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壇沒有廢文(1+2集) - 《第一集》序之一：吳老師

　　今天夕陽底下的車潮也很誇張。只要綠燈一亮，每輛車──無論是汽車或機車──都一股腦地湧向前方，引擎聲大得附近幾個社區都聽得見，吵得住戶不得安寧。

　　吳老師不住在社區，但吳老師每天放學都走在車潮旁邊。一整天下來，吳老師身上累積了不少家長以及上級造成的壓力，到了放學時間，他好不容易可以卸下這些壓力，卻還要被這些惱人的汽機車煩──

　　所以吳老師，從今天開始決定繞遠路走巷子回家。

　　夕陽、和寧靜的巷弄。

　　現今社會很難再見如此景色啊……

　　吳老師在心裡頭感嘆著。就像那些古代的文人憂國憂民一樣，現代的吳老師也對現今社會感到徬徨不安。但他已經不像古代的文人那樣還會寫作──他只教寫作，以及分析那些古代文人的字裡行間有多愁。

　　經過一戶大門敞開的人家時，吳老師不經意地朝裡頭瞄一眼，看見客廳的電視正播報著社會新聞：

　　有個少女在網路上ＰＯ了自殺文，卻引起讀過PO文的友人想不開……

　　看哪，這就是現今社會。

　　吳老師走過抑揚頓挫的主播報導聲，一邊搖著頭。

　　其實，像這種新聞，吳老師的臉書可是天天都在上演。他的版面每日每夜都被學生ＰＯ的無聊文章洗版：比方像為了一些無聊的瑣事就憂鬱、就一直說想死，還要拐個彎說什麼「我不太會活著」、或是「我沒事，只是累了」……諸如此類的句子。

　　「現在的小孩啊……到底在想什麼……」

　　吳老師重重嘆了一口氣。但他可不是感嘆現在的孩子抗壓性不夠動不動就想不開，他是嘆現在的孩子──

　　到底都寫的是什麼文章啊？

　　吳老師──他雖然容許文章有那麼一點黑暗以反思，但他最終還是認為：

　　文章應該得為讀者帶來正面影響才對！

　　比如說，我大學時代讀了童詩覺得可愛、讀了散文覺得溫馨……

　　再聽愛人朗誦徐志摩的情詩看著愛人，愛人竟也秀氣了起來！

　　明明……明明文學創作是陶冶心靈之作。

　　怎麼在這世代，就變成殘害心靈之作了呢？

　　最近吳老師剛好在收學生的作文回去批改。每改一篇，他的心就揪一下。

　　明明是要他們寫「轉念」，結果這些學生寫什麼念頭一轉，要害死那些看不順眼的同學……

　　轉念應該是要轉到正向的念頭啊！

　　比如說，我被老師罵，被爸媽罵心情不好，而我轉念一想，覺得爸媽跟師長是要我好才罵我所以我很感激，這樣才對嘛！

　　現在的小孩子，到底是電動玩太多還是網路的垃圾文章看太多？腦袋淨是一些暴力跟反社會的思想。

　　嗯……

　　這一點，絕對要列入女兒的教育計劃中。

　　吳老師繼續走著。但漸漸地，他不自覺加快腳步。他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剛剛路過聽到看到那些可怕的報導之後，他現在心裡面總是不自覺地將喜愛文學的老婆，跟新聞那些割腕自殺的少女聯想在一起。

　　吳老師全身的肌肉緊繃。他開始小跑步。。

　　※

　　現在，吳老師不是在作夢也不是在寫作。要說是他的預感成真也不會有人相信。

　　──可是事實就是擺在那裡，發生了。

　　────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

　　漆黑的夜晚，救護車的聲音響遍大街小巷。

　　吳老師從來就沒有想過，像這種鳥事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甚至連難過的餘力都沒有，全身的力氣都用來求神明保佑、求祖先庇蔭。

