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十九回、千思萬緒無仇怨》

《第十九回、千思萬緒無仇怨》─殊途篇之十五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WOT1ah6KT

（可，我終究讓你失望了。──蘇圖）

　　同祥四年，歲次甲辰，九月十五，約莫巳時，氣候和煦。

　　蘇圖沒想過自己又回來了，當初他一路從守追鎮逃離這一片熟悉到令人作嘔的地方，最終，又回來了。

　　他倆自是無與黃宅知會，蘇圖懷著忐忑，夢容輝拽著不安，是蘇圖難以掩藏的思緒影響了他。

　　自重陽過後，自決定結伴來黃家，蘇圖便不怎麼笑過了。夢容輝想過勸他，又知他說到做到，便暗暗作罷。

　　可等到了黃氏本家地界前那一片空地時，夢容輝越發深刻感受到蘇圖的焦躁，這時他才後悔沒勸，如今再開口，也是為時已晚。

　　可夢容輝沒忍住，還是喊了一聲「阿書」，等蘇圖瞅了過來，他卻沒有後文。

　　他一直以為、一直以為蘇圖是因為與黃家有過節，就像眉上那道疤，便是黃家人所傷，才會有所忌憚，陰影難除。

　　即便如蘇圖瀟灑狂妄、無所畏懼，有幾件疙瘩也不為過。

　　夢容輝想錯了，而且錯得徹底又離譜。

　　他倆一步一步走向黃家大門，每踏下一步，蘇圖的心情便沉重一分，滿腦子亂得不可理喻，那並非恐懼，反而怒意橫生，他反覆握拳又鬆開，他想攥著什麼──劍柄之類的。

　　走至一半，可見黃家緊閉大門上的斑駁，夢容輝停下腳步，他總是走在蘇圖左邊，因為他只剩右手了。蘇圖自然而然隨他止步，可拳頭正好攥了起來。

　　夢容輝早瞥見了，他大掌貼上蘇圖左拳，將之包覆，道：「阿書，我在這兒。」

　　他語氣輕淺，語意卻格外深沉。

　　但那時的蘇圖沒法兒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將滿心煩亂抑住一霎，純粹應聲。

　　夢容輝似乎察覺他的不解，便悄悄鬆手了，再次邁開步子，蘇圖落後了半步。

　　雙雙止步，門前無人，蘇圖沒有動作，垂頭盯著門板，夢容輝搭上門環，重重敲擊。三道悶響，震耳欲聾，直入心底。

　　蘇圖心裡好似地牛翻身，暗潮洶湧卻平靜的水面震出漣漪，掀起巨浪，將他所有躁怒給澆熄了。

　　事到如今，背水一戰。

　　等了一會兒，大門由內而啟，是一名滿臉困惑的黃家門生，當然是分家的。

　　至於大門為何緊閉，因為分家的人多半回去了，只派了二十多人留守，壓根沒想過會有人找上門的，還是對奇怪的組合。

　　那門生的目光在門外二人間游移不定，道：「請問……二位有何貴幹？」

　　夢容輝雖剩一臂，仍是抱一拳道：「打擾了，在下夢容輝，師出雲來山。」

　　那門生一聽雲來山的名兒，登時蹙眉尋思，得解後訝然道：「啊！雲來山！閣下莫不是黃臨少爺的友人？」

　　夢容輝收拳，微笑點頭。那門生的神色倒是舒遲幾分，可他看向另一人，又滿是困惑，道：「不知這位是？」

　　蘇圖也不知該不該慶幸沒認出他來。夢容輝答道：「是在下的朋友，只是陪同。」

　　他心想蘇圖與黃家有嫌隙，便不主動牽扯了。

　　那門生瞭然，緩緩點頭，道：「不過，黃臨少爺離開之後便沒回來過，也未有聯繫，道長怕是要失望了。」

　　夢容輝擺擺手道：「不打緊的，在下並非來找黃臨，而是有事想問，不知眼下可有主人在？」

　　門生擠眉弄眼了好生苦惱了一番，道：「眼下長老不在，大多數人都回去了，不過午後便會回來。二位要不晚些再來？」

　　蘇圖心中大喜，正準備說好，怎料門生又補了一句：「或是進門等候？」

　　蘇圖一下從雲頂摔至淵谷，下殺手的衝動僅只一瞬，也只能一瞬，便被夢容輝那一聲歡愉的「叨擾了」給捻熄。

　　接著便是忐忑不安，蘇圖只能攥緊雙拳，偷偷藏在袖口之下，全身寒毛幾乎豎起，進入警戒狀態。夢容輝不知是沒察覺，或是視而不見，一眼都沒瞥向蘇圖，率先邁開步子，隨著門生踏入黃家門檻。

　　蘇圖也只能硬著頭皮跨了進去，待門生關門的短短幾忽，蘇圖將可見之處迅速且精準掃了一遍，沒有人，事實上，本就瞧不見什麼，一面巨大的蕭牆立在那兒，安安靜靜的，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叫他慌亂不已。

