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滕閣賦> - 第五篇、滕安與聿鳶

初春，微涼。

夜風伴隨些許青草的芬芳呼嘯過大漠，皓月無聲當空，銀河直落穹頂，牛羊伏臥在柔軟的草地上休憩。

滕安坐在草地上，簫聲低咽如雪地上的狼嗥，掌爪輕踩殘雪中的枯枝;長音潺潺似融雪細細蜿蜒過碎石子;高嗚如夜幕下的梟鳴，翎羽悠然乘上夜風。

黑髮隨風微揚，搖晃了碎星鈴頭飾。滕安閉著眼，吹響竹簫。

「好個興致！」

聿鳶見那人緩緩張開眼，眼皮子下是雙黑夜染抹的眸子，英俊的臉龐皺起眉頭。「閣下是……？」

聿鳶一愣，哈哈大笑。果然這個男人對於不感興趣的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有模有樣地拱起手，重新自我介紹：「在下聿鳶，敢問閣下大名？」

滕安仔細打量眼前的人，俊俏的面皮上勾起紅鳳眼，眼底帶著笑意，月光下的白髮如中原上等的絲綢，銀畫白雪，銀光點點迷離在身上披掛的一襲雪貂大氅。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滕安不由得心裡一陣光火。

「在下滕安。」滕安簡短地介紹自己後，掉頭走人。

聿鳶又是一愣，沒想到他連搭話都還稱不上，對方就要一走了之!?

「簫聲咽，一曲江寒樓閣月，樓閣月，續續斷聲傷離別。」聿鳶故作感慨地搖頭，來回地走著。

此話一出，聿鳶見黑衣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閣下有話便直說。」滕安皺著眉頭。

聿鳶嬉皮笑臉地靠近滕安：「唉呀呀！敢問閣下為何獨自一人吹簫呢？」

滕安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真的恨不得現在一拳往這個人的臉上招呼。壓住心中直竄的怒氣，他回答道：「散心。」

聿鳶的笑意更深了，他是明白人，那簫聲中雖溫溫悠悠，但沉重的如泰山傾覆，彷彿當時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塌了一邊。「散心如此甚好，但是孑然一身可不好。」

滕安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欸欸欸！我話都還沒說完!你老就要走了！？聿鳶愣在那，他沒想到他聿鳶也有踢鐵板、吃癟的一天，竟然有那麼難搭話的人！！！

「漢人是吧？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滕安轉過身，沉著臉向聿鳶疾步走去，一拳便往聿鳶臉上揍。砰的一聲，聿鳶摔在地上，一身雪貂大氅也掉落在地，沾上泥雪。從頭到尾仍是微笑的嘴角滲出鮮紅的血，「呀呀呀！痛痛痛！」聿鳶站起身，用潔白的衣袖擦去血絲。

即使被打，聿鳶臉上還是掛著笑容。他呀！愛弄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是，他勾起的微笑越發大幅。確實把一頭老虎喚醒了呢！「何不離去呢？」聿鳶最看不明白的是這點，天地之大，既然這西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為何不回去中原呢？

滕安看著他，冷笑道：「那閣下呢？」

聿鳶悄然一笑，那笑已不似方才如此肆無忌憚，似乎帶著些無奈，甚至悲傷。的確，他們兩人很像，幾乎一模一樣。一個是西域的漢人，一個是中原的胡人，因為身上的血脈讓他們在身處之處格格不入，然而血脈的起源是他們終期一生陌生的「家」。

是去？還是不去？

他們都孑然一身，不論是那張冷漠面孔，還是溫和笑容的背後隱隱作痛的是同一個傷口。

「在下不會丟下父親。」滕安打破沉默，他坐回草地上。「是父親收養在下，養育成人，才有今日的在下。」

聿鳶拎起雪貂大氅，在滕安身旁坐了下來。「那在下亦是。」

他們不離開的原因是一樣的，都為了報恩，報答那雙拉拔他們長大的手。

「這碎星鈴是？」聿鳶對於滕安頭上的頭飾好奇不已。他曾在竹簡上看過類似的記載服飾，但無論是中原，還是西域，都無此民族擁有相同的東西。「在下據悉碎星鈴已失傳許久。」

碎星鈴是由稀有的紫線將破碎的玉玦和小巧的青銅鈴串起，用於裝飾頭髮，男女老少皆宜。

滕安摸摸頭上的鈴，「聽父親說是當初放在在下身邊除了毛毯，唯一的東西，大概是什麼信物吧。」

「甚好。」聿鳶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什麼也沒有，那屬於中原的一草一木不會是他的，因為他也不想擁有，也不想帶走什麼。一直以來，孑然一身，就如同他那時出生在中原一樣，什麼也沒有。

聿鳶吟出一段詩詞：「星辰熠燁，串風為鈴，天上歲歲，將與碎瞳。這是在下在史書上所見碎星鈴的記載，其文唯短短一行字，並無詳載。」他看向滕安，想見他是否有頭緒。

「星辰熠燁，串風為鈴，天上歲歲，將與碎瞳。星辰熠燁，串風為鈴……」滕安反覆唸了幾次，聳聳肩，心頭沒個底。

他站起身，向聿鳶拱手致歉。「方才，滕安魯莽，出手傷了閣下，滕安給閣下賠禮。」

聿鳶也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泥雪，臉皮子上還是那副嬉皮笑臉。「不礙事、不礙事，年輕氣盛何人沒有呢？」

滕安見眼前那人毫不放在心上地揮揮手，心底的歉疚也安了個大半。

「那麼在下就此告別啦！」聿鳶笑吟吟地拱了手，刁著大氅，踏著微沾上淤泥的紫金繡鞋邁步離去。

滕安望了眼皓月，也邁步離開。

遠方狼嗥悠長，初春的清風下，長夜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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