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壇沒有廢文(1+2集) - 《第二集》第三十四章：台灣文壇的過街老鼠與弟弟的守護者

　　接近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清晨，黑帝斯的姊姊依照慣例，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後起身開始她的晨間活動。她先在房間裡做了五分鐘的伸展操，緩解身體的僵硬，隨後前往浴室刷牙洗臉，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完成洗漱後，她輕聲走下樓，進入一樓的廚房，準備為黑帝斯做早餐。

　　她打開瓦斯爐，熟練地檢查火候，接著環視四周，發現自己仍穿著作為睡衣的挖背背心與運動短褲。於是，她暫停手上的動作，迅速回到客廳，換上掛在沙發椅背上的接待客人用便服。這件便服款式簡單卻不失優雅，是她平日招待朋友時的首選。換裝完成後，她再回到廚房繫上圍裙，開始準備早餐。

　　黑帝斯此時還在房間熟睡。假日的黑帝斯總是睡到接近中午才會起床，而黑帝斯的姊姊則默默承擔起照顧他飲食起居的責任。她一邊熟練地切菜炒菜，一邊不禁想起，以前她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為黑帝斯準備早餐，但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她已經很久沒有為她做早餐了。

　　早餐很快就做好。她將剛出爐的餐點小心地擺放在餐桌上，擺放整齊後，她站在桌邊凝視那些餐點一會兒，心中泛起一絲惆悵。

　　大約過了一分鐘，她才收起情緒，脫下圍裙掛好，然後轉身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等待預定來訪的客人到來。

　　※

　　自從上次局長來訪辦公室後，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但小雯依舊難以平復內心的怒火。

　　那一天，局長與總編輯一唱一和，毫不掩飾他們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讓小雯的心裡像壓了一塊大石般悶得透不過氣來。尤其是局長離開前的那一抹微笑，已經深深刻在小雯的記憶裡。每當想起那一幕，她便覺得渾身不舒服，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彷彿怒火在胸腔裡燃燒。

　　「怎麼可以這樣……」每一次回想，她都忍不住咬緊牙關，握緊的雙拳顫抖不已。她無法接受那種被漠視的感覺，更重要的是，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屈辱，而這種情緒激發了她更強烈的「想做些什麼」的念頭。

　　然後就在前幾天，小雯在整理資料時，無意間發現關於糖衣女孩的報導裡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尚未確認。這個發現讓她如獲至寶，心裡那股「一定要查出廢文下落」的執念更加堅定。

　　於是，她撥了通電話和黑帝斯的姊姊約好見面。

　　「不是──這不是正式的採訪，只是……最近我正在撰寫一篇報導，想請教您的意見。」

　　「這樣啊……那好吧。妳就在星期六早上來我家吧，記得早一點來。」

　　「好的，那就麻煩您了！」

　　現在的時間正是星期六的早晨，小雯準時出現在黑帝斯姊姊家的門口。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在街道上。小雯按了按門鈴，隨著幾聲清脆的鈴響，門很快被打開，黑帝斯的姊姊出現在門口。

　　「鄭小姐，妳好……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不見，上次見面是在病房的時候吧？」

　　「您的身體現在有沒有好一點？」小雯關切地問道。

　　「已經好很多了。」

　　「太好了！不好意思這麼早就來打擾您……」小雯稍稍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先前我提到，我正在撰寫一篇報導，想請教您的意見……實際上，與其說是請教意見，倒不如說，我有一些問題需要您幫忙解答。」

　　「妳正在寫的報導是和我有關的報導？」

　　「這個嘛……我該從哪裡說起比較好呢？」小雯語氣有些遲疑，思索著怎麼組織自己的話。

　　「我想，妳還是先進來再說吧。」黑帝斯的姊姊打開門，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妳先進來，早餐吃過了嗎？」

　　「已經吃了，謝謝您。」

　　「那我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客廳，招呼小雯坐下。「妳先坐，我幫妳泡杯咖啡，稍等一下。」

　　「那就麻煩您了。」小雯看著她轉身走向廚房，心裡暗自思忖著接下來的對話該如何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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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泡完咖啡後，黑帝斯的姊姊將咖啡放在小雯面前的茶几上，然後在小雯對面的沙發入座。

