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 洪流(一)

　　熬過了戰亂，身為緬甸華僑，很高興老家仰光終於迎來和平，市面回復很快，不過，經歷了英軍大逃跑和中國遠征軍援緬一幕，華僑的心找到了歸屬。

　　和平後，大英帝國又重臨掌權，但是緬甸的民智民權和國家主權意識己然萌生滋育，終在1948年成功宣佈獨立，脫離大英魔爪。

　　於今香港，竟有90後00後高呼緬懷從未經歴過的英殖為奴時代，能不揠筆而起，三嘆未已！

　　獨立後不久，父親在新仰光報找到差事，就把咖啡店出讓，做回老本行。

　　跟著而來，更是震動華僑心弦的大事情，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宣佈新中國成立，消息傳來，多少華僑為了新中國的願景流下盈眶熱涙。

　　那時我十二歲，剛考進福建女師升讀，校園中高班同學間多在討論應否回祖國協助建設。我沒有跟父母説及此事，但是此等社會洪流，大人豈不察覺。

　　一天晚上，已是夜深，矇矓間在房中床上聽到父親悄聲跟媽説：“聽説街尾馮家小女兒，跟小雲同校中三班那個，這個月尾要到中國去讀書。”

　　“是呀，我還聽到陳先生的兒子也快到中國去完成大學課程。”

　　父親聽到後沒回應，兩人沉默了一回，然後父親説：“你看我們小雲怎樣？”

　　“甚麽怎樣？你想錦雲這麽小便離開我們？不可能，想也別想。”母親很大反應，瞪著眼説。

　　“不是，沒這個意思。”

　　早上起來，母親沒説這回事，我也沒問，家中也沒再討論，直到。。。

　　在福建女師讀了三年，中三那年發生的事，改變了我半生歷程。

　　“錦雲，你過來，”莊校長在下課時找著我説：“現在學聯會在籌辦開設「學術股」，有大量宣傳文件和佈告需要找人抄寫，多位老師同學都盛讚妳的字體娟秀，不作二人想，更且思想前進，品學兼優，你有興趣參加學聯會，涉足會務，為同學們出一分力嗎？

　　就是這樣，我一下子由小女孩的花園跨進了大人的俱樂部。

　　可能是天生的政治才能吧，不用二年時間我已在學聯會改選中由學術股的抄寫小兵被選為學聯副主席。

　　那時的風光可真令才十六歲的我陶醉其中，一次中國大使館宴請社會上知名人士到大使館參加晚會，我與父親都各自接獲請柬，整條街的鄰居都以此傳為美談。

　　也是十六歲那年，前面説過的回祖國建設的風氣，在青少年間的言談中愈見熱烈，眼看身邊的學兄學姊也回歸了好幾個，在學聯中的同學，思想進步，自然難免討論到這個題目。

　　學聯會陳秘書(秋姐)與我年齡相若，只大我一年多，同是思想前衛進步，跟我無所不談，最是要好。

　　“小雲，你有想過回中國嗎？”

　　“秋姐，你也想回中國？”一時間我也想不到怎回答。

　　“不瞞説，我已經跟母親提説過，母親是不捨得我離開身邊，但是她也很支持我回歸中國參與新中國建設。”

　　“真羨慕秋姐你有這麽理解你的母親。”

　　“這麽説，你也想過回歸中國？”

　　“是的，”靜默了幾秒，我想清了。

　　“真是太好了，那我們一起回去。”

　　“姐姐，希望我媽像你媽就好了，”説真的，心中可不太肯定。

　　過了幾天，找個機會跟爸媽表白了回中國的願望，出人意表，媽倒沒説什麼，父親卻斬釘截鐵的反對。

　　可我是這麽個人，勁兒挑起了，就要幹下去。

　　隔天下課便找了秋姐陪我到中國大使館去，自個兒跟大使館查詢回國事宜。

　　想想那時的倔性子，的確傷了父母的心。

　　拿著大使館的資料回家，時間尚早(爸是上夜班的)，父親還未上班：“爸爸，我想問你借點錢買船票到香港去。”

　　“怎麽要到香港去？”

　　“大使館的人説回國到北京，要先坐船到香港，過深圳去坐火車到武漢，再轉火車才能到北京。”

　　“小雲，不是說了嗎？我跟你媽不會答應你回中國的，若你堅持要回去，船票的錢，想要便自己解決。”

　　咬咬嘴唇，悶聲不響我便走回房間。

　　那時的我真是膽子大反了天，隔天便拿媽給我戴了好幾年的金鏈和金牌吊墜賣了，剛好是船票的錢，也不去計算往後的火車票、生活費怎麽辦。

　　買的是還有兩個月，我這個學期完結後的票，回到家也沒作聲，直等到還有兩個星期，我才説：“爸，下學期我不上課了，我要回中國到北京去，船票已買好了，是下個月三號的船，到香港去的船。”

　　父親登時氣的説不出話，是媽接的口：“你那來的錢？那到北京的火車票和使用呢？都有嗎？”

　　“沒有，到了香港再説再想辦法。”

　　看著媽含著涙的眼睛往爸那兒望過去，父親別過頭，假裝沒看到。過了一會，父親霍地站起來，走去小書枱，拉開抽屜，轉身放下一個信封，説：“這裡是二百英鎊，你拿去做火車費生活費吧，往後的再想辦法。”

　　剎那間，我的淚水如泉般湧了出來，媽見我這樣，也哭了起來，素來硬朗的父親亦忍不住了，鐵漢盡是柔情在。

　　坐船離開仰光那天早上，福建女師和學聯裡的同學來了十多人，離別在即，涙水、細語和笑聲此起彼落，混成甜酸苦做成的顏料，繪畫出眾人複雜的心情。

　　父親那天看來精神很好，感覺到他已開懷，接受了有個立志為祖國建設未來的女兒。

　　因為是夜船，待到大夥兒一起吃過午飯後，父親才召了三部小車送我們去碼頭，可是爸媽都説不到碼頭了，難捨難離，不知何日相見，怕最後一刻受不了，只有小弟小妹鬧哄的跟了去。

　　提著一個小皮篋，依著扶手，緩緩的走上船旁登梯，每一步每一回望都加進一個回憶，難以忘懷眼前的親人同學好友，要趕緊把他們塞進腦子。

　　船開了，站在甲板欄杆旁，遠遠的望見剛才還跳蹦蹦的小弟攬著他二姊哭倒懷中。看著很想哭，但不能哭，我知道必須仰著頭去迎接我的未來，艱難的路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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