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避惡除患不值憐》─殊途篇之九
(那群敗類,死有餘辜!──蘇圖)
六年前,同祥二年,歲次壬寅,正月。揚州黃氏公子黃臨正值十八,自小體弱,於雲來山休養,成明石道人半個徒弟,與其師叔之徒夢容輝結交,二人年紀相近,他喊夢容輝一聲「兄」,二人無話不談。
黃臨十五歲時出山遊歷,意欲十八歲時問道後返家,他因成了明石道人之徒,無意參與問道。本家知曉後,派了一侍從與他,二人便行腳天下。
怎奈同祥二年,黃臨十八,其父乃黃家之主,讓他返家過節,黃臨應允,立即動身,卻見黃宅狼藉,死寂一片,遍地鮮血爛肉,屍體好似比地上石瓦還多。
黃臨與侍從查看屍體,尋得尚存一氣之人,那人滿身是血,摀著仍滲血不斷的腹部,瞧見黃臨腰上的墨字玉珮,說了一個名兒便嚥了氣。
乃是「蘇圖」二字。
黃臨與侍從二人合力,日夜不分,花了整整一月,親手安葬家中千把人,那時分家之人才姍姍來遲,也不待見他那倖存嫡嗣。既然門生尚存一氣,表示兇手難以遠走,可分家遲來,他又不可能丟下家裡人,所以他怨。
黃臨不屑與分家為伍,聽他們說了些蘇圖的事兒,便踏上復仇之路。侍從忠心,一路相伴,終尋不得滅門之徒。
陰差陽錯之下,有個人告訴他能借鬼神之力,因契約在身,即便鬼神千般不願,蘇圖也必死無疑。
近年來最為人所懼自是妖師聶成華了,然崑崙山多年無人願近,蓬萊雲門亦暗中觀察,可他與侍從入了崑崙山,雲門監察卻無出面。他倆謹記神秘的好心人所授之獻身還魂術,帶著敬畏之心踏入崑崙山化神谷。
見崖上三尊滅邪神獸,他倆磕頭跪拜,卻尋不得路,怎料一道天雷打下,劈開叢草枯木,通往崖下之路顯現於前。
三棟破屋,翻查後一無所獲,不知何種力量指引,竟叫他倆尋得一處隱藏墓室,一只石製大棺並無封條,卻如何也撬不開。黃臨心想,妖師聶成華並非常人,定當無法以尋常葬法待之。
也沒法兒確認棺內是否有人,又是否為聶成華,只能孤注一擲。黃臨置兩碗於地,一碗鮮血一碗肉糜,侍從則在石壁上以血書下期望。
天雷大作,二人癱倒,已無氣息,封印被破,棺中之人脫出,無奈應允二人所願,即是聶成華。
這些蘇圖都不會知道的,聶成華也沒打算告訴他的。反正,蘇圖都活不成了,知道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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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十八歲的蘇圖來到山賊本營,他假意說自己有意加入,旁敲側擊問起運屍的工作,山賊幹部沉默,將他帶去了頭目面前,來到主屋後,他還驚訝山賊還挺有生活情趣的。
頭目坐於席位,墊子、地毯盡是猛獸外皮,滿身裝飾亦由猛獸牙骨所成,相當傲氣。
蘇圖立身,直接遞出佩劍,表明來歷,明言所作所為,更直說自己是來尋母屍身下落的。
他的坦蕩叫頭目刮目相看,可蘇圖說了自家娘親的名兒,頭目只是搖搖頭說沒印象,經手屍體太多,都不見得知曉名諱。
頭目讓他留著劍,讓親信帶著他了,蘇圖就此加入運屍行列。
問道恰好結束,他躲在山寨也算安全,那時的夢容輝正值弱冠,也出山了,他聽聞黃家遭滅,因與黃臨交好,知曉黃臨有意報仇,遂出山尋兇,順道遊歷四方,降妖除魔。
可只過了兩月,同祥二年八月,一次運屍中,蘇圖從同夥口中聽聞,頭目其實有本名冊,清清楚楚記載所竊所運之屍姓名來歷。
蘇圖心中大怒,回寨後卻未立即找頭目問個清楚,他勾搭上一好男風的幹部,他本就生得不差,又不扭捏怕臊,一月過去,問出不少消息,最要緊的是頭目的弱點。
