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三） - 天命。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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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名喚夷光，匍匐於吳王的春秋大夢，替她命名的公子告誡過：縱然身處泥沼，也要活得像個人。

可……做人，談何容易？

吳王年邁，但暖帳裡的雄風依然猶如當年馳騁疆域的驊騮。

宮深情蒂，吳王命人修了河道，築外城大渠，匯引幽泉，最終滲透宮牆，蟠踞於館娃宮，成了美人越姬濯塵浣紗的涓流。

王的寵愛，無以復加。追隨公子的姊妹戲言，縱使移山填海，亦不在話下……

越姬夷光有疾，時有椎心之痛！

病容妝點的絕世容顏。臨水觀魚，魚群羞怯迴避。

水面倒映出男子蒼老的臉龐，夷光旋身而起，披肩的薄紗濺起水花。「妾身拜見大王。」

吳王披星而來，強忍倦意，寵溺道：「時序入秋，愛妃留心露氣侵體。」

夷光只作不聞，納悶道：「這河裡的魚，都不待見。」

吳王將美人擁入懷中，絲帛上的水氣浸潤了他的王袍。「愛妃絕色，池魚見之有愧！」

老夫少妻，相偕入室。月升星移，暖帳的帷幕，便落下了。

立於室外持守的，是名白髮將軍，雙手環胸，神態鄙夷，暗自喃語：「妳那無饜的血盆大口，魚兒見了妳，豈有命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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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吳國百姓終於迎來越姬回宮的盛事。三年前，遵奉玄覡國師的敕令，夷光遷居館娃行宮。只因天象有變，熒惑守心，恐損及王婦。

儘管國師施法護住了夷光，但終究是落下心疾的病根。

夷光的鑾駕一回到春宵宮，便聽聞久違的抱怨：「夷光姐姐，此去靈巖山避禍，讓妹妹好等。」

說話的正是滕玉公主──吳國最為矜貴的帝姬。

見對方春風滿面，夷光笑曰：「王城風水養人，妹妹倒是一臉容光。」

語落，夷光盡褪華服，赤身步入沁涼的浴泉。皆知越姬有心疾，不耐暖湯，故吳王命人將靈巖山的泉水引入後宮，深情至極。

絕色入浴，水面泛起紫霞，幽光粼粼。

「我是容光煥發，可姐姐，妳的時間不多了……」滕玉並未入浴，但卻面朝下的趴伏於地。「牡丹花落，便是妳亡命之期。」

夷光聞此言，臉色瞬即煞白，她連忙按住自己的胸口，在她白皙的胸前，那人以靈樞丹青，勾勒了一朵盛開的牡丹。

濃豔筆觸，斧鑿在她的肌膚上。可嘆她雖有鼉甲護體，卻因那人的蜜語，而獻出自己嬌柔的軟肋……

「水光瀲灩晴方好，欲把西湖比西子……西子，願妳我生死同舟，永不相離。」那人許她承諾時，一葉扁舟，同遊山水間。

有那一瞬，她以為這就是公子說的，做人的滋味。

可……做人，談何容易？

「姐姐，語兒亭還在那人手裡，妳、沒有選擇。」

滕玉張口將一尾鮆魚吐入池中，此魚吸納水中紫華，化成一炳短劍浮水而出。

「這是？」夷光順勢將短劍握入手心，不覺身感寒顫。

「此為魚腸劍，那人要妳以此劍，取下吳王的頭顱。」滕玉媚笑如鈴，彷若小女兒家道聽諧趣般。她翻身入池，一抹幽篁青光映透春宵宮的窗櫺。

隱於帷幔後的宮人，凝視池中的紫青倩影，忍不住吟唱後人的詩句：「扣欄出黿鼉，幽姿可時睹。夜深殿突兀，太微凝帝宇。」他眉清目秀的莞爾一笑，媚態猶勝二姝。他無聲的拾起夷光適才褪下的紗綢，隨著水氣沒入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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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夏亡以妺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國之物也……」白髮將軍不時進言，然吳王置若罔聞。

自那人將越姬獻給吳王那一刻，他便已識破她妖嬈皮相裹藏的禍心。他侍奉兩朝君主，被百姓尊為吳國的兩座護國神山之一。

除了手握軍權的相國，他還有個不為人知的身份──便是誅仙流傳人。

相傳「誅仙流」始於夏末，時逢妺喜亂朝綱，白袍旅者自蓬萊渡海而來，手執法寶，名雖誅仙，實為降妖伏魔，只因當時邪祟皆善於假託仙名……

高閣星辰，吳王夜傳白髮將軍入宮。

隨著宮人點水般的腳步，男人冠束的長髮猶如銀絲，他提燈而行，剛毅果斷的步履，但燈油卻絲毫未動。

「拜見大王。」燈芯照亮了內室，亦照見了吳王內心的諱暗。

吳王略顯不適的舉袖蔽目，手指向一旁的銀盆。

盆中有十枚丹丸，隱隱透著紫霞。

「這是？」白髮將軍惑曰。

「這是越姬煉製的靈芝仙丹，卿以為如何？」吳王終於適應了燈亮，拂袖問道。

「越姬善於煉丹，又得神鹿靈芝，這丹丸應是極品。」他雖知夷光別有用心，但這自損修為淬鍊的藥丸，無從挑剔。

「再好的仙丹，也治不了寡人的病。」吳王憶起昔日驍勇。伐越征齊、名震春秋。齊王為求苟存，不惜遣嫡公主霜，入吳和親……

本欲哀哉時不我待，吳王突然想到他的梓潼，便問：「王后近來可有動靜？」

「依然閉宮不出，素由國師細心照拂，想來無恙！」白髮將軍倖然道，實則國師設下結界，就連東風也進不了王后寢殿。

「將這十枚丹丸給王后送去，以表寡人關切之情。」近年齊國有復燃之勢。探子來報，都是那人周旋經營的功勞。

說起那人，吳王便覺惋惜。他曾當著越王的面招攬之，豈料那人卻道：

「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越王有忠臣良將，寡人何所有？越王風華正茂，寡人黃髮漸稀……