　　求吳家列祖列宗保佑內人平安順利，脫離險境……

　　救護車一抵達醫院，幾名醫護人員立刻衝上前迎接。他們迅速俐落地打開救護車後車門，並冷靜地將坐在擔架旁的吳老師拉下車。

　　「先生不好意思，請讓個位子讓我們過……」

　　那些醫護人員──有的把擔架拉下車，有的則形成人牆將吳老師擋住以便讓擔架先走。不過吳老師也沒有像電視上那些連續劇拚死拚活都要跑到愛人的身邊，他現在反倒異常的冷靜。

　　吳老師很清楚，現在不管是求哪一尊神明都沒辦法讓他心安。除非他老婆從擔架坐起來、或笑著從急診室走出來，他才會心安，他才會停止──

　　停止繼續將自己的心撕成兩半。

　　※

　　加護病房外面，吳老師坐在綠色的診療椅上、摀住雙耳。

　　護士要安撫他他不聽、醫生要跟他說實話他也不聽。

　　──連兩位刑警要跟他報告現場狀況，他也不聽。

　　不可能……

　　「她不可能因為幾篇小小的文章……就離開我……」

　　「吳先生，對於你老婆的事我們感到相當遺憾。我們警方已經排除了他殺可能……」

　　吳老師想起天橋，想起路中央的一片紅。

　　不。

　　一定是有人推她，她才會掉下去的。

　　「你老婆是否曾有過精神科的就醫紀錄？」

　　吳老師想起化妝台上，那些抗憂鬱的藥物。

　　不！

　　那根本不能算數，那只是──只是產後憂鬱而已──

　　「聽說你老婆最近剛生產，請問她是否有產後憂鬱的情況發生？」

　　吳老師突然想起嬰兒床，想起他倆可愛的女兒已經沒有了媽媽。

　　可憐的女兒……

　　妳已經……沒有媽媽囉……

　　「那麼，你們兩夫妻處得好嗎？最近有沒有爭吵？」

　　妳如果要怪，就要怪爸爸不中用……

　　吳老師突然抬起頭，狠狠瞪著眼前兩位刑警。

　　「你們認為我老婆是我殺的？」

　　「我們沒有。」一名比較年輕的刑警說：「剛才我也說過，我們警方已經排除了他殺可能。只是，我們還需要釐清整件案情……」

　　「不是早就釐清了？要做筆錄什麼的請快一點，我趕著回家，替我老婆辦後事──」

　　吳老師一時講不下去。他已經開始想像沒有她，他跟他女兒的人生會有多悲慘。

　　「吳先生，雖然說我們警方已經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但是辦案有一定的程序──」

　　「你們搞錯了吧？是他殺才對。」

　　「不好意思，你說是他殺……」

　　「是啊！是他殺！」

　　「可是──可是吳先生，現場有許多人目擊您的老婆，從天橋上跳下去──」

　　「都是那些文章害的，她才會跳下去啊！」

　　這一刻，吳老師再也受不了了，就是因為他把學生ＰＯ在他臉書上求評的那些短文當作小孩子青春期犯中二沒去管，才會害他老婆無意間點開來讀，結果越讀越覺得活在這世界沒有道理才會躺在天橋下被車子輾過，碎成一片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吳老師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揪住其中一名刑警的衣領。另一名較年長的刑警還有醫生護士全都嚇了一跳。

　　「吳先生！你冷靜一點！」

　　「那篇ＰＯ文啊！」吳先生對著另一名較年長的刑警咆哮：「快去把那些垃圾文章的作者都抓起來啊！」

　　他環視在場的所有人──

　　「他們就是兇手啊！！！！！」

　　吳老師抓著年輕刑警的衣領拼命搖。

　　「快去抓啊！把他們抓起來槍斃！然後賠我老婆的命──」

　　吳老師突然一個重心不穩、整張臉都撲在年輕刑警的胸前。年長的刑警見狀立刻上前抓住吳老師的手腕，反折──

　　「啊──！」

　　吳老師被年長的刑警壓著跪在地板上。手臂傳來的陣陣劇痛，讓吳老師不得不放棄掙扎。

　　「先把他帶回警局去吧。」

　　「是，學長。」

　　剛才失控的舉動讓吳老師把力氣都用光了。他毫無反抗之力、也失去反抗之心，任兩位刑警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攙扶著往前走。

　　吳老師無助地回頭望，發現醫生跟護士都在竊竊私語。

　　──這一刻，吳老師才願意面對現實。

　　事情已經不能挽回了。就算殺死那些垃圾文章的作者也於事無補，他已經沒有老婆了，將來也不會再有。他女兒這輩子，將永遠得不到母愛……

　　頓時，吳老師的全身就像繫著鉛塊一樣，整個人跪倒在地。兩位刑警沒辦法，只好用力架起吳老師，離開醫院走向警車。

　　「吳先生你不要激動……我們還需要請你到警局去做個筆錄……」

　　「家裡的小孩有人顧嗎……要不要我們派個警員，到家裡看看……」

　　現在，無論那兩名員警說什麼，吳老師都只是搖搖頭。不要激動？到警局作筆錄？難道他老婆會去世通通都是他害的？是他的錯？只因為他沒有注意到那些廢文有多重要有多邪惡？只因為他老婆活該得到產後憂鬱，而這世界上所有的心靈脆弱的人類都該死，他們讀到廢文，然後太過悲傷以至於──

　　不！！！！！

　　當然不可能！！！！！

　　廢文……這世界上哪有什麼文章一讀到就會想死啊！吳老師教書教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說過會有文章害死人類。他──

　　哈。

　　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吳老師覺得剛才的自己，真是蠢斃了！他不禁大笑，笑得既瘋狂又悲傷。他剛剛竟然在那些醫生護士還有警察的面前將所有的過錯通通都推到廢文身上。那些廢文，根本就沒有那種能耐能夠奪走人的性命！雖然他老婆已經死去，但這只是特例而已。他今後都會將這件事情當成特例，將那些電視新聞啊還有報章雜誌報導的自殺案件，都當成特例處理。

　　不過……

　　為了他女兒的將來，他還是立志要將那些名為「廢文」的垃圾文章剷除，直到台灣文壇再也沒有廢文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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