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七回、綠意婆娑覿高軒》

《第七回、綠意婆娑覿高軒》─殊途篇之三

（奇怪的小東西，與某人一樣。──陸靜虛）

　　早晨的街上沒什麼人，就是一些賣包子饅頭的小販，周圍帶著水氣，甚至有些房簷還掛著水珠。並非落過雨，那不過是晨露。

　　聶成華動了動面具，感覺仍是有些不對勁，多半是潮氣重的緣故。走在身旁的陸靜虛瞧見了，道：「水氣重，不舒服？」

　　聶成華垂下兩臂，搖搖頭道：「不至於不舒服，只是有些怪，城裡沒什麼風，難免悶著，咱們趕緊出去就好。」

　　陸靜虛點點頭，雖說同意趕緊出去，但他仍是配合著聶成華的腳步。

　　約兩盞茶功夫，總算到了北門，守門的還在打盹，見著陸靜虛那一身碧綠白裳才嚇醒的。

　　出了城之後總算有些風了，行了一段路，聶成華左右張望，道：「陸寧，這附近不會有人吧？我能把面具卸下不？」

　　行於前頭的陸靜虛止步回身，頷首道：「可。」

　　聶成華歡呼一聲，當即卸了代面繫在腰上，他抹了抹臉，道：「沒想到水氣真這麼重！陵川氣候乾冷，女孩子們還得上油保濕呢！行啦，咱們找松鼠去囉！」

　　陸靜虛默然不語，他真覺得自己是帶稚兒郊遊的，他還不是父母，就是個保母。

　　聶成華見他沒有動作，好生催促，這才又往東北方向去了。

　　沒走多遠便能見一處林子，不寬不深，再更後方便接連一座小山，聶成華縱步奔走，樂得歡喜。

　　陸靜虛越發覺得自己是個保母了，就差沒提醒一句「小心腳下」。

　　二人前後進了林子，聶成華舉手齊眉，抬面張望，陸靜虛還是說了那句「小心腳下」，聶成華敷衍過去了，陸靜虛心有無奈，只好替他當心了。

　　找了一會兒，只有吱吱喳喳的鳥鳴，聶成華雙手環胸，癟嘴道：「哎，我知道你不撒謊的，你肯定見過松鼠。松鼠是不是還沒睡醒啊？咱們難道要去挖樹洞了？」

　　一路下來確實見了幾個樹洞，可誰知裡頭有沒有東西，指不定還有不是松鼠的生物。

　　陸靜虛道：「往樹木密集些的地方找找。」

　　聶成華蹙起眉頭，環視一圈，心想這哪裡有不密集的地方了？

　　他嘆了口氣，正打算認命，劈然聽得身後傳來簌簌聲，他當即轉頭，卻什麼也沒見著，連忙道：「陸寧！方才是什麼經過，你見著了嗎？」

　　陸靜虛走至他身側，抬頭望去，道：「驚鴻一瞥，枝葉遮擋，不過應是松鼠。」

　　聶成華驚呼道：「真的？太好了！咱們追！」

　　說畢即走。陸靜虛滿心無奈，誰來告訴他該怎麼追？

　　沒人，他也想不明白，只能隨著聶成華去了。

　　聶成華倒是勤勞，抬著頭都沒歇下，每一處都不放過，一聽見動靜，立即縱步過去，反覆幾回，忽有一物竄出枝葉，刷的一聲跳進了另一棵樹上。

　　聶成華見得清清楚楚，連忙指著空中，回首叫道：「陸寧！真是松鼠啊！你見著了不？」

　　陸靜虛點點頭，反應實在冷靜，他在想見到了是不是就能走了？

　　聶成華哪可能放過他，他心裡的疑問馬上就解了。聶成華道：「陸寧，愣著幹嘛呢？快去抓牠！」

　　「……」

　　陸靜虛無話可說，無奈至極，那是說抓就抓的嗎？為何是他去抓？就因為聶成華成廢人了？

　　……就因為聶成華成廢人了。

　　陸靜虛用這麼無聊的理由說服自己了。這還是進了林子之後，他頭一回自主行動的，原本都是跟著聶成華，這下他自己追蹤去了。

