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索夫》 - 提問者

　　時間往前回溯，離開保安官辦公室後，恩索夫與蒂蕊再次回到藍琥珀酒吧。

　　酒吧內部凌亂不堪，桌椅杯盤碎片散落一地，地板與牆面滿布踩踏推擠造成的破口，彷彿一整群興奮過度的野牛剛離開似的，慘不忍睹。

　　「哎呀呀……」恩索夫喃喃唸道，拉過一張高腳椅，發現支柱歪斜的不得了，換過一張，情況沒好到哪去，索性站著。蒂蕊倒是不甚在意，隨便跳上其中一張，嬌小身軀前後左右晃啊晃的。

　　沒見著老闆，不過吧檯後方乒乒乓乓，應該是正試圖整理報廢的物品，恩索夫也不著急，逕自翻過檯子，選了瓶藍妖精，倒進隨身攜帶的牛角杯，蓋上杯蓋，順便從吧檯下塞滿冰塊的箱子裡拿出整壺牛奶，「要來一點嗎？」

　　蒂蕊點點頭，同樣從身上變出一個較小的牛角杯，一口氣灌了兩大杯後繼續遞出杯子，要求更多飲料。

　　「不行，雖然妳還在青春期，但是喝太多牛奶會變笨。」

　　蒂蕊狠瞪恩索夫一眼，打算伸手搶過牛奶壺，但恩索夫一把提起，嘿嘿兩聲，當著對方的面大喝特喝。

　　「你們……你們搞什麼啊？看不出來暫停營業嗎？」

　　聲音自後頭傳來，老闆額頭滿是汗珠，氣喘吁吁打斷他們動作，大概也無力驅趕不請自來的兩位冒險者，逕自找了個安穩平面傾身靠著，隨手拿了瓶沒破的酒，替自己斟了一杯。

　　「嗨老闆，我們又見面了。」

　　「你是哪位……？」老闆眉間皺起，從圍裙的口袋中找出金框眼鏡，胡亂抹了幾下後戴上，他認得那個奇怪小孩，至於另一個年輕人似乎在哪兒見過，卻又沒什麼特別印象。

　　「我們簽過約，還記得吧？和安薩里兄弟的賭博遊戲，用槍的那個。」

　　「簽約？」

　　「對，就是那張羊皮紙。」

　　「羊皮紙？……你不是應該要又老又醜的嗎？等等，」老闆抬起手，遮去恩索夫的鼻梁以下，定神細看，果然和那個老賭徒有幾分神似，「你還敢回來？你把我的店弄成這副德性你還敢……」

　　「契約上寫得很清楚──」恩索夫眨眨眼，拉長「清楚」二字，「一切毀損器物由我負責。」

　　老闆面露欣喜，但隨即皺起臉孔，開始翻箱倒櫃，慌忙找起東西，恩索夫稍稍轉過頭去，向蒂蕊使眼色，同時將手中牛奶壺塞進她懷中，只見她從壺嘴處大喝了幾口，才蹦蹦跳跳離開吧檯，往門外巨犀跑去。

