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第五章：指引 ── ( 1 )

　　自此之後，我秘密的「懲罰」生活正式開始。

　　每逢星期天的深夜，我亦會獨自走進主人的房間，成為對方的傢俱。那不止是主人提出的懲罰，更是個人發自心底的渴望。

　　本以為在扮演傢俱中已經根除的負罪感，卻宛如毒癮的戒斷症，在沒有懲罰的日子中漸漸在胸口積聚，重新結成鉛塊壓痛著心房。即使我拼命哀求擺脫這份詛咒，但不論睡著、吃著、休息著，煎熬的痛苦仍然在身邊纏繞，揮之不去。

　　唯獨，主人的懲罰。

　　唯獨主人的懲罰，恍若天上降下的神蹟，將心中折磨我的惡魔驅散，帶來稍微的安寧。

　　一旦腦海不自覺浮現下次懲罰的想像，我的臉頰就發燙得通紅，夾緊的雙腿磨擦顫抖。

　　害怕而期待，

　　羞澀而釋放，

　　痛苦而舒暢，

　　懲罰的痕跡不但殘在身上，更是刻在靈魂之中。而正正多虧這一份想像，在等待期間成為緩解心靈的嗎啡。

　　什麼辦，這樣下去的話，我離成為主人的目標就愈來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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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好嗎？」

　　「……」

　　「女兒你還好嗎？」

　　父親早晨的呼喚，將我從失神中清醒。

　　「我已經叫你好幾次了，你沒事吧？」

　　「沒……沒什麼。」

　　我慌忙地搖頭，匆匆掩蓋臉上的紅暈，將腦內難為情的想像通通抹走。昨天深夜才體驗完主人的懲罰，一大清早就要起床，這種事當然不會告知父親。

　　我瞧看父親，臉上不知何事而流露滿溢的亢奮。

　　明明我現在所獨自承受的懲罰，歸根究底也是因為父親偷竊的行為，可是眼見對方擺出一臉無知而雀躍的模樣，心中的煩躁頓時蔓延全身，使我倍感不悅。

　　正當我打算如何開口接話時，

　　「生日快樂！」

　　出乎意料的祝賀落入我的耳中。

　　「誰？」

　　「當然是你啊，你連自己生日也忘記了嗎？」

　　我霎時陷入了怔呆。

　　因在隔絕外界的宅邸逗留已久，對於日子的認知也變得模糊，不知何時起已沒在意日曆上的數字，也沒刻意記住自己的生日。

　　可是最令我意外的，是父親竟然記住連我自己也忘卻了的生日。

　　生日，不但是慶祝自己誕生於世，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讓珍視自己的人，趁機會表達感恩的日子。父親珍視著自己的事實，將剛才微不足道的焦躁一掃而空。這一刻的心腑洋溢著跟父親一樣的雀躍，身邊彷彿散發著一閃一閃的卡通效果。

　　──明明本該如此。

　　然而綻放的喜悅只是曇花一現，隨之而來的，是遊走全身的不安感。每一寸的毛孔也雞皮疙瘩，胸口莫名的鬱悶感正蔓延至我的雙手，驅使著十指不斷抓劃。

　　可是在觸碰當下，我突然止住。

　　並不是我戒除了惡習，而是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再也做不到了。

　　因為──

　　「咦？女兒你手上戴著的是什麼？」

　　沒錯，因為我的雙手戴上了主人的手套，已經無法脫下。

　　我凝視雙手，那是一對黑色的皮革手套，戴上後恍如自己另一層的皮膚，貼服而舒適，為我度身定制似的。它在燈光的映照下有種獨特的色澤，乍看無疑是名貴貨色。即使被水或油沾濕，亦不可思議地形同簇新，與宅邸其他傢俱一樣。

　　這是主人給予我的禮物，同時亦是另一道的懲罰。

　　「我早就察覺到，你常常弄到雙手傷痕累累。」我回起想主人在懲罰時間對我說的話。

　　「你的身體不只是你自己的東西。既然是我的僕人，除非我允許，否則你不可以傷害自己喔。」

　　主人的關懷讓我受寵若驚，對我而言，從他人手上接過好意非常難得，更不好說是由尊貴的主人賜予之物。手套就如無價的聖物，包裹雙手的溫暖同時滲進寂寞的內心。

　　若要說美中不足，就是這手套實在是太厚了。無論我如何抓劃雙手，舒解始終沒法抵達至皮肉，沒法感受、宣洩、滿足。

　　「從現在起，不論你做家務時、用膳時、梳洗時、睡覺時、抑或什麼也不做時，也絕對不能解開這個手套知道嗎？」

　　「那什麼時候才能解開？」

　　我的眼眸流露著無助，可是瞳孔中只映出主人的謔笑。

　　「嗯……等我說可以的時候。」

　　想不到這一等，就是一星期了。

　　直到此刻仍未得到主人那一句「可以」。某程度而言，這是比成為傢俱更加過分的懲罰。

　　說實話，我已有無數次脫下手套的衝動。我每次雙眼發紅，呼吸變得急促，匆促地解開了扣子，將扣帶抽出。然而，我總是在最後一步停下動作，陷入了糾纏。

　　無人目睹的罪並非不存在的罪。

　　隱瞞主人這件事所帶來負罪感已快要壓垮我的靈魂。倘若現在為這份沒法饒恕的罪狀添多一項，那份接踵而來痛苦，大概會令我崩潰。

　　「那是手套嗎？你又不用出外，為什麼戴著這東西？」父親對沉思的我作出追問，讓我先專注應對父親。

　　我慌張地將雙手放在身後，明明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可是將手套坦露父親面前，感覺自己懲罰時不堪入目的模樣亦會被對方窺伺，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