　　他也沒跑，就是走得快了些，聶成華沒個留神就不見人影，幾隻鳥從頭上掠過，觸動枝葉，颯颯聲響，害得他判斷不出松鼠往哪個方向去了。

　　陸靜虛也一溜煙跑個沒影，聶成華實在不知自己該走該留。可他還未思量個結果，陸靜虛便自個兒出來了，手裡還拎著個──

　　還能是什麼，自是一隻肥滋滋的松鼠了！

　　「嘩！」

　　聶成華大為驚喜，立即湊上前去，松鼠被抬至他面前，他瞅了一瞅，詫然道：「咦？怎麼這松鼠也看起來呆呆傻傻的，竟然都不掙扎的？」

　　他會說「也」，正是當初陸靜虛給他抓的那隻亦是如此。小小的臉兒，大大的眼兒，渾圓黑亮，短短的手掛在掌外，肥肥的腿與蓬鬆的大尾垂在那兒，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本就這般痴傻。

　　陸靜虛淡淡道：「本能。」

　　就這二字，聶成華皺眉不解，道：「什麼本能？本能這般呆傻？」

　　陸靜虛搖搖頭道：「害怕。」

　　又來二字，聶成華眉頭擰得更緊了些，他尋思片刻，恍然驚聲道：「啊！你是說松鼠怕你啊？」

　　陸靜虛淺淺頷首。聶成華倒抽一大口氣，煞是難以置信，他雙掌伸了過去，陸靜虛便鬆了手，松鼠到了聶成華手上。

　　聶成華與松鼠四目相對，他腦兒裡就一個問題：陸寧有啥可怕的？

　　他又細想了幾番，發現傻的是自己。陸寧哪裡不可怕的？從頭到腳，每個眼神、每個氣息都可怕得很！他只是習慣了那樣的陸靜虛！

　　說來也奇怪，他分明修了邪道，與陸靜虛相處卻沒多少排斥，明明對著雲中君便會本能畏懼。是了，就是那個「本能」！

　　聶成華瞭然地緩緩點頭，展笑道：「我明白啦，你氣勢雄偉，把小松鼠震懾住啦！哈哈哈！這倒也不錯，不然我肯定抓不著的。」

　　頓了一頓，他抬面又道：「這回你可不會說留著給我當晚膳了吧？」

　　陸靜虛搖搖頭道：「沒必要吃。」

　　竟說得這般嫌棄！聶成華噗嗤一聲，道：「不吃不吃，松鼠真是越瞧越可愛，我餓死了也不吃，寧願啃樹根！」

　　陸靜虛道：「你餓了便與我說，為何要啃樹根？」

　　聶成華又噗嗤一聲，大笑道：「哈哈哈哈！你真是死腦筋！我不吃松鼠，也不啃樹根，就指望你不餓著我了，如此行了？」

　　陸靜虛毅然點頭，道：「可。」

　　聶成華心情大好，捧著松鼠在林子裡晃悠，還抱怨了在化神谷寸草不生，連個鳥屎都見不到。陸靜虛讓他講話別那麼粗俗，聶成華又笑了。

　　其實聶成華也沒抓著松鼠太久，手痠了就放了，放了也不跑，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讓陸靜虛離遠些，那松鼠才像活了，飛也似的逃竄走了。

　　看著松鼠爬上樹幹，鑽進婆娑綠意之中，聶成華衝著陸靜虛笑著說了聲謝謝，陸靜虛只是輕輕應聲。

　　二人便在林中隨意轉悠，直到聶成華餓得肚子咕嚕叫才回城裡。幸虧太陽大，雲也不多，城裡舒適許多，能安穩戴著面具。

　　隨意在北門附近的館子解決了午膳，算算時辰差不多，他倆便動身前往黃宅。

　　那黃宅位於東廣城西北西，緊鄰城牆，前方一大塊空地乃是其中地界，那黃宅占地也不小，放眼望去比一個村子還大，是極為氣派的仙家了。

　　仙門百家之中，撇去世家不談，確實各地皆有幾門仙家特別有派頭，甚至不比世家差上多少，世家做事多少也得顧慮他們的臉色，能說是仙家中的貴族了，揚州黃氏便是其一，能說是附近仙家的領袖。