　　「老闆怎麼了嗎？」

　　「那張契……等一下等一下……那張羊皮紙不見了，我記得我擺在……」老闆全身溼透，搬開一箱又一箱的空瓶與調酒器物，來回翻找，雙手不敢停下動作。

　　「真是糟糕，契約不見的話，可就不能幫老闆負擔店內的損失了啊！」

　　「這我當然知道！」老闆語氣惡劣，齜牙咧嘴，「你趕緊來幫我找！」

　　「咦？為什麼？」

　　「因為……」話語忽然打住，老闆抬起頭來，滿臉不悅，「該不會是你偷的吧？這樣一來就不用履行契約上的義務了。」

　　「不不，老闆您這就言重了，我是賭客，不是什麼小偷，如果我真的不打算負責任，我就不會回來了啊！」

　　雖然沒想到契約會這樣消失無蹤，打亂了恩索夫的計畫，但他還是笑出聲來，太有趣了，那接下來……「不如這樣，我們重新再簽一張契約，之前那張就當作沒這回事。」

　　「真的嗎？」

　　「當然，我恩索夫向來是說話算話……」

　　「還是別太相信那種人喔老闆。」

　　兩人聞聲轉頭，混亂交疊的桌椅上不知何時坐著一位神態悠閒的女人，長頭髮白皮膚，手中輕捏抄滿文字的羊皮紙契約，左下則潦草簽上老闆大名，幽暗中泛出微微亮光。

　　恩索夫認得她，稍早曾有一面之緣，日落之處雖什麼人都有，但剽悍卻美麗的女人家卻不多，先天生理上的弱勢，沒什麼人願意多賭一把。

　　「說什麼傻話，可別汙衊本人的人格──」恩索夫露出虎牙，伸手阻止正好推門而入的蒂蕊掏出槍械，「我們見過，沒錯吧？」

　　「喔？」女子頭一偏，外面霓虹灑進破窗，長髮燁燁發光。

　　「賭博的時候啊──」未等對方答覆，恩索夫迅速拉回話題，「不過，手拿我與老闆契約的妳，才是不值得信任的小偷吧？」

　　「……咦？對啊！妳怎麼會有我們的契約書？」老闆歪頭，同聲發出質疑。

　　長髮女子伸伸懶腰，稍嫌不自然的翹起腿，將契約對著亮光，一字一句慢慢唸出，「本人同意將藍琥珀酒吧及一切相關器物，包括所有酒精飲料、餐具及各項雜物，無條件轉讓給恩索夫，並絕不追討與細究。」

　　只見老闆倒抽口氣，再度惡狠狠瞪向恩索夫，差點將手中布滿油汙的玻璃杯扔去，但蒂蕊快了一步，咚咚兩聲躍上吧檯，懷中木箱開啟傾倒，銀幣嘩啦啦灑滿桌面。

　　「喂喂喂，話不能只說一半啊？」恩索夫歪起嘴，來回打量眼前意外狡猾的年輕女子，「我可是還寫上了支付相對應價值的銀幣以及未來十年的修繕費用啊！」

　　「喔喔？」女子的笑容不懷好意，恩索夫知道她是故意這麼做的，但不清楚目的，如果是和波里克有所關連──

　　「原……原來是這樣啊！」打亂恩索夫思緒的老闆口齒不清，他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讓他不愁吃穿三年五年也仍綽綽有餘。

　　恩索夫不理會下巴幾近脫臼的老闆，邁步走進陰影之中，「真會裝傻，該不會連頭髮也是假的？」

　　「對只見過兩次面的人說這種話，不太禮貌吧？」

　　「怎麼會？對象是試圖欺騙他人的傢伙，無傷大雅。」

　　「我可沒有說謊，」長髮女子微笑時左臉頰有個淺淺的酒窩，意外迷人，「這段話完完全全是契約上所寫的喔！」

　　「部份事實也算是事實嗎？」

　　「不是嗎？」

　　恩索夫越走越近，直到距離對方兩步之遙才停下雙腳，眼前女子氣質與他十分相近，都是靠著相似伎倆過活的邪門歪道，他在心裡衡量了一下，低聲開口，「名字？」

　　「哈哈哈！」女子噴笑出聲，搖搖晃晃站起身子，差不多只到恩索夫肩頭的高度，但舉手投足充滿自信，騙徒的自信，「諾瑪，當然，這是假的名字。」

　　「無所謂，恩索夫也不一定是真的。」

　　「那接下來呢？」

　　伴隨輕柔語音，陣陣爆炸聲自遠處襲來，梁柱屋瓦震動，短暫終止了酒鄉街的人聲嘈雜，但隨即陷入更加劇烈的騷動，恩索夫深深嘆口氣，手掌朝上，「好吧，也該交出來了吧，這可不關妳的事──或是波里克的事。」

　　「唉呦，稍早還尊稱人家波里克大哥的說。」

　　「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我也親自跟他說了，我們是對等關係，彼此合作大於服從喔。」

