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刺破青空，飛掠過一座一座繁華的城鎮。
各自忙碌著的人們并未留意到牠的經過，牠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人們的行色匆匆，看見富人們雕飾華美的馬車慢悠悠地駛過，看見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嬰孩在醫館前垂淚駐足，看見路邊攤販吆喝著的嘴開開合合，看見乞丐在烈日下癱坐一地，神色呆滯，看見角落裏開出的花被不經意地踩過，印在地上，是一小片可憐的黃。
牠繼續向前，人間百態與其無關，無法讓牠停留。
直到充斥在牠眼裏的剩下生機盎然的綠，深深淺淺的綠。
牠開始盤旋向下，接近綠色中幾點相連的白。
身著素白的男子抬起左手，一隻體型巨大的蒼鷹飛入帳中，在他小臂落下站定。取下鷹腿上綁著的小木筒，他再一揮手，鷹又展翅飛了出去。
倒出筒裏捲起的紙，展開，密密麻麻的字表露無遺。
「朝暮谷寶物失竊，疑為南疆苗盟盟主胞弟所爲？」大略瀏覽過後，段九劫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這就……差不多了吧。」
「哈哈，段先生，什麽差不多了？」帳簾被掀開，走進來一個滿臉鬍鬚的彪形大漢，正是巨鹿部落的首領乞顏博翰。他身長近九尺，全身肌肉虬結，面容棱角分明，眉眼深陷，突出的鷹鈎鼻尤其顯得他煞氣凜然。
段九劫抬起頭，向他揚了揚手中的小紙片：「當然是差不多，可以準備下一次出兵了。」
「嗯？」他一挑眉，走上前接過紙片。
「苗盟因朝暮谷而來，如今關係破裂，不足為慮，朝暮谷沒了『寶物』，注定亂成一團，也不會再有閑心來助戰。」段九劫走到門邊，撥開帳簾，陽光灑在他俊秀的臉上，「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段先生……」乞顏博翰放下紙片，回頭正要問些什麽，卻被段九劫打斷了。
「還記得嗎？」他注視著帳外的草原，語氣和緩，「我只助你拿下南眷，其他的，我不説，你也不需要問。」
乞顔博翰啞然，他並不懷疑這個中原男人説的話。半年前，年紀輕輕的他孤身一人前來，聲稱自己能幫助巨鹿部落奪取中原。在受到所有人，尤其是原眷朝武將的質疑後，他先是輕描淡寫地打敗武功最高的自己，又在排兵佈陣一道上令資歷最深的吳老將軍甘拜下風，自此成爲巨鹿總軍師。
而後，他連連發動進攻，屢戰屢勝，用未經訓練的部落勇士搭配極其有限的老兵將偏北的大片南眷地區完全占領。若非有大批武林人士的介入，如今的南眷説不定已是巨鹿部落的囊中之物。
這個年輕人就像是全知的神明，任何事都難以引起他的情緒波動。即使當時朝暮谷和苗盟剛剛參戰，使得局勢突然逆轉，他也只是淡淡一句「撤退」，然後毫不猶豫地讓出之前打下的疆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兵力損失。
實際上，當時有小部分不願撤離的將領仍堅持留駐，直到最前綫的隊伍開始與中原聯軍交戰，又以潮落之勢迅速頹敗，死的死，傷的傷，被俘虜近百人，餘下的人們才如夢初醒，連忙後撤。值此一戰，巨鹿部落的每個人終是真正對段九劫心服口服，做到言聽計從。
「乞顔首領，是時候去準備了。」段九劫説著，突然身軀一震，似乎發現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走出去，簾子垂落下來。
「先行告退。」
乞顏一愣，然後跟了出去。
環顧四周，大大小小的白帳旁有部落中人在走動和忙碌著，只快他一步出帳的段九劫卻已消失無蹤。
這不是第一次了。乞顔博翰暗自思忖。
雖與此人相處半年有餘，但認識越久，越覺得他身上謎團重重，深不可測。
不可不防。
「阿嫣，你要我説多少遍，此事絕無可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做的！」苗盟盟主低啞的嗓音有掩蓋不住的氣惱和失望，「他頑劣歸頑劣，卻又何時做過這麽離譜的事情！你信不過他，難道還信不過我嗎？」
在其對面的正是那有著傾城之色的美艷女子，她雖仍正襟危坐，氣勢逼人，但臉色卻隱隱顯得蒼白。她擺擺手，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又硬生生壓抑下去，只冷冷地開口道：「廖盟主，我們的私交如何與此事無關。現在唯一的路，交出你弟弟，交由我們發落。」
「你……」廖盟主氣急敗壞之下，一把將銀質的面具摘下，露出清研絕麗的容顔。古苗族盟的盟主原來是女性，且單論容貌，竟完全能和正對面的程落嫣分庭抗禮。她的唇微微顫抖，眉目間盡是怒意，並未有更多言語，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更像是一種沉默的控訴。
程落嫣，甫一接任掌門便以其無人能及的武功造詣和狠絕異常的手段震懾全谷，在對北戰爭中永遠衝在最前綫，屢屢重傷而回，將「巾幗不讓鬚眉」一詞演繹到極緻的奇女子，此刻面對著另一女性的視綫，卻陡然頹靡下去，如同一朵枯萎的紅薔薇。
她輕輕蜷起雙腿，縮在精雕細琢的太師椅裏，絲毫不顧及被踩髒的華美長袍。抱著雙膝，她緩緩抬頭望住廖哀城的臉，眼中有千般波瀾，萬種洶湧，難以言喻的焦慮和無助似是凝成鋒利無比的劍，直刺到廖的心底。
「哀城，我沒辦法。」她疲憊地說道，「是我主張讓朝暮谷現世，如今『光陰鏡』丟失，我必須擔下這個責任。」
她頓了一下，接著説：
「我相信你弟弟是清白的，但你也清楚，掌門代表不了所有人。谷中的弟子、師兄弟、長老，包括列位逝世的前輩先人，他們都需要一個交代。」
二人相顧無言。
「……給我一個月，我會把他帶來。」廖哀城重新戴上面具，聲音又變得低沉。她站起來，走到程落嫣身旁，伸出右手，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輕輕落在她肩膀上，然後安慰性地按了按。
説完，她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以祖神之名。」
她猛地推開大門，等待在門口的是嚴陣以待的谷中弟子們。他們齊刷刷地向前一步，冷漠地盯著這「竊賊」親屬，堵住了她的去路。
廖哀城冷笑一聲，左脚往前踏去，一股渾厚的氣流四散而出，將衆人推得連連後退。大家狼狽地對看幾眼，羞惱不已，各自抽出武器，準備向她攻來。
「讓他走。」程落嫣威儀凜然的聲音從屋裏傳來，令所有人止住了動作。
她款款走出來，迎著弟子們不服氣的目光微啓櫻唇：「長老那邊，我會解釋。」
「別讓我失望，」經過廖哀城身邊時，她用只有彼此能聼到的聲音説，「你……萬事小心。」
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翩然離去。
此刻，晴空萬里，陽光灑在這片土地上，染成無邊的金碧輝煌。
卻已是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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