頭目過去奪位,損了右胸兩條肋骨,特別脆弱,平時保護得極好,可頭目十日一次沐浴,一點兒防衛也沒有。
蘇圖等了五日,頭目確實沐浴去了,寨子深處有個坑,石頭圍著,五人進去不是問題,手下燒了水倒進去,就能享受天浴了。
蘇圖被迫睡到日上三竿,他怕吵醒那幹部,一直等到幹部肯鬆手翻身了才偷偷摸摸下床,好在頭目午餐後才會沐浴,大中午的,秋末偏涼,飽腹後舒舒服服泡上一澡,不亦樂乎。
他一邊揉著被壓了整晚的腰,又痠又疼,他以黑布裹劍背著,又竊了幹部的劍,特別尋常,沒有特色。之後換了身黑裳,還遮住了半張臉,溜出山寨。
之後又溜進來了,是以打劫的名義來著。
他溜進來之後,沒刻意藏身,逢人便斬,故意不殺透,好讓他們能去通風報信,不過一炷香時間,兩百山賊擠在場子,頭目情急之下,只穿了下褲,上身隨意包著素布親臨現場。
蘇圖這下可以放心殺人了,可他卻漏走了一步,忘了先殺掉那幹部。他與幹部朝夕相處、赤誠坦蕩一月,對於身形那叫一個熟悉,幹部點破他的身份,勸他投降。
蘇圖聳聳肩,瀟灑扔了遮面布,滿臉嘲弄與鄙夷,怪笑道:「郎君,你所謂的弟兄們欺負我,還幫著他們啊?」
幹部愕然,全場譁然,直指蘇圖血口噴人。但那幹部還真動搖了,鑽至前頭,義正詞嚴地問蘇圖言之真假。後頭山賊弟兄對蘇圖破口大罵,極其難聽的詞彙與形容一個不落,山賊多半不識字、沒教養、成語說不出幾個,罵人倒是有聲有色,口若懸河。
蘇圖聳聳肩沒答話,癟著嘴好似委屈,他知道那些蠢山賊罵他罵得越起勁,同樣愚蠢的幹部更易倒戈於他。
果真如此,幹部上前,手無寸鐵,方才他聽見騷動,兩手空空跑了出來,一心都在蘇圖身上,沒留心蘇圖便是拿著自己的劍。幹部擁住蘇圖,深沉至極,如同情意,他這才發現,自己真喜歡上這小子了。
幹部這一舉動,山賊們都看傻了,蘇圖瞅著他們,邪魅一笑,靜默須臾,又是罵聲四起。
懷抱緊了一緊,幹部堪堪退開,毅然搭著蘇圖的雙肩,道:「小書,咱們遠走高飛可好?」
蘇圖身為黃家人的事兒只有頭目知道,頭目隨意替他起了個化名,不過山賊都喊他阿書,說是他乃這寨子裡讀書最多的,僅有那幹部喊得更為親暱。
懷抱一退,蘇圖當即斂容,又是一臉滿不在乎卻又受盡委屈的樣態,他冷哼一聲,一字一字朗聲道:「當然不好。我,要他們拿命來償!」
此話一出,全場無聲片晌,罵聲再起時,山賊們的武器亦紛紛上手。頭目在最後頭看著,親信跟在一旁,輕聲問是否阻止,頭目勾起唇角,饒有興致地搖搖頭,他真想見識見識滅門之徒的厲害,又有著絕對的自信,他們全是在刀口下生活的,哪裡會輸給一個小毛頭?
可,頭目忘了,蘇圖可是名修士,還手握多種不為人所知的法寶。
不過,似乎也用不上了。
劈頭遭拒,幹部咬牙,立即攥住了蘇圖右腕,怕他衝動傷人。蘇圖眉頭一緊,正打算先殺了幹部,卻有一道沉穩的男聲由後傳來:「放開他!」
那聲音鏗鏘有勁,如山頂大石,如波濤大浪,氣勢萬千,穩如泰山。
全場登時又安靜下來,蘇圖怔了怔,他被那聲音吸引了,可正要回頭,便被幹部一拉護在了身後。
山賊群起狂躁,有人大罵:「該死的傢伙!竟然還有同黨!內神通外鬼!一起宰了!」
幹部一愣,左右不是人,他又轉了一邊,喊停了山賊。山賊們還真停住了,幹部懦懦地問蘇圖,他真的與那傢伙暗通款曲了嗎?
蘇圖懵了一臉,他連背後那誰長啥樣子都不知,他連忙回頭一瞥,見之大驚,岸然道貌,白袍明淨,眉宇間滿是正氣,他心念一轉,立即喊道:「道長!請救救我!」
如今作賊的喊抓賊,山賊們怒不可遏,紛紛提著武器上前,幹部錯愕不已,可他不願傷害蘇圖,更不願眼睜睜看蘇圖被傷害,無奈之下,只能抱住蘇圖。
那白衣道人見之,以為那幹部是不讓蘇圖跑,立即抽出佩劍,左立三指,誦咒前奔。
蘇圖掙扎,卻故意不脫出,他要制服幹部是輕而易舉,可他就要讓那道人以為他陷入險境!