　　門板相合，悶沉響聲，須臾之間，蘇圖感覺身處天牢，無處可避，而親手將他打入大牢的，便是唯一的摯友夢容輝。

　　夢容輝朝他笑了笑，蘇圖怔了怔，憂慮止息一瞬，他想起了夢容輝說的那句「我在這兒」，可他眼睛一眨，夢容輝面門轉離，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不安又叫他窒息。

　　門生領前，夢容輝正要抬腿，蘇圖忍不住喊了他一聲：「……阿輝！」

　　夢容輝看了過去，道：「怎麼了？」

　　此刻蘇圖心中所思所想，只有一句疑問：你信我嗎？

　　可他沒問出口，只是搖了搖頭，夢容輝又是一個淺笑，應了輕輕一聲，好似徐風拂起的漣漪，轉瞬即逝，卻深植人心。

　　蘇圖訝然失色，他看著夢容輝邁開步子，隨著身姿作動而揚起的青絲，宛如綿綿細雨，叫人舒心，美不勝收，難以納為己有。

　　蘇圖下意識抬了手，卻只觸及夢容輝留下的餘溫。不，分明是一絲冷意。

　　他很少會看著夢容輝的背影，很少會看著那柄因擺晃卻無手可制，而改置背上的長劍。

　　不知是什麼驅使了他，蘇圖跨出步子跟了上去。興許什麼也沒有，不過被夢容輝的背影所吸引罷了。

　　越過影壁，穿過廊道，豁然開朗。蘇圖清楚得很，這便是廳堂前空地。

　　門生止步，回身抱拳道：「二位稍等，在下與同門知會一聲。」

　　蘇圖眉角一跳，暗罵進門前就該先知會了！

　　夢容輝頷首，乖巧等候。門生碎步朝廳堂而去。蘇圖又將可見之處細看一輪，沒有人，看來都在廳堂內。

　　他就賭賭看，賭那些人全與那門生同樣傻。可他其實更願意賭夢容輝是最傻的那個。

　　不過一會兒，他倆還以為會被請入廳堂，怎料堂內的人都出來了。原先那名門生碎步跑來，邊跑邊喊道：「二位，實在不好意思，大廳有些亂，請二位稍等！大夥兒聽聞少爺的朋友來，特別熱情，還望道長莫要介意！」