　　不過，那都是揚州黃氏遭到蘇圖滅門前的事了，自打分家接手，難以再現當年風華。

　　聶成華也知曉，覺得可悲，更對黃臨覺得不值，好好的一個本家命脈，竟這般隨意地親手葬送了。

　　＊

　　黃宅大門前，守門的一眼可認陸靜虛，他也知會過有個陪同了，門生招呼，讓人通報去了，待約半盞茶功夫，有專人來請他倆入內。

　　被請至客堂後，又於席位間等著半盞茶時間，矮案上便是一盞清茶，再無更多，甚至不見門生在內服侍。

　　聶成華撇嘴咕噥道：「哼，真是世風日下。」

　　陸靜虛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如今這兒的掌權者也不過是代管的，是個知命老者，被稱作黃老。這曾經威風堂堂的黃氏本家，早成了分家瓜分的寶庫，事情都過去六年了，也無好生整頓，怕是沒那個打算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進來了，聶成華與陸靜虛起身招呼，雙方作揖，紛紛入座。

　　聶成華感覺真怪，雖說他去過的世家不多，可去過的、甚至是藍家，客人來了都比主人還要尊貴，主人身邊除了隨侍，其餘侍者肯定在客人旁側。

　　可他與陸靜虛兩身清淨，也不知說好與不好。

　　黃老瞅了瞅聶成華，裝扮詭異，代面只有半張的，還一身黑衣，又一條碧綠髮帶，到底是不是陸家人，想不明白，這才將視線落在裡側的陸靜虛面上，道：「陸道長，招待不周還請見諒。既然道長來此有因，老朽便不拐彎抹角，敢問道長，是要調查六年前黃氏本家滅門一事？」