白衣道人雖是單槍匹馬,卻也奔馳如雷,沒兩下便來至蘇圖身側,他三指一敲幹部肩頭,看似輕盈,實則力狂。那幹部就是個尋常武人,哪裡扛得住靈力,直接摔倒。蘇圖怕被牽連,巧妙地躲開了。
幹部倒地之後,眾山賊衝了過來,白衣道人毫無遲疑,持劍對抗,時不時又使靈力,特別難對付。
蘇圖退了幾大步,瞅那白衣道人武功了得,身姿輕盈,有如旋舞,可山賊人數實在太多,道人依舊難敵百手。
最初白衣道人氣勢如虹,勢如破竹,可過了一會兒,山賊反應過來,作為惡人的膽量刷刷而起,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
蘇圖皺了皺眉,感覺那道人是很難抗住的。一人對抗兩百人,怕是九條命也不夠吧?
蘇圖低說一句「我來助你」,提劍上前。殺人的勾當他可擅長多了,不過,既有幫手,他便保留些實力,故意受點傷也無所謂。
那個與他交好的幹部被白衣道人無視了,蘇圖經過時,衝著他笑了笑,然後將劍鋒刺入那他躺了整晚的胸膛,鮮紅乍現,有如泉水,而地上已如汪洋,每一具倒下的肉身都化作一條江河,堪堪淌入溟渤之中。誰也別想落下。
頭目見情況不對,拉著親信想逃,可場面已亂成一團,蘇圖加入後,白衣道人如虎添翼,蘇圖的手段有多狠戾,在場眾人是再清楚不過。
一眾山賊為免連誅,紛紛散開,不料卻利蘇圖二人,白衣道人遠遠見頭目要逃,立即蹬腿追上,還踩了不少人。
親信大喊一聲「保護頭目」,眾山賊紛紛圍上,蘇圖心說不好,那道人跑得太快了,他雖說輕功不差,可他不想冒險救人。
可那道人不冒著生命危險救他了嗎?
──那又如何!
蘇圖霎時便安下心,只能叫那傢伙自求多福了,可他仍是總往那兒瞥,一來仍是有些擔心,卻不是擔心道人安危,而是擔心自己的,他只希望那人別幫倒忙;二來是想瞧瞧頭目如何應對。
可,頭目那兒早被團團圍住,亂成一團,喧囂吵雜,直到,混亂中傳出低吼,蘇圖劃開一人咽喉,隱約聽見頭目死了。
他唇角一勾,甩劍衝進人群裡,一群山賊登時有如困獸之鬥,遭致前後包夾,不過一炷香時間,便是血流成河,數百大漢,好似河中大石。
可此期間,蘇圖早瞧見那白衣道人……
缺了一條胳膊。
一身白衣染紅夕,一身黑裳添汙穢。蘇圖踩著滿地屍體,於黏稠雜亂之中揀起一條通紅胳膊,堪堪行向其主。
白衣道人扔了劍,以右袖抹著臉,鮮血實在阻礙視線。
蘇圖步止,距兩丈,他確實有些忌憚這道人,所以沒敢收劍,他提起胳膊,道:「道長,你落下的?」
白衣道人聽見聲音,好似才想起還有個人在,立即抬面,愣了一愣,一瞥左肩,再無延伸,孑遺片片鮮紅灑落,點頭道:「是啊。公子,你沒事吧?」
蘇圖登時想笑,還是憋住了,道:「道長,我看起來不像有事吧?倒是你,胳膊都少了一條。」
白衣道人緊了緊眉頭,喃喃道:「胳膊……啊,是啊,我的胳膊……」
然後,他身子一軟,撲通倒地。蘇圖大驚,丟下胳膊與劍,反正那劍也不是他的。他抱起白衣道人,直往藥帳去,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褪去滿身髒汙,將斷臂包纏,道人整身是傷,也是一大工程。
蘇圖也給自己換了一身,念著頭目沐浴,有熱水,扛著缸子就要去裝,路上還順手殺了兩個漏網之魚。
他一次也扛不了多少水,又費了好些氣力才替道人清理乾淨,之後又將人抱至主屋中。
蘇圖也沒閒下,立即翻找起運屍名冊,皇天不負,沒過多久便尋到了。
……真的、真的寫著他娘親的名兒,可去向不明!
蘇圖恨得咬牙切齒,恨得不顧白衣道人,來到頭目的屍身前,將之大卸八塊,丟入主屋前的柴堆中,燃起熊熊烈火。
火焰張牙舞爪,卻脫不出木堆之外,好似魂魄怨憤的哀號,可營火炙熱,卻融不了蘇圖眼神中的冰冷。
「這群敗類,死有餘辜。」
他曾嫉惡如仇,視降妖除魔為天命,如今才知,人類的嘴臉比妖邪更加醜惡,而要扭轉局勢,便只有更勝其惡一途!
當熊熊成了寥寥,火光黯淡下來,空氣中魂魂腥氣霸據冷意,沒了盛大火光,夜幕垂落,將遍地屍骸吞沒其中。
蘇圖進到屋中,立於床邊,面無表情地瞅著面色蒼白的道人,腦兒裡就一個問題:這傢伙叫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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