼近尾聲，是死神給了我時間，讓我享受最後的生日。

　　為此，他所做的犧牲，我永遠還不了。

　　對不起，就這樣拋下你們。

　　不必為我的離開感到難過，死亡不代表結束，我將會邁向另一個開始。

　　能在最後和哥哥一同歡樂，創造最後的回憶，我很幸福。

　　謝謝你們。

　　　　　　　　　　　　　　　　　　　　　　　　　

                                                         20XX.11.16　邱楓筆

　　

　　邱葉的手撫過信紙上的水漬，那是邱楓的淚。

　　眼眶內早已積滿淚水，卻強忍著不讓它落下。

　　這時，邱宇看到信的背後還寫著一句話，兩人看過，強忍的淚水就如同潰堤般湧出，無法停下。

　　死亡並不恐怖，只是活著太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