　　「這我知道，波里克有特別交代，」諾瑪指掌超乎想像的靈巧，彷彿機械運轉一般，迅速將契約折成方便攜帶的大小，塞進輕便胸甲之中，「要我不要激怒或戲弄你，即便假裝答應合作也沒關係。」

　　「這種事情，應該不須特意跟我……」

　　距離與恩索夫極近的諾瑪猛然甩出手臂，食指指尖黑洞洞，對著他的頸邊擊發，可目標不是恩索夫，而是他身後捧著牛奶壺的蒂蕊。

　　銀色長針擦過蒂蕊耳際，深深嵌入吧檯木板之上，恩索夫雙目怒瞠，反手撥開諾瑪的右臂──沉甸甸，絲毫不似瘦小女人該擁有的身體觸感，他皺眉架開諾瑪的身子，掌心抵著鎖骨，將她押進桌椅之中，木片粉碎，發出詭異金屬碰撞聲。

　　「妳！」

　　諾瑪尖叫，使勁頂開恩索夫，將他踹離自己身體，恩索夫注意到她眼中難以掩飾的驚恐與厭惡，但隨即恢復先前的泰然自若，她翻身彈起，一腳跨踩在恩索夫胸口。

　　手與腳都是假的。

　　來自金屬之城戴普凡緹的機械義肢。

　　恩索夫並未加以抵抗，抬起頭冷冷望著眼前被虛假包纏的女人，諾瑪似乎不太在乎充滿敵意的眼神，對著恩索夫開口，「抓到把柄囉。」

　　「把柄什麼的，不需要那種東西。」

　　「這可不一定，那孩子是拐來吧？看你的年紀應該不太可能有那樣歲數的小孩，還是說……該不會，是愛人留下的吧？」諾瑪發出鈴鐺般的清脆笑聲，得意全寫在臉上。

　　恩索夫沒有反駁，單手緊握諾瑪的腳踝，另隻手迅速亮槍，毫不猶豫朝對方小腿及大腿開槍，同時出腿掃倒諾瑪，起身。

　　扣動扳機，直至清空彈槽。

　　不似正常生物反應，諾瑪呈奇特的扭曲姿勢躺臥在地，四肢滿布彈孔卻異常僵直，發出惱人滋滋聲。

　　恩索夫深吸好幾口氣，雙目低垂，一句話也不說，從破爛斗篷裡層掏出子彈，一顆一顆裝填。

　　藍琥珀酒吧的老闆瑟瑟發抖，雙手各抓了把銀幣，躲進吧檯下方，氣氛莫名凝重，空氣中的水分好像全凝結成團，搞得他渾身不對勁，他不知道恩索夫為何會毫不猶豫扣下扳機，也不確定自己的酒吧會不會在幾分鐘後，完完全全毀壞殆盡。

　　然而一旁的蒂蕊反倒事不關己似的，抱著牛奶壺跳上高腳椅，喝了幾口後發現壺空了，隨手扔到一旁，翻過吧檯尋找更多牛奶。

　　「老闆你別緊張，馬上就會處理好的。」

　　仰躺在破碎傢俱裡頭的諾瑪大聲說道，滿臉自信，絲毫不像是處於劣勢，隨時會被取走性命的樣子，恩索夫裝完子彈，斜睨了她一眼，彎腰撿了個較乾淨的地方坐下。

　　「我……不對啊！喂！你啊！你已經殺了一個人了，拜託！不要再多殺一個啊！」

　　「殺一個跟殺兩個有差別嗎？」恩索夫回應老闆的驚慌，緊盯諾瑪微微顫抖的雙腿，傾身伸出手指，「不過相較於殺人，我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原來是個變態大叔啊──」

　　「嗯哼。」

　　「不能隨便碰別人身體，這是基本常識吧？」

　　「說謊的人，不只說的話不能相信，人格也不太會被尊重喔。」

　　「哦？怎麼確定我是說謊的人？」諾瑪笑出聲來，恩索夫愣了一下，發現自己意外喜歡對方的笑容，稍稍撫平不小心衝溢而出的怒氣──他腦中浮現不好預感，收回停在半空中的右手，平穩呼吸，將這樣的想法逐出腦中。