　　「因、因為，這樣做家務時雙手就不容易受傷了。」

　　這不是虛言，畢竟保護雙手正是主人給予手套的目的。況且一旦在父親面前提及主人的話，想必會激起對方的怒意，然後又要經歷皮肉之苦……

　　語畢，只見父親的身影無故走近，伴隨他每下的腳步聲，心臟被扯動得加速劇跳。我藏在背後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懼怕父親真的從中看出端倪。

　　「家務，辛苦嗎？」誰知父親並沒有為意我臉上的慌張，反而向我投以關懷的目光。1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lMc8VyID

　　「暫時還好。」

　　「雖然打掃仍然有點……不過如果需要搬抬的粗重工作，我也可以幫忙的。」父親緩緩說道，從對方游走的視線中能看出他的愧疚。

　　本來父親作為宅邸居住的一員，應該要履行僕人的工作。然而就算有阿姨送給他的手套，他仍舊對髒事心存抵觸，逃避對家務的責任。儘管如此，就算是這樣腐蝕的他，此刻竟願意踏出第一步，這無疑使我喜出望外。

　　現在的我，真的可以信任他嗎？

　　「多謝爸爸，我暫時應付到的，如果真的要幫忙的時候我也會出聲。況且爸爸你不是有『其他事』要忙嗎？」

　　對於父親的好意，我最終婉拒。身為主人稱職的僕人，若果任由讓父親這對沾染罪惡的手再去觸碰其他傢俱，只會感到非常噁心。因此我故作輕鬆地展露深笑，埋藏心中的內疚。

　　「也是呢哈哈，當初跟女兒能坦白真的太好，我也會為了家人而努力的。」然後他左顧右盼後湊近我的耳邊：「什麼樣？主人那邊有什麼異樣嗎？」

　　「嗯嗯，沒有，和以前一樣。」我答，「不過……」

　　「不過？」

　　「不過阿姨回來後什麼辦？主人日後總有一天會發現，那時候她就要接受懲罰了，明明對我們很好，感覺良心過意不去。」

　　父親聽狀撇開視線，心虛地道：「她……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這樣說？爸爸是知道些什麼嗎？」

　　「不、那個……」他頓時變得吞吞吐吐：「其實……」

　　眼見父親不安地摸了摸手上戴著的白手套，眉頭深鎖，從中流露內心不為人知的糾結。最後他選擇放鬆五官，掛上虛偽的笑臉。

　　「你不用知太多，總之不用擔心，相信我就可以了。」

　　無論誰也看得出父親存心隱瞞，果然人是很難立刻改變，他從以前起總是獨行其是，自說自話。不過我亦同樣地沒把我和主人的事告訴父親，可以說不愧是父女嗎？

　　「不過我可以說的是，其實埋藏地點也是她告訴我的，作為另一份的『禮物』。所以她一定自有方法應對她的主人，放心吧。」

　　「你說什麼？」

　　本來一直以為阿姨是一位出色而稱職的僕人前輩，想不到她也有份也參與其中。所以阿姨原來早就和父親是一伙嗎？1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0pTpM7qxV

　　「阿姨她其實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願意這樣做？」

　　父親被我的問題帶入了年少時的青春歲月，視線目不轉睛地落到白手套上，心裡頓然五味陳雜。

　　「要說的話，她總是比我成熟，想得比我多，而且很照顧我。」父親說著的途中止住，一陣苦澀湧上他的喉嚨。

　　「可是這一切都是她欠了我的……」

　　臉有難色的父親欲言而止，沒再說下去。他搖了搖頭，從腦海驅散不好的回憶。然後輕撫著我的頭頂，對我強顏歡笑。

　　「我們還是考慮今天晚上一起吃飯慶祝生日的事吧。」

　　看見父親因揭起了過去的傷痕而揪心的模樣，我也不好意思深究下去。我轉而抬起了臉，換上閃爍的眼眸，期待地對父親點了點頭。

　　現在就先將冒起的疑問拋到一旁，將注意力放在這天特別的日子。

　　因為欠債跑路的一事，我們一家很久也沒有慶祝過什麼好日子。比起慶祝自己的生日，我更希望藉著這個契機令家庭重修於好。重修與好的說法好似有點不對，我只是希望令這一個家稍為普通一點，正常一點。

　　更重要的是，讓父母好好地肯定自己，我如此默默念著。

　　我有預感，這一天將會成為特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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