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 我不是你該愛的那個人……

　　「Sick and tired of waiting. So, we learned to fly......」

　　隨著《命運之瞳》的片尾曲奏起，冗長的製作人員名單開始滾動。

　　電影院內的燈光再次亮起，觀眾紛紛起身，向著出口前進。

　　「這作品不錯，下次要買原著看看才行。」宋宇民推著大門，好讓于嘉豪先行通過。

　　兩人沿著樓梯下行，走在前方的于嘉豪回頭說：「你是看上那女主角吧？還裝？」

　　「你就還是小孩子，電影帶出的思想才是重點好不好？」

　　「思想個屁，你這個思想全黃的人。」

　　宋宇民心裡翻了白眼：「那我問你，如果你跟主角一樣擁有預見他人死期的能力，看見喜歡的人將死去，你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嗎？」

　　「我當然先要替他買一份保障，受益人寫自己的名字。如果有這種能力，怎會當不上富豪？那男主角蠢斃了！」于嘉豪嘲諷道。

　　「對，對，你最厲害了，聰明人。」宋宇民無奈一笑。

　　推開樓梯盡頭的大門，入目的是那人山人海的旺角鬧市（台北西門町，台灣朋友可以這樣想像）。已經晚上十點多，熙來攘往的人潮全沒退潮的跡象。

　　兩人走在西洋菜街上，宋宇民掏出現金：「要吃點甚麼嗎？去那邊的小吃店買點吃的。我約了同事在剛才售票處那邊交收文件，你買完回來找我吧。」

　　「你要吃甚麼？」還未待宋宇民開口回答，于嘉豪徑自說：「你那麼胖還要吃嗎？真不要臉。」

　　宋宇民本想開口還擊，卻想到于嘉豪可是有吃再多也不長肉的神奇體質，無法反擊，只好乖乖嚥下氣。

　　「你不要買太多煎炸、熱氣（上火）的東西吃，聽到沒有？」

　　「行了！絮絮叨叨的。」

　　于嘉豪那嫌棄的態度差點惹得宋宇民舉拳揍下去，機靈的他見狀立馬跑遠。

　　宋宇民點著手機處理公務，走到牆邊靠著。

　　今天已經是十月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與上官先生商談出書事宜的日子，還有很多文件與細項需要準備。

　　此時，遠處走來一名紮馬尾、身穿黑色上衣的女性，Rita。

　　只是，那黑透的面色似是刻著「生人勿近」四字，她如摩西分紅海般走在人潮中。

　　宋宇民見勢色不對，宛如小太監般迎上前，輕聲說：「是誰惹我們Rita大姐不高興了？該死，真該死。」

　　Rita瞥了一眼這個比她還要高大的小太監，如此突兀叫她哭笑不得，怒氣微消：「都是你啊，介紹了那個音樂人給我，要我替他出書。」

　　「你說小聰？他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聽他的音樂嗎？」宋宇民把背包背在身前，翻找著甚麼。

　　「好聽歸好聽，你也知道那些藝術家很難應付。叫他簡單寫點感想，他說要等靈感到！WTF？」Rita 一臉難以理解的表情，攤著手示意無計可施，接著說：「我跟你說，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歌真的很棒，我早就砍了他。」