　　「倒是不能完全確定。但是偷走別人的契約書，某種程度上就是騙子了不是嗎？」

　　「只是剛好在殘骸之中撿到，剛好把上面的內容讀了出來，又剛好被你們聽見。」諾瑪看著掛滿蜘蛛絲的天花板，稍稍挪動肩膀，「你不覺得我一直都很誠實嗎？包括告訴你諾瑪是假名，還有說出我觀察到的一些……一些你刻意想要隱藏的東西。」

　　「即便是這樣好了，我也不打算相信妳。」

　　「是嗎？那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從頭到尾說的都是謊話，你還會相信我嗎？」

　　恩索夫不禁露齒而笑，在日落之處闖蕩這麼多年，他倒是第一次遇見這麼有趣的傢伙，「我知道妳要說的是……」

　　「說謊的人說自己正在說謊，那就表示我是誠實的人，妳應該好好誇獎我才對。」諾瑪撒嬌似的眨眨眼，裝出少女嗓音。

　　「這樣不太合邏輯……算了，別再裝聲音了，趕快起來。」

　　「這樣才對！殺人不好啦！你……」老闆這時才敢探出頭來說幾句話，恩索夫抬起手打斷，眼珠咕嚕嚕轉動。

　　「這樣好了，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如果我贏了，妳就將契約書還給我。」

　　「我贏呢？」諾瑪反問。

　　「那我就乖乖跟妳一起去波里克那裡。」

　　「可接受。」

　　「那就開始吧！」

　　恩索夫打了個響指，蒂蕊雖滿臉不願意，但還是放下牛奶壺，迅速整理出一張完好無缺的桌子，鋪上黑色桌巾。

　　「遊戲很簡單……」

　　「我這樣的狀態可以玩嗎？」諾瑪插話，姿勢仍然扭曲。

　　「不行嗎？」

　　「蒂蕊！」恩索夫出聲喚道，招呼蒂蕊靠近，「諾瑪，妳應該有帶著替換用的義肢吧？」

　　「有是有，但可能也要麻煩可愛的蒂蕊稍微再幫我一下，」諾瑪邊說邊瞇起眼，故意噘起嘴唇，「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弄壞別人東西──」

　　「妳話有點太多了喔。」

　　「什……什麼！你是這個小女孩的爸爸？」老闆雖仍躲在吧檯後，可是見氣氛舒緩，終於敢露出半個身子，雙目圓瞠，彷彿聽見千百年來的天大祕密。

　　「誰跟你爸……算了，隨便你們。」

　　恩索夫甩甩手，向後仰躺在腳柱斷裂的破椅背上，變出支捲菸點燃，看著蒂蕊從另一側角落拖來大袋行李，裡頭裝滿了各式機械。

　　「先從右手開始吧，幫我拿螺絲起子跟第三格袋子最裡層的鐵片，先把手腳都拆下來吧。」

　　「這裡有個隱藏的蓋子要先掀開，旁邊原本有顆螺絲，但是被你把拔的子彈打穿了，沒關係，從這邊繞過去試看看。」

　　「線路先不要管它，反正都要換了，有看到最下面有個卡榫的地方嗎？妳從那邊伸進去扳開，對，有一個角度……」

　　前後折騰了約莫二十多分鐘，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蒂蕊依序全數拆卸完畢後，諾瑪從袋子裡挑選新的義肢，避開特殊色澤，包裹最柔軟紅潤外皮的似乎是現在情況下最佳首選，蒂蕊雙手抱起義肢，幫她鎖上每一顆螺絲，滴入潤滑油，打開隱藏在假皮膚下的電流開關，一陣劇烈震動之後，諾瑪終於能夠漸漸控制義肢的每一處關節。