　　看起來小雯似乎不擅長主動開口，黑帝斯的姊姊便決定擔任起打破沉默的角色。

　　「聽說，妳是小如老師的大學學妹？」

　　小雯點了點頭。「是的，我叫小雯，畢業於秋菊大學中文系。」

　　「秋菊大學中文系──哎，那不是寫作的名校嗎？」

　　「算是吧。」

　　「好像還被稱作什麼『大學四君子』？」

　　「好像是。」

　　「那妳其實很優秀欸。為什麼妳大學畢業之後不專職寫作，卻選擇了記者這一行？」

　　「呃……其實中文系的出路沒有很廣啦。要是不當作家，就只能去出版社工作，或者像我一樣從事媒體業。」

　　「當記者很辛苦對不對？」

　　小雯苦笑。「也還好啦……我待的部門其實還滿涼的……」

　　「是什麼部門？」

　　「是文藝專刊部門。」

　　「文藝專刊喔……所以妳們平常就是報導文壇的最新消息？」

　　小雯點點頭。「沒錯。只是我們大多都是和文管會合作，報導一些由文管會協辦的藝文活動。」

　　一聽到「文管會」，黑帝斯的姊姊的警戒心立刻升起。

　　「那麼妳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呢？」她故作輕鬆地問道。

　　「呃……其實……」小雯的語氣變得躊躇不定。

　　黑帝斯的姊姊實在不明白，這位名叫小雯的女記者究竟有什麼企圖。她回想起那天在病房，小雯曾反覆追問她是否遭受文管會刑求，當時她照實回答了。原以為小雯是出於同情，想要報導此事，但卻遲遲沒有見到任何相關報導。後來她才發現，不只是文壇，台灣的媒體業同樣受到文管會的控制。

　　沒錯──她早已知道小雯受文管會的壓制，但仍同意這次的會面，因為她想弄清楚這名女記者的真正目的。

　　因為她想要搞清楚，這名女記者究竟有什麼目的。

　　無論是那天在病房，還是今天，她對我都表現出強烈的興趣……

　　為什麼？

　　那天她是對我的遭遇感興趣，今天呢？

　　「小雯，妳今天來找我，是想問什麼事情？」黑帝斯的姊姊再次追問。

　　「呃……就是……」小雯的話還是吞吞吐吐。

　　「是什麼會讓我生氣的事情嗎？沒關係，妳說吧，我不會生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起了勇氣，終於娓娓道來今天的來意。

　　「您曾經……在病房裡告訴過我您的遭遇。」

　　「沒錯。」

　　「我必須向您道歉。那時候我聽了您的經歷，感到很氣憤，想要報導出來。可是後來，我的主管和文管會壓下了這件事，沒辦法將您的遭遇報導出來……我真的很抱歉。」

　　「妳不需要道歉。其實，我本來就對媒體沒抱什麼期望。」

　　「黑帝斯的姊姊，您覺得文管會真的有必要存在嗎？」

　　小雯的問題來得突然，讓黑帝斯的姊姊一時語塞。

　　「呃──或許我不該問這種問題，您不用回答啦。而且我今天來，也不是想逼您選邊站……」

　　「那麼，妳是為什麼來的？」

　　「您知道『糖衣女孩』這個人嗎？」

　　黑帝斯的姊姊搖了搖頭。

　　「其實，糖衣女孩是廢文的寫作者。我最近正在寫關於她的報導，但一直找不到她和她作品的下落。後來，我偶然從小如學姊那裡聽說，您的弟弟似乎擁有一本絲莉所著的廢文，所以……」