　　「好、好，辛苦你了。」宋宇民遞去文件：「這份替我交給排版那邊，然後我明天早上見完上官先生再去印刷廠走一趟。」

　　接過文件，Rita隨口問道：「你還好嘛？事情處理好了嗎？」

　　雖說跟Rita 已經當了好幾年同事，深知她為人可信，可是事情如此複雜，一時三刻並不好說，故含糊其詞：「就還沒有解決，不過問題不大了，始終生活還是要過的。」

　　「欸，這你認識嗎？」

　　順著Rita 指尖方向，看見提著數袋小吃的于嘉豪迎面走來。

　　「這、這是我的、我的……」宋宇民腦袋忽然打結，顯慌張。

　　「阿民你不會跟我說這是你的私生子吧？」Rita 開玩笑問道，反手拍打宋宇民的手臂，看起來兩人關係可好。

「私甚麼私？」

　　于嘉豪衝撞的話語彷彿凍結了周邊的空氣，凝重的空氣瀰漫著尷尬的氣氛。

　　「就、就我親戚。他還小，不會說話，不好意思。」宋宇民嘻嘻說著打圓場，別個頭，低聲跟于嘉豪說：「跟Rita道個歉吧。」

　　于嘉豪難以置信的瞪著Rita，大聲說：「我為甚麼要道歉？」

　　氣氛更尷尬了。

　　急瘋的宋宇民動怒喊道：「如果不是Rita 替我處理工作，哪有時間照顧你？」

　　白嫩的皮膚驀地蓋上一抹血紅，暴怒之下，于嘉豪粗魯地把食物塞到宋宇民手上：「誰要你照顧！」隨即氣沖沖離去。

　　宋宇民錯愕得呆若木雞，垂頭看見塑膠袋裡有自己愛吃的、香噴噴的臭豆腐，百感交雜的腦袋又多添一絲情緒。

　　「你這樣站著好嗎？」

　　神情呆滯的宋宇民回頭看著Rita，一臉大惑不解。

　　「我沒事，我不會跟小朋友認真，不過你……」

　　還沒待Rita 說完，宋宇民已然動身。

　　宋宇民追上于嘉豪，伸手拖著鬧情緒的他；豈料他一手甩開，慍容猙獰喊：「別碰我！」

　　軟磨硬泡之下終於把于嘉豪拖進一旁的小巷。

　　「就、就不好意思嘛，剛才那樣兇你。」觀其渾身不自然，顯然宋宇民有點別扭。

　　聞之，于嘉豪別個頭，充耳不聞狀。

　　走上前，宋宇民雙手輕扶于嘉豪的下顎，溫柔地移向自己，微蹲的雙腳使他雙目剛好低於于嘉豪，剛好可以仰視著于嘉豪的眼眸。

　　「你怎麼了？有甚麼不開心的跟叔叔講，好嗎？」那輕柔的聲線，像是呵護懷中小孩的慈愛父親。

　　瞳孔微睜，于嘉豪推開宋字民的雙手，別個頭，平平一聲「沒事」。

　　感覺他的怒氣漸漸退下來，宋字民鬆了口氣：「剛才Rita 姐姐只是開玩笑，不是故意的，原諒她好嗎？」

　　「你跟她很熟嗎？！你去找她就好！」

　　「你、你不舒服嗎？今天才第一次見Rita，怎會對她……」

　　「不要開口就是Rita好嗎？我不想再聽到她的名字！」

　　「可是她沒有……」

　　「夠了！我不喜歡她！我不喜歡她跟你走得近！不喜歡她跟你很親密的樣子！」

　　「怎麼……」

　　「我喜歡你！」

　　暴怒之下，于嘉豪衝口而出，隨後眼神閃過一絲驚訝，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說出來。

　　宋宇民怔住了。

　　隨後撐起生硬的笑容，故作鎮定：「幹、幹嘛突然說這些？」

　　「我是認真的。我喜歡那個嘮叨的你，那個總是噓寒問暖的你，那個明明不會做但還是會嘗試做我喜歡的食物給我的那個你。」

　　「那、那只是照顧，就像外婆對你的關懷。你誤會了吧？」宋宇民臉上掛著懷疑與不敢置信，一切在他眼中來得太突然。

　　「不是的，我從前就喜歡你，中學跟你認識時已經喜歡你。遇上了這個你，我更喜歡這個你，比從前還要更爛好人的你。」

　　聽得愕然，宋宇民深深吸了一口氣，整理思緒：「你長大後就會明白，那只是青春期對同性的好奇，小時候的我也曾誤把這當作愛情。畢竟你還有Polly，你忘了嗎？十多年後這個世界的你們會在一起，就說明了她才是你之後會愛上的人，不是我。」

　　「那這個世界的我在中學時期有碰上過十多年後的你嗎？」于嘉豪平平問。

　　不按牌理出牌般的一問，聽得宋宇民一時會意不來，結巴問：「甚、甚麼意思？」

　　「既然這個世界的我中學時沒有穿越到未來遇上現在的你，那麼這個世界的我跟我就不是擁有一樣的人生，我未來就不一定會跟那個Polly在一起！」

　　「我只知道我現在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不喜歡看見別的人跟你親近的樣子！」于嘉豪咬牙切齒喊著。

　　「別這樣好不好？」宋宇民再沒有足夠的心力管理自己的言辭與語氣，冷冷道：「你有你的時空，我有我的世界。我們始終要回去屬於自己的地方，我們之後不會再見面。你可不可以成熟一點嗎？面對現實，我們不會是在一起的兩個人，好嗎？」