　　左右伸展，諾瑪右手嘎啦嘎啦將身上灰塵拍乾淨，低頭替換左大腿與股間接縫處零件。

　　「好了嗎？」像灘爛泥的恩索夫渾身菸味，似乎一口氣將肺都給抽了，動作比之前輕柔許多，不再感受到他的煩躁，可手指在褲頭來回且快速敲擊，半是催促，半是疑問。

　　「可以開始講解遊戲內容了。」諾瑪回道。

　　「我也不打算多等妳。」

　　「是嗎？」

　　恩索夫聳聳肩，起身來到桌前，擺好兩個髒兮兮的透明酒杯以及兩顆骰子，他伸出三指輕捏，一併扔給身旁的諾瑪。

　　「數字一到六，檢查一下。」

　　「嗯嗯。」

　　「這是以前我們家鄉男女約會時用來消磨時間的遊戲，叫做冒險提問，也有人稱它為誠實答覆。」

　　「所以，你其實想跟我約會？」諾瑪滿眼笑意，裝作驚訝地將手指摀在雙唇之前，恩索夫愣了愣，收回她機械手掌中的骰子，交給蒂蕊，各自放回原先位置。

　　「別打斷我。」

　　「好啦你繼續。」

　　「遊戲總共進行三次，我們各自用盅骰──就先用這杯子將就一下，數字大的人可以向數字小的提問，並且可以提出相減後的問題數，」恩索夫停頓幾秒，佔去桌子其中一邊，「也就是說，假設我擲出六，妳擲出四，我就可以問妳兩個問題，而妳必須照實回答。」

　　「有限制什麼問題不能問嗎？」

　　「沒有。最後，則是問對方的問題數較多的那一個獲勝。」

　　「好，那開始吧。」

　　諾瑪說完，站到桌子另一側，老闆好奇湊上，躲在兩人斜後方的椅子旁，正中間的蒂蕊右手一揮，兩人搖起玻璃杯。

　　噹啷噹啷噹噹啷啷。

　　「下。」

　　恩索夫下達指令，兩人同時停止動作，玻璃杯用力罩在桌上，迅速掀開。

　　六與五。

　　「看來是我贏了。」恩索夫嘴角微揚，蒂蕊俐落將兩顆骰子擺正，放了一個紅色小方塊在恩索夫前方。

　　「這紅色的小東西還真可愛──」

　　「明明有實力，也足夠聰明，為什麼要替波里克做事？」

　　「呦？這麼快就開始問，真是猴……」

　　「不要轉移話題。」

　　「真是的，」諾瑪抬眼看向一臉嚴肅的恩索夫，雖和暴怒時的神情不同，但仍隱隱散發肅殺之氣，「這兩件事並不牴觸啊，倒也不是說相信波里克能做大事什麼的，就只是有趣而已，在日落之處生活已經夠艱難了，與其成天愁眉苦臉，不如追求有趣的事物，這樣很合理的吧？」

　　「合理。」恩索夫沒顯露其他表情，眼神不知聚焦在何處，「來，下一回合。」

　　「好喔。」

　　骰子在玻璃杯裡高速碰撞轉動，幾秒之後啪啪兩聲闔在黑色桌巾上，同時掀開。

　　六比四。

　　「兩個問題。」

　　諾瑪嘖了一聲，雙手抱胸，「快問吧。」

　　「妳是哪裡人？」

　　「真是的，想要侵犯別人隱私可不是什麼好榜樣喔。」

　　「輪不到妳來說嘴。」

　　「我可以告訴你，我原本住在南方的尼爾，一輩子住在海上，但陰錯陽差就到這裡了，沒什麼特別，就這麼簡單。」

　　「大港尼爾嗎……」恩索夫看起來並不太滿意這樣的答案，但仍搔搔耳後黑灰髮絲，「第二題，妳的四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說你啊……」不似以往輕浮，諾瑪的眼神似乎黯淡不少，雙手搭上小桌桌角，「老闆，可以幫我們準備一些酒水嗎？我口有點渴了，還有，接下來要說的話有點多。」