　　「所以妳就以為那本廢文是我寫的？」黑帝斯的姊姊皺了皺眉。

　　「不是的！我本來以為那是您的收藏，所以打算拜訪您。結果，後來得知您被抓……所以我想，您會不會就是糖衣女孩本人？」

　　小雯的話，終於讓黑帝斯的姊姊明白了她的來意。

　　她曾經說過，她很同情我被刑求的遭遇，而且現在也表現出對廢文的興趣。

　　也就是說，她是站在廢文這一邊的？

　　不對，現在還不能確定。

　　黑帝斯的姊姊低頭盯著手中的咖啡杯，沉默了一分鐘，才緩緩開口：

　　「我……我必須告訴妳，我不是糖衣女孩。」

　　「可是──若您不是糖衣女孩，為什麼會被文管會盯上，還被他們那樣對待？」

　　「可能是因為我持有一本廢文吧？」

　　「就我所知，持有廢文頂多是被沒收加罰款，不可能會被文管會抓去訊問。」

　　「我其實也沒有被抓去關，我是自願留在那裡接受訊問的。」

　　「可是──就算是接受訊問，那也太過分了！」

　　「所以，妳以為我是糖衣女孩，是廢文的寫作者，才會被這樣對待？」

　　「沒錯！」

　　「但我真的不是糖衣女孩啊。」

　　黑帝斯的姊姊否認讓小雯難掩失望之情。

　　「可是……如果您不是糖衣女孩，那又是為什麼呢？」

　　黑帝斯的姊姊垂下眼，避開小雯的視線。她從剛才開始就避免正眼看對方，因為接下來的對話中，她知道自己將不得不隱瞞某些真相。她擔心臉上的表情會不小心洩露心底的秘密。

　　「我也不確定。」她輕聲道，語調像是在掂量每個字。「也許是因為我所持有的那本廢文……正好是絲莉的作品吧。」

　　「對了！今天來這裡，其實也是想問，那本廢文現在還在您手上嗎？」

　　黑帝斯的姊姊搖了搖頭。「早就被文管會沒收了。」

　　小雯露出失望的神情，但她迅速恢復鎮定，因為剛才黑帝斯的姊姊所說的話讓她有些在意。

　　「您說，您會被訊問，是因為持有絲莉的廢文？」

　　「對啊——至少我是這麼猜的。我想，文管會可能找絲莉找了很久，當他們發現我持有她的作品，就立刻逼問我她的下落。」

　　「所以，他們主要都是在追問絲莉的下落？」

　　「沒錯。」

　　「這樣啊……那看來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並非您是廢文的作者所以才會被關，而是因為您持有絲莉的廢文，所以才會被關……」

　　小雯微微點頭，低下頭掏出筆記本，快速地寫下幾行文字，還在頁面上畫了幾條橫線。

　　黑帝斯的姊姊瞟了一眼，發現她正將糖衣女孩的相關線索一一劃掉。

　　「看來，妳今天應該是白跑一趟了吧？」黑帝斯的姊姊笑著說。

　　小雯苦笑著嘆了口氣。「對啊……」

　　「那麼妳的糖衣女孩報導，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這個嘛……」小雯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既然所有的線索都已經斷了，我可能暫時會放棄這篇報導吧？其實這篇報導原本就是總編輯硬塞給我們的任務。我只是因為個人對廢文有興趣，所以才自願接下來寫而已。坦白說，這篇報導可有可無啦。」

　　黑帝斯的姊姊沉默片刻，然後緩緩抬頭。這一次，她終於正視著小雯的雙眼。

　　「可是我看妳覺得很可惜欸，難道妳真的打算就這樣放棄？」

　　小雯的笑容中多了一絲無奈。「我也不想放棄啊……可是，沒有任何實質線索，我又能怎麼辦？」

　　這時，黑帝斯的姊姊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乾脆……就告訴她我是絲莉吧！

　　她的心跳瞬間加快，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或許，她可以請求小雯挑戰總編輯與文管會的壓力，將自己的經歷公諸於世。

　　她幾乎要開口了——但就在這時，小雯突然站起身，並對她說了一句：

　　「今天打擾您很抱歉，我想我還是先離開好了。」

　　最終，黑帝斯的姊姊還是沒有將那個念頭付諸實行。

　　她只是起身，送小雯離開了門口。

　　※

　　在小雯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黑帝斯的姊姊緩緩關上門，然後倚靠在門板上，輕輕吐出一口氣。