　　「為甚麼我們一定要回去？我們就不能留下來一起生活嗎？」

　　「對，我不成熟，但我只知道我現在不想要離開你，我不想後悔。」

　　「就像你剛才問我的問題，如果擁有預見他人死期的能力，看見喜歡的人將死去，我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嗎？這問題的重點根本不是會不會，而是要不要選擇後悔。如果要我看著你死然後後悔，我寧願死的是我！」

　　「不要再說了。」宋民民伸出手掌，宛如一道密不封風的石牆，中斷于嘉豪的說話：「總之你要搞清楚，你有更好的未來在等著你，你有Polly在那邊等著你，不要愚蠢得去選擇走同性戀這條路。香港不是一個足夠開放的社會，你在生活上會受到很多白眼，甚至你的家人不會接受這樣的你，你會因為這樣一無所有，知道嗎？」

　　「宋宇民，你不要總是一副說教的口吻跟我說話，我不是小朋友，不要把我當作是甚麼都不懂的屁孩。」

　　一聲拍掌聲驀然響起。

　　宋宇民藉此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嘗試回復平日般的溫和：「好。總而言之，我跟你不會在一起，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的，只是誤會。這樣吧，我們先回去，你沖個澡好好冷靜一下，思考一下，好嗎？」

　　「不要！」于嘉豪後退數步，打直的雙手拒絕宋宇民靠近。

　　「為甚麼你總要裝和善、裝為人著想的樣子？你只是自以為事地為我著想，裝偉大！但你由始至終沒有顧及我的想法！不要總是以『為我好』為由去左右我，去推卸你的責任，去掩飾你的懦弱！」

　　「你真的很自私。」說罷，于嘉豪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這次，宋宇民沒有追上去，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離開。

　　直至身影全然消失於眼前，不捨的雙目才甘願閉上。

　　宋宇民失意地靠在身後牆上，懊惱地弄亂自己的頭髮，盼能洩去腦海中的萬千情緒。

　　發生的一切超出他的想像。回過頭來，他後悔說了那些衝口而出的、不近人情的話。

　　但是，于嘉豪就像看透了宋宇民，最後一段說話直接擊潰宋宇民心中的自我感覺良好。

　　只是，宋宇民從來是一個缺乏安全感與自信的人，才會那麼在意外界的視線與閒語。而那一丁點自我感覺良好，卻是他賴以為生的面具，供他面對世界的勇氣。

　　他有想過追上去，但又能怎樣呢？他不能接受于嘉豪的愛意。

「不是不愛，而是太愛。」

　　愛到不敢去打擾他，愛到不想左右他的未來，愛到不想他受到世人的歧視，愛到不見十多年還是不敢忘記他的習慣。

　　當年情竇初開的宋字民漸漸發現、確認自己喜歡上身為同性的于嘉豪，但他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也不願意讓自己的愛意對于嘉豪造成任何傷害。

　　年少的他不懂得處理這一切。或許不智，或許只是逃避，但他只想到「離開」這唯一的辦法。

　　他刻意疏遠于嘉豪，盡可能扼殺兩人交匯的每一個機會；但同時，遏止不住的思念每分每秒蠢蠢欲動，叫他想方設法去窺看他的一點一滴。

　　心中的兩個自己無時無刻在交鋒，拉扯與撕裂的都是宋宇民的弱小心靈。

　　那段日子的宋宇民只是行屍走肉般活著，苦笑成為了他最常用的表情。

「當最渴望的東西早已注定不會到手，其他的小幸福只會更顯得諷刺。」

　　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兩人走上不同的升學路途，在人生路上越走越遠。

　　本來以為「不見，不痛」，才發現「看不見，卻更痛」。

　　回過頭來，宋宇民發現自己已經忘了怎樣展露情感，也失去了交心的能力。

　　他習慣把情緒藏心底，牢牢鎖上心扉，即使跟認識的人走再近，之間總會隔著一段不能消去的冰冷距離。

　　再多過幾年，于嘉豪全然在他的生活中消失，音訊全無；但那人仍然纏於他心間，在脆弱時牽動起澎湃的情緒海嘯，讓他處於溺水般換不過氣來的窒息。

　　宋宇民一直在裝，裝作過得很好，裝作沒有想念他，裝作他只是一個舊同學。

　　只是，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的偽裝。

　　現在，一切被說破了，他再沒有逃避的退路。

宋宇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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