　　「咦……店裡剩的酒不多喔！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沒關係，老闆你自己斟酌一下吧！」只見諾瑪露出抱歉的友善笑容，轉頭回來，「這要從好幾年前說起，以前我也是個健康寶寶，每天活蹦亂跳──」

　　尖銳機械摩擦聲忽地劃開空氣，刮搔眾人耳膜，蒂蕊摀起耳朵，一口氣退了好幾步遠，恩索夫也有些承受不起，食指塞進左耳耳道，另一手指著諾瑪迸發火花的機械左臂，要她趕緊處理。

　　諾瑪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嘴巴仍不斷唸唸有詞，慢吞吞修理起爆走尖叫的手臂，等到機械完完全全停止尖叫，她也正好說完。

　　除了前幾句話以及「貴族」、「成為奴隸」等關鍵字，還有諸如「人體花瓶」之類恩索夫從沒聽過的詞彙，其他語句都被噪音構成的浪給吞沒，什麼也聽不見。

　　「妳這是……」

　　「故事說完了，是不是該進入下一回合了？」

　　「不，剛剛沒有人聽到妳回答的內容……」

　　「沒有啊！我不記得遊戲的規定裡有說要確保其他人聽見喔？我保證自己很誠實地回答了你的問題，唉呦，這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啊！畢竟要揭開自己不太願意讓人知道的傷疤啊！就不要刻意刁難了。」諾瑪撒嬌似的回應，又噘起了嘴，手指纏著長髮轉呀轉。

　　老闆這時才端出調好的酒，繞過重重障礙，來到三人身旁，正打算開口抱怨方才的混亂，卻被諾瑪搶先一步，「還有另一件事，比喝老闆特調還更重要，你應該自己最清楚，恩索夫。」

　　恩索夫的雙眼這時才真正對焦在眼前的女人身上，他微微抬起頭，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恩索夫，你出老千了對吧？」

　　嚇了一跳，老闆左腳不小心絆了一下，撞歪小桌，杯盤上酒水險些撒出，諾瑪的機械手臂在下一秒幫忙扶正托盤，面露完美笑容。

　　「我有說錯嗎？恩索夫。」

　　「這樣可是會造成我的困擾啊！」沒有正面回應，恩索夫看向諾瑪的機械義肢，雙手虎口叉腰，「如果在遊戲進行中要指控其他賭客作弊，是需要證據的喔！」

　　「這個遊戲一開始就不公平了吧？這裡最接近荷官身份的是蒂蕊，而蒂蕊是和你一起旅行的夥伴，會讓人懷疑也是無可厚非吧？」

　　「我反而不覺得蒂蕊是站在我這邊的。」恩索夫苦笑，伸手試圖拍拍蒂蕊頭頂，隨即被她一掌撥開，外加一記狠瞪。「就是這樣，雖然她不喜歡說話，但也不是會騙人的個性。」

　　「可是，這不能證明你們沒有作弊吧？」諾瑪加重語氣。

　　「也不能證明我作弊不是嗎？照理說質疑別人時應該要自己提出證據，而不是要求對方證明自己清白吧？」恩索夫挑眉，露出討人厭的微笑，稍稍向前傾身，「該不會是，害怕自己輸了之後，會被妳的波里克大人懲罰？」

　　「真是的，我看起來像是會怕他的樣子嗎？你這麼快就肯定自己會贏，是不是真的出老千了啊？」

　　「別想要從我這裡套話，妳有兩個選擇，繼續下一回合還是認輸？」

　　「這麼嚴肅，可是會嚇壞小朋友的，」半是撒嬌半是開脫，諾瑪挑起眉，裝出生氣的樣子，「或是內心脆弱的我。」

　　「別開玩笑了。」

　　「真是的，我沒開玩笑喔！」

　　明知恩索夫臉色陰鬱，欲言又止，諾瑪仍自顧自地說下去，嘴角大幅度上揚，老闆偷偷後退幾步，深怕兩人再度擦槍走火時自己也被捲入其中，蒂蕊則冷漠以對，和過往一樣，事不關己。