　　廢文……還有糖衣女孩……

　　她腦中仍反覆回想剛才的對話。

　　她說糖衣女孩是廢文的寫作者，還說她最近正在做糖衣女孩的報導。

　　她還說，這篇報導是總編輯要求的……

　　黑帝斯的姊姊皺起眉，思索著。

　　一直以來，文管會就算盯上廢文的寫作者，也絕對不會叫媒體報導。既然如此，小雯的總編輯就絕不可能是受文管會指使，才決定做這篇報導。

　　那麼是為什麼？

　　小雯的總編輯，為什麼會想做糖衣女孩的報導？

　　黑帝斯的姊姊百思不得其解，彷彿陷入了一團迷霧。正當她深陷沉思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是黑帝斯下樓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瞬間驚覺：「十一點了！」

　　平時她總是在十點半開始準備午餐，如今居然晚了半小時。無奈之下，她只好開口請黑帝斯幫忙。

　　「好啦……我幫妳。」

　　黑帝斯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讓黑帝斯的姊姊感到有些意外。因為照以往的情況，黑帝斯一定會一口回絕，還會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說：「做家事是妳的職責，我的職責是念書！」雖然他其實根本沒在念書。

　　今天他這麼順從，或許是因為擔心我再度生病吧？

　　想到這裡，黑帝斯的姊姊忍不住笑了出來。

　　「妳幹嘛突然笑？很噁心欸。」

　　「我笑是因為你今天居然肯幫忙做家事啊。」

　　「我、我才不是想幫妳好不好！只是我怕妳又生病住院，到時候還得跑去醫院照顧妳，很麻煩……」

　　「什麼嘛，你怕姊姊死掉就直說啊，幹嘛這麼傲嬌。」

　　「我才沒有傲嬌咧！」黑帝斯滿臉通紅，一邊拼命否認，一邊洗著剛才用過的鍋碗瓢盆。

　　黑帝斯的姊姊心中一陣暖流湧動，她偷偷沾了一點洗碗精的泡泡，輕輕抹在黑帝斯的鼻頭上。

　　「妳幹嘛啦！」黑帝斯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

　　「沒有啦，只是姊姊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什麼鬼……」

　　沒錯，我很幸福。

　　黑帝斯的姊姊低下頭，心中默念。

　　現在我真的很幸福。

　　黑帝斯的姊姊回想起不久前的那些風風雨雨，一切的災難全都源於她為了保護弟弟而暴露了自己是絲莉的事實。此刻，她心中滿是懊悔，恨不得回到過去阻止那個衝動的自己。

　　如果當初沒有暴露身分，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可是，時光無法倒流。現在，文管會已經掌握了她的真實身份，只差一步逼迫她親口證實自己是絲莉。他們像條狗一樣緊追不放，只要她一天不開口承認，就會不斷騷擾她的生活，甚至可能再次拿她最珍視的弟弟來威脅她。

　　雖然我現在的確很幸福，但這樣的幸福又能持續多久？

　　她的目光落在黑帝斯身上，他正在廚房裡笨拙地忙著幫她洗碗。

　　這一刻，她的心裡有了某種覺悟。

　　只要我還活著，文管會就絕對不會放過我。不過，從小雯的話可以知道文管會目前正試圖壓下我住院的消息，這代表他們暫時不敢對我或者黑帝斯出手。

　　只是，我們究竟還剩多少平靜的日子？

　　如果只能擁有短暫的平靜，那麼我至少要拼盡全力，為黑帝斯爭取更長久的平靜。

　　「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呢？」她隨口問道，語氣刻意輕鬆，試圖掩蓋心中翻湧的情感。

　　「計劃？」黑帝斯愣了一下。「妳是說今天下午嗎？我沒計劃啊，可能就玩一下電腦吧，妳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啦，就是想知道咩。」她微微一笑，目光裡卻帶著些許複雜的情緒。

　　黑帝斯對姊姊的異樣似乎毫無察覺，自顧自地繼續忙碌。她盯著他的背影，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各種可能性：文管會會不會突然闖進家裡？會不會將黑帝斯抓走？然後逼迫她承認自己就是絲莉？

　　這些想法讓她的胸口一陣悶痛，但她很快壓下心中的不安。

　　如果他們真的闖進我家，我就把他們趕走。

　　如果他們真的將他奪走，我就去把他奪回來。

　　如果他們再次利用他，逼迫我承認我就是絲莉，那麼我會再度絕食，用自己的生命將他們所有人通通都拖下水。

　　因為我早就已經答應過妳，會保護妳的兒子，以及台灣文壇的所有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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