白髮將軍似是看透他的內耗，緩道：「子夜將逝，請大王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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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蕭蕭，旌旗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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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炳長茅射穿了吳王的宮門！

吳王知道，這天終究還是來了，在那人的運籌之下，越國三千兵勢如強弩，而他，卻僅剩老弱殘將……

「子胥、愛卿……速來護駕！」不！白髮將軍已經不再了，是他親手將屬鏤劍賜給愛卿，了結那顆總是侷限他的丹心。

夷光踏過戰火，強忍血腥立於王殿前，她面容如縞，但依舊從容絕豔。敵軍破城在即，她的時間不多了，就在她舉步踏上玉階時，背後傳來男人的嗓音：「女鼉，何苦亂入這卷春秋？」

她旋身，來者正是──白髮將軍‧伍子胥。

「將軍雖身死，幸得良相忠魂猶在。請恕妾身有要事在身……」她仰首，見帝星將殞，夷光再也顧不得儀態，奔向王殿。

但！

終究還是遲了。

殿中置放一口碩大的夫差鼎，正燃著炙膚烈焰，滕玉公主身著貞女服，跪拜於鼎前。見夷光失色入殿，她平靜道：「父王以己身為祭，祈告上蒼，降禍於越。」

「妳為什麼不阻止他？這樣的詛咒，毫無意義！」夷光撕心道，她的隱疾復發，疼得倒臥在地。

西子捧心，淒美絕塵，能令聞著忘魂……

「美則美矣，我卻只能效顰……」滕玉回過神，正色道：「姐姐，妳在同情這些人嗎？妳忘了是誰對我們肆意屠殺，只為取我們的皮甲身殼為己用？」

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江漢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

貪婪的世人，剝奪黿殼鼉甲製成戰燹的兵械。

「何苦亂入這卷春秋？我們就是要讓天下人體無完膚，難道姐姐忘了？」滕玉突來的癲狂令夷光心悸。她痛苦扭動，胴體透著紫霞，肌膚浮現格紋。

滕玉上前拽起她的青絲，嘲弄的看著眼前即將失去人形的夷光。「鼉甲雖然刀槍不入，但終究是凡物。那人說了，如果能取得姐姐的鼉脂，便領我入七魄宮，屆時我將洗去妖身，蛻變為人。」

她恨！

恨所有人對她的輕蔑，身為畸零的黿鱉，任憑三界生靈的欺辱。

好在有姐姐相伴，解她孤寂；可偏偏……公子垂憐姊姊，將她幻化成絕世的容顏。

憑甚麼！她明明是比自己還要醜陋千百倍的鼉鱷。

宮門被破，敵軍如狂濤嘯浪。她聽見了，越兵的吶喊，那人的聲音也在裡面……

是在喊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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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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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滕玉緩緩抽出自己的髮簪，三千髮絲皆是怨。學著姐姐說話的神態，媚笑道：「這才是真正的魚腸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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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有疾、東施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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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光再次醒來，春秋已成往事。

白髮將軍提著燈，來到她的面前。眼前的男人身穿白袍，但氣息卻令她感到陌生。「子胥？」

「我讓子胥留在春秋，而我只是個旅人。」溫潤如玉的嗓音方落，湛藍自髮心傾瀉，那飄逸的長髮似乎能安撫人心。

「是你救了我？」

「是子胥救了妳，他把妳的仙丹融入了燈油裡，我才能用子夜續魂燈將妳喚醒。」旅人恍然道：「這麼說來，確實也有我的功勞。」

子夜續魂燈！

「你、你是誅仙流之主？」

「西子真是博學，這也是公子告訴妳的嗎？」旅人無奈，說好的低調呢！

聽聞公子二字，夷光恍了神，嘆道：「公子曾告誡我，好好做人，但我終究不如妹妹，她比我更像人……」

「妳雖受那人脅迫，依然不忍刺殺吳王；吳王本欲取妳的鼉脂點燈續命，終究也是不忍；子胥與那人較勁，計畫降妳提升修為，最後還是被妳的癡情所感化。」

旅人評價道：「心隨業轉，妳也算不負公子了。」

夷光斂目，向對方叩拜行禮。「妾身謝過流主。」

白袍旅人順勢扶起夷光，眼見塵埃即將落定……

夷光突然發難，她自掌中幻化出銳器，以電光之勢釘入旅人的眉心。

他、動彈不得！

夷光依然面容如縞，但卻漾著絕豔的笑意，兀自接過旅人手中的子夜續魂燈，胸口的牡丹綻放惑人的花香。

她名喚夷光，盤據於蒼生的春秋大夢，替她命名的公子告誡過：縱使生逢亂世，更要活得像個人。

她得回到屬於自己的春秋，語兒亭還在那人的手裡……

望著旅人眉心的魚腸劍，她從容的道出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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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向流主借燈一用，但求不吝賜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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