　　「博奕遊戲的神聖性，你應該是知道的，絕不能牴觸或違背開始前訂定的規則，畢竟，我們可是靠這個維生的。」

　　「喲？」諾瑪挑眉，打算裝傻無視恩索夫的反駁。

　　「別想耍小聰明──」眼前的男人似乎換上全然不同的性格，嗓音忽然低沉下來，手指輕捏紅色小方塊，「蒂蕊，再補兩個給我。」

　　「神聖性？這話應該不是由你來說吧？」諾瑪回應，眼中迸發亮光，「可以開始最後一回合吧？有人要等不及了。」

　　「妳等不及了嗎？」

　　骰子再度甩入玻璃杯中，發出框啷碰撞聲，兩人眼神交會，掌中酒杯轉啊轉，闔上桌面，默數三秒，開。

　　二與六。

　　似乎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恩索夫略為顫抖的右手輕捏下巴，雙目略為睜大，但驚慌只有短短一瞬，便立即恢復鎮定。

　　「喔喔──是我贏了呢！」諾瑪語帶諷刺，露出可愛虎牙，「還是說，你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輸？」

　　「賭博本來就有輸有贏……」

　　「是嗎？沒有就好。」話語未盡，諾瑪猛然探身，一把將恩索夫前方的紅色小方塊抓來，還了一個給站在旁邊的蒂蕊，自己留下一個在掌中把玩，「這樣一來，你就要回答四個問題了。」

　　相較於老闆臉上的不可置信，恩索夫並沒有太大反應，抱胸後退，低頭盯著黑布上的骰子，諾瑪則拉了張椅子坐下，雙腿交疊，「來吧？」

　　「嗯。」

　　「第一題，你應該知道波里克是這次甜蜜酒鎮的招募大會勢力最龐大，實力也最堅強的冒險者吧！為什麼不加入他？」

　　「加入他？之前就跟他說過了，我傾向合作，我可不打算加入幫派，人多手雜，礙手礙腳。」

　　「就這樣？」

　　「這算第二個問題嗎？」

　　「不算。」諾瑪噗哧一笑，從灑滿酒水的托盤拿起玻璃杯，從容啜飲，恩索夫仍維持相同姿勢，肌肉半是緊繃半是鬆弛，而蒂蕊左顧右盼了一會，跑向吧檯附近，尋找她的牛奶壺。

　　「下一題，原本要在早上舉辦的招募大會，因為你的緣故，可能得被迫取消了，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因為我的緣故？」似乎早知道對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幾分鐘前的驚慌在恩索夫臉上消失無蹤，轉為自信，「沒打什麼主意，願賭服輸，就是這麼簡單。如果對遊戲規則有所疑慮，大可不要參與，但如果參與了，一切就得照規矩來，我那時只是照著規則，算了算機率，依照大家裝填彈藥的狀況，正好處在最有利順位的我，選五號槍扣下扳機會成功射出子彈的機率是四分之三。這是霍特的命，該死的時候就必須死──」