　　陸靜虛凜然端坐，氣勢更勝一籌，盯著主位道：「不完全是。尊門所決，在下無權干涉，亦無此念想。只是在下必須尋得蘇圖，望請前輩不吝指教。」

　　聶成華微微挑眉，有些讚賞意味。沒想到十幾年過去，陸靜虛變得會說話些了！

　　黃氏之人反應卻大不同，全場驚呼，六名門生面面相覷，黃老神情亦是沉凝，道：「道長既知曉蘇圖之名，必有消息來源，不知道長可否透露一二？」

　　聽他所言，聶成華才是驚訝，這意思聽來，是陸靜虛知道蘇圖這名兒不自然，也就是說分家並未流傳蘇圖之名。這又是為何？這不擺明著放任滅門惡人嗎？

　　他心中一怔，忽然有些明白黃臨為何耗了整整六年，為何將自己逼上絕路。

　　陸靜虛立即答道：「不便透露，望前輩見諒。」

　　詭譎的靜默須臾，陸靜虛拱手又道：「唐突打攪，實在抱歉。在下之緣與尊門無關，亦不願牽連尊門，不過在下只知蘇圖之名，不知其容貌、特徵以及下落，特來請教前輩。」

　　聶成華都想當面吹噓陸靜虛了，他還沒見過陸靜虛言詞上將禮數作得這般足夠，卻又氣勢如虹，這叫他想起了他倆師兄，也是這等氣魄，總有難以忽視的驕傲。

　　黃老吁出深長而沉重的一口氣，氣氛似乎也隨之陡降，他緩聲將當初接手的情況娓娓道來。

　　黃老說，當初黃臨在外遠遊，正逢歸家之時，卻見家門遭此變故，尋求分家協助。

　　各分家姍姍而來，各各飄然俊逸，好似路訪貧村的仙人，那沒日沒夜跪在殘瓦亂土中，整理同門、親友屍身的黃臨，好似一個路邊乞討的叫花子。

　　可到了那時，黃臨早將屍體安葬得差不多了，孑遺斷壁殘垣，遍地涼血麋肉，叫人怵目驚心，亦是不勝唏噓。

　　之後他們尋找名冊，四處搜查，發現有個名字的紀錄全被毀了，就單單毀了那個名字，反而欲蓋彌彰，有幾個在本家待上一段時日的分家之人沒過多久便認出了真相，也在屍體中確認了沒那個人，那便是蘇圖。

　　黃臨長年遊歷，與門內之人不太熟悉，分家的人紛紛抱怨那蘇圖，目中無人、氣傲心高，分明是個孤兒，生母還與妖有染，最後死於妖邪之手，若非家主好心收留，早就成了凍死骨，卻不知好歹，老是惹禍。

　　聶成華聽著聽著，那蘇圖還真有些像自己，不禁莞爾。

　　陸靜虛緩緩點頭，道：「不知尊門可有人清楚蘇圖的樣貌？」

　　幾個門生的抱怨戛然而止，又是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擺擺手道：「都過六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不過算起來啊，那蘇圖今年應是二十有四，我記得他左眉尾上有一條疤，恰好削至眉尾。」

　　他邊說邊比劃，由眉上向外斜下。

　　聶成華總算明白為何黃臨沒告知蘇圖樣貌了，敢情是黃臨自己也不清楚。有個特徵自然好辨，可頭髮遮著又難辦了。

　　黃老忽然嘆了口氣，緩緩搖頭，滿是無奈，道：「雖不知陸道長為何要尋蘇圖，其實四年前，他回來過……」

　　六名門生色變，一人連忙道：「長老！」

　　聶成華與陸靜虛不解，可黃老說得這麼明白了，也不可能再瞞住了。黃老橫了發話的門生一眼，又將視線落在碧綠白裳身上，嘆道：「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當時在場的人不多，老朽也不在，是聽倖存門生說的。」

　　他說，與蘇圖同道之人，名喚夢容輝，與師父明輝道人、師伯明石道人住在雲來山，黃臨因幼時身子弱，在雲來山修身養性，與夢容輝結識。

　　可那門生就說了蘇圖與夢容輝的名兒就斷氣了，正與黃臨當年歸家一般，好似特地撐著一口氣，只道姓名，難說更多。

　　然後，又死了一片，幸虧當時分家幾乎不在，就是二十多名留守的，黃臨將本家交與分家之後便不再回來，翻遍黃宅也不見蘇圖與夢容輝的身影，只是法寶庫少了一件無劍之鞘。

　　聶成華忍不住問那劍鞘何用，他頭一回開口，明顯嚇著眾人了。陸靜虛連忙替他道歉。

　　黃老說那劍鞘不過半個法器，本就無劍，但似乎有穩固魂魄之用，是為縛靈劍鞘，他也不大清楚。

　　陸靜虛與聶成華下意識互瞅一眼，他倆從彼此眼神盡知，那個夢容輝恐怕凶多吉少。

　　話說至此，已然足夠。陸靜虛問最後一個問題，他想多半是得不出結果的。

　　可有蘇圖下落？

　　果不其然，黃老搖頭，只說黃臨也在找蘇圖，指不定能幫上一些忙。

　　聶成華倏然起身，擺擺手說黃臨死了。眾人大駭，他又說，尋蘇圖，乃是為了替黃臨報仇。

　　也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聶成華揚唇一笑，搧搧手逕自離去。陸靜虛隨後起身，慎重作揖，只落下一句「告辭」。

　　待二人離開，黃老喃喃念道：「……蒼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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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出黃家地界後，聶成華停下腳步，始終勾著唇角，道：「陸寧，咱們往守追鎮去吧！」

　　陸靜虛也止住步子，他淡然看著聶成華，沉默片晌，輕輕頷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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