　　夢容輝樂得笑了，蘇圖臉色就不好了，可他有口難開，不一會兒，二十多人圍了上來，嘖嘖稱奇，招呼不斷。

　　蘇圖感覺更怪了，他可不記得分家的人有這般熱情了。不過，與其說他們熱情接待，倒不如說是來圍觀奇珍異獸的。

　　竊竊私語與喧嚷此起彼落，夢容輝面上帶笑，原想介紹自己的，卻聽得有人喊他夢道長，又有人問雲來山，還有人問黃臨的，他便作罷，可他也不知從何回應起。

　　忽然一陣風過，蘇圖心中一沉，眉目一垂，好似氣氛都不同了。

　　風止一瞬，喧囂亦止一霎，所有人都頓了一頓，夢容輝也好似感覺到了不同，唇角堪堪平下。

　　竊竊私語再起，夢容輝下意識瞥了蘇圖一眼，可還不及看清被遮去大半面的臉容，忽然有一人喊道：「穿黑衣那人，報上名來！」

　　夢容輝不自覺順著聲音看去，蘇圖也緩緩望了過去，卻無聲無息，僅有一雙犀利的眸子，夢容輝見不著的。

　　又有人跟著起鬨，要蘇圖報上名來。

　　夢容輝有些慌了，連忙擺手道：「諸位請冷靜！他是在下下山後結識的友人，叫作阿書！諸位不必擔憂，他並非壞人的！」

　　聽他這般維護，蘇圖的心又沉了一沉，他想就這麼拉著夢容輝離開，告訴他這群人不值得。

　　但也只是他想罷了。

　　那個名兒有如當頭棒喝，立即有人大喊：「他就是蘇圖沒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

　　全場霎時莫名鴉雀無聲，夢容輝怔了怔，心中充滿疑惑：什麼蘇圖？蘇圖是誰？

　　蘇圖是──

　　蘇圖是兩年前──

　　蘇圖是兩年前揚州黃氏的──

　　他還沒想透，就剩一層濕透的窗紙了，然後有人替他捅破了。

　　不知是誰憤憤喊道：「滅門之徒！」

　　──蘇圖是兩年前揚州黃氏的滅門之徒，是他夢容輝要為友復仇的對象。

　　通了，窗紙破了，想透了，明白了，太清楚了，清楚得叫人不知所措。

　　夢容輝神情大變，驚愕不已，失聲道：「……什麼？」

　　他堪堪瞅向那身黑裳，他聽不進四面八方的喧鬧，他動了動左肩，原想抬手，卻發現自己胳膊沒了，這也才發現，原來阿書站到他的左手邊了。

　　即便是這樣看似無心實則無意的舉動，都讓夢容輝認為阿書……認為蘇圖是怕站他右側，身份被點破，他取劍下手會來不及閃躲。

　　究竟蘇圖為何站他左側，也只有蘇圖自個兒清楚。

　　──他只是想替夢容輝遮一遮空落落的左袖。

　　四周的喧囂已成怒罵，所有人都抽出了佩劍，卻遲遲無人動作，他們或忌憚蘇圖、或看在夢容輝的面子、或想確認夢容輝立場如何。

　　蘇圖也想知道夢容輝立場如何。就連夢容輝自己都想知道。

　　蘇圖移開視線，卻是向地板瞅去，夢容輝見他不瞅睬，愣愣又道：「……阿書？」

　　這次，蘇圖看過去了，也只有他自個兒知道，這就是一次意外。他老是沒忍住夢容輝的叫喚，即便喊的並非他真正的名兒，可那又如何？對夢容輝來說，他就是「阿書」。

　　一個名兒重要嗎？一個身份重要嗎？一段過去重要嗎？

　　不重要，可是，他知道夢容輝這時想問的，不是他為何要說謊，而是，他有沒有說謊。

　　前者指的是隱瞞身份一事，後者，乃尋思會一事。

　　他這樣的惡人有可能助人為樂嗎？

　　當然有可能，但這個可能不在「蘇圖」身上。

　　倘若尋思會真是正義，蘇圖又為何不在黃家來前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以求自保？就為了賭那一絲不被認出的可能？

　　那可不是夢容輝認識的阿書，他所知的阿書總是自信滿滿、游刃有餘，沒把握的事兒沒必要去做。

　　一想到這，夢容輝靈光一閃，幡然醒悟。

　　──蘇圖不做沒把握的事兒，那蘇圖便是有把握騙得了他！

　　他確實也被騙了，是蘇圖贏了。可夢容輝不懂，蘇圖為何要陪他來黃家？不來不就沒有暴露的可能了嗎？

　　夢容輝瞅著另一雙黑眸毫無情感，滿是冷漠，甚至有幾分高傲，他揪著一顆心，道：「……阿書，你真是蘇圖嗎？」

　　蘇圖毫無遲疑，冷冷道：「是。」

　　夢容輝大驚，暗抽了一口氣，心內七上八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強抑住情緒，道：「兩年前，是你滅的黃家嗎？」

　　蘇圖依舊冷漠與迅速，道：「是。」

　　「你是自願投靠山賊的嗎？」

　　「是。」

　　「尋思會……是不是與你所說完全不同？」

　　「是。」

　　「……」

　　夢容輝沉默了，周圍也安靜下來了，也或許只是他聽不見了。

　　他攥緊拳頭，卻垮肩垂首，雙目乾澀無比，但有什麼欲破籠而出，他憋了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你為什麼騙我？」

　　他還是問了，可他不敢問自己殺的那些人究竟是善是惡，答案已呼之欲出，然後堆在眼眶裡的東西也衝破牢籠，眼目涔涔，晶瑩泫落，那淚水名為絕望。

　　夢容輝除了出世那時，便不再哭過了，淚水順著臉頰，緩緩觸及了人中，擠進了雙唇之間，他都忘了，淚水是鹹的。

　　他的心情很複雜，可千思萬緒中，沒有一個是仇恨。

　　他怨自己傻，怨自己跟著兇手這麼久，怨自己把蘇圖給帶回了黃家。

　　為什麼騙他？蘇圖沒有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夢容輝沒明白，搖頭是何意？沒騙他？還是不想說？

　　──是說不出口。

　　蘇圖心中自有答案，他從未忘過，他就只是為了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還能是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然後，夢容輝抽了抽鼻子，也從背上抽出了長劍。四周傳來整齊劃一的驚呼聲，又陷入詭譎的靜默。

　　蘇圖喉頭裡梗著一句話，他萬萬沒想到，那句話竟是夢容輝先說了──

　　「阿書，對不起。」

　　夢容輝抬起面門，濕潤滿臉，盡是委屈，好似做了一件小事，卻引發巨大災難的稚兒，不知所措、倉皇無度。

　　夢容輝整身面了過去，也抬起右手劍，他與蘇圖距離不過兩步，前伸便能刺入蘇圖胸膛，可他卻自己退了兩步。

　　見他一退，蘇圖愕然，不明所以，未及想清，又有人起鬨讓夢容輝殺了蘇圖。

　　一忽一霎，蘇圖肩頭大顫，瞠目結舌，他跨了半步，手動了一動想要抬起，卻被一個悶聲給截斷了所有動作與思緒。

　　夢容輝確實將長劍刺入胸膛，只不過是自己的。蘇圖不明白，夢容輝在對不起什麼。

　　「──阿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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