　　諾瑪並不急著打斷，小口小口ㄏ著橘紅酒水，幾秒之後，才拋出第三個問題，「下一題，蒂蕊是你的誰？」

　　「……」

　　難得見到恩索夫語塞，惹得諾瑪一陣喜悅，她在心底竊笑，出聲催促，「怎麼了？與前一題相差太多嗎？記得要誠實回答喔！」

　　「她是之前的朋友，託付給我的孩子。」

　　「就這樣？」

　　「我沒有說謊。」

　　「感覺有些避重就輕啊！」

　　「規則裡有提到，回答要說得多詳細嗎？」明顯鑽規則漏洞的恩索夫並沒有微笑，語氣之中隱隱帶著怒氣，諾瑪倒也不追究，站起身，先收起紅色小方塊，再將骰子捏在指節之中。

　　「剩下最後一題，之後有機會再問吧！差不多該去找波里克了。」

　　「不把遊戲結束？」

　　「有規定遊戲時間嗎？」

　　「……妳說了算。」

　　「對了，這是你的骰子喔。」諾瑪說道，將骰子輕輕拋在小桌上，轉了幾圈，點數六。

　　「妳……」

　　「我偷偷調換了你的骰子，在噪音剛結束，絆倒老闆的時候。」

　　除了捧著牛奶壺蹦蹦跳跳跑回的蒂蕊，老闆滿臉驚恐，來回掃視兩人，恩索夫則又再次露出陰沉面容，不發一語。

　　「畢竟我在摸到你的骰子前，也不確定你有沒有動過手腳，所以乾脆把我自己的骰子換了過去，」諾瑪邊說邊從身上掏出另一個骰子，放上小桌，「這才是你一開始準備的，因為我的骰子也動過手腳，重量接近你用來作弊的那個，所以你才沒有發現吧！」

　　「雖然你說蒂蕊並不站在你那邊，可道具都是你準備的，如果你沒有說出口，她應該也不知道你出老千吧？只要照你教的流程，把什麼道具放在什麼位置，其餘就不關她的事了。」

　　「如此一來，她也就沒有說謊的疑慮，一切都非常自然，但你應該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畢竟，」諾瑪吞吞口水，露齒而笑，「遊戲並沒有規定不能這樣做，你也就沒有違反規定。」

　　「我說的對吧？恩索夫。」

　　沉默蔓延，恩索夫的帽緣壓得極低，看不清他的神情，老闆已經退得不能再退，臀部抵在半倒的桌椅上，又過了幾秒，恩索夫才發出不合常理的嘶啞輕笑聲。

　　「妳真的很有趣，為什麼要特別說出來？」

　　「這樣才能彼此信任啊，我早就說過了，我是誠實的人。要跟你這種賭徒打交道，第一要務就是誠實待人。」

　　「是嗎？」

　　「你說呢？」

　　「……你們好來好去，用溝通的就好，不要再打架了啊！」發現兩人對話內容趨於緩和後，藍琥珀老闆終於敢插話，可聲音仍有些顫抖，畏畏縮縮。

　　「老闆，這裡就先交給你整理了，桌上那些錢都給你，契約的部分看是要等我找機會拿回來，還是找時間再簽一張新的，你覺得如何？」

　　「好……都好！你決定就好！」

　　「嗯嗯，蒂蕊，走囉。」

　　不等諾瑪回應，恩索夫招呼蒂蕊，甩頭離開酒吧，小山一般的灰色獨角巨犀趴在大門口，鼻孔噴出濃烈氣息，蒂蕊率先跳了上去，跨坐在犀牛頸部，恩索夫接續跟上，向後坐挪出空位，讓給仰起頭來的諾瑪。

　　「不拉我嗎？」

　　「自己想辦法。」恩索夫別過頭去。

　　「真不體貼。」

　　諾瑪揚起嘴角，俐落登上犀牛背部，巨犀「哦──」了一聲，抬腳朝保安官辦公室旁的小廣場前進。

　　沿途沒有碰上什麼阻礙，除了幾聲槍響劃過夜空外，酒鄉街的冒險者們仍持續飲酒作樂，期待天亮之後的招募大會，絲毫不知小廣場上有兩位貴族被綁上木樁，任憑波里克宰割。

　　「那待會該做些什麼？」即將抵達廣場時，恩索夫朝夾在兩人之間的諾瑪問道，諾瑪甩動長髮，稍稍擺頭。

　　「自我介紹之類的？我也不確定，我只是負責帶你過來而已。」

　　「好吧。」

　　「所以我等等抵達後會先去辦點事，你們就不用等我了！」

　　「沒有要等妳的意思。」恩索夫鼻孔出氣，雙臂交叉擺在腦後，躺在犀牛背上的布袋及雜物堆之中，得先稍作休息，等等還有更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會發生。

　　「你還欠我一個問題，不會輕易放你走的。」

　　彷彿宣示，諾瑪咧嘴微笑，斜靠在鞍甲靠墊上，伸手校調腿部義肢，準備接下來與波里克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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