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特調之毒 - 【短篇】特調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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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似火，無情地炙烤著乾涸的大地。佈滿裂縫的泥土冒出燙熱的蒸氣，熱浪將眼前的光景扭曲。陸地上的植物亦已蒸光水份而枯萎。地獄，這樣的形容毫不誇張。

　　然而在赤地的不遠處，仍隱約看到數百個勞動的身影。焦黃的土坑不斷被鐵鏟翻開，一車又一車的石材運到加工處。即使身在萬般煎熬的酷日，今天一眾豬人仍然如常地刻苦工作。

不，「工作」這一個字眼稍有不妥，畢竟他們只是沒有自由的奴隸，為人類宏大的基業被強迫搾取勞力和汗水。

　　條例二：豬人僅作為奴隸而生，亦僅作為奴隸死去

而在當中有一名甚不顯眼的豬人，即使在烈日的沐浴下大汗淋漓，仍然用孱弱的身軀吃力地拖拉著那體積大於自己三倍的巨石。

　　他沒有被賦予任何名字，只持有一個僅作識別的編號，「27」。

　　「水……想喝水……」27號的身體早因粗糙的糧食以及過度的操勞而變得異常瘦削，此刻口渴和飢餓感每一秒也在折磨著他的意志。

　　頓然，視野在剎那間變得漆黑一片。

　　「咦？」

　　原來在不覺間已經工作到晚上了嗎？

　　啪－！意志耗盡，27號的身體終究迎來極限，體力不支的他如脫線的木偶般摔倒地上，揚起些許的塵埃。

　　「糟了，不站起來的話……」

　　條例四：豬人一旦確認失去勞動力，將進行處決

儘管赤裸的上身正被高溫的泥地灼燒，但27號已沒有理會的餘韻。勞動抑或死亡，他在一路上已目睹無數同胞蒼涼的屍體，亦早已發誓絕不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踏，踏，踏……

　　死神的腳步聲如倒數中的喪鐘，每步也離自己愈來愈近，他趕緊用盡僅餘的力量在雙掌集中，渴望支撐自己沉重的身軀，渴望延續唯一生存的權利多一分，多一秒。

　　然而，身體仍舊絲毫不動。

　　「果然到這裡為止嗎……」

　　果然豬人最終亦也沒法從處刑的結局中脫離？

　　瞳孔裡的微光逐漸消散，他放棄了無謂的爭扎。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闔上失焦的雙目，渴望死亡是瞬間即至以及沒有痛楚。

　　「若果有來生的話，我希望能夠成為帆船上的奴隸。」

　　因為我喜歡海洋。

　　27號在心裡默默作出最後的祈願。

　　時辰已至，死神的雙腿踏入了27號的視野，陰影將熾熱的陽光遮蔽，恍若要將瀕死的奴隸吞噬。

　　「大哥哥，你沒有事嗎？」一把可愛悅耳的女聲作出了慰問。

　　什麼？處刑人竟是一名女性？

　　那個都市傳聞中的人類女性？

　　原始的求知慾給予了27號最後的力氣，使他抬頭仰望。只見眼前是一位小鳥依人的小女孩，秀麗的金髮直垂到她的肩上，小手撐著蕾絲邊的洋傘，身穿華麗精緻的淡藍連身裙，宛如童話中的公主。她身上的每一處也散發光芒，連注視著她的舉動亦恍若會沾上自身的醜惡。

　　她正用那對綠寶石般閃爍的雙眸凝視著27號，臉上充斥著關切和擔憂。

　　「你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有杯夏日的特調，要喝嗎？」女孩沒有疑惑地將手中冰冷的飲料端向了他。

　　淡紅的鮮豔液體，藍紫的不詳果實，黏附在玻璃上的不明氣泡。這一切一切，對於井底之蛙的奴隸來說前所未聞。

　　這杯「水」實在過於詫異，難道是傳聞中以鮮血提煉而成的惡魔飲料嗎?

　　然而已沒有其他的選項，此刻虛弱的身體正渴求得到水份的滋潤。為了重獲振作的體力，為了能夠看到明天的日出，27號二話不說奪取了女孩手中不尋常的飲料，灌到乾涸的喉嚨之中，一喝而盡。

　　「！！！」

　　這，這是！？

　　27號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形容此刻絕妙的感覺，並不是因為知識貧乏，而是身為奴隸的他根本從未嚐過任何的果香和甘甜，甚至從不知道「美味」為何物。

　　活著，想必就是為了這一瞬間。

　　27號只確切地明白到，他甘願為它捨棄一切的擁有物，包括那唯一的編號；亦願意付出任何的勞力，甚至是自身性命。

　　那一定是，來自天國的味道。

　　感謝祢的恩賜，天使大人！　

　　27號渴望延續這一份滋味，拼命地伸出舌尖，沒有放過在杯邊依附著的汁滴，吃相顯得甚為粗鄙。

　　小女孩對此並沒有絲毫的介意，反而臉上溢著滿足的愉悅。

　　「看來你和我一樣很喜歡藍莓蘇打呢，這樣就太好了！」

　　天使盛開燦爛的微笑，那是連紅日也沒法媲美的耀眼笑容。

　　「藍莓蘇打……」27號將這個別具意義的詞語在腦海牢牢地記住。

　　忽然，有兩名壯漢用健碩的身軀擋在小女孩的面前，將27號與她無情地分隔。其中一人開口道：

　　「實在太危險了，到底公主是怎樣溜進這種骯髒的地方？」

　　「糟了，你看！公主竟然餵飼了豬人，這次該什麼辦才好？」

　　條例十：不得餵飼豬人

　　「還管他什麼條例，光讓國王知道公主闖了進來，只怕你我人頭不保。」

　　「的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快點將公主帶出去吧。」

　　只見兩名監督用手輕掩著小女孩小巧的後背，她一邊帶著依依不捨的眼神回望，一邊不情願地緩步離去。三人的身影愈來愈小，最後消失在視線當中。

　　剛才發生的事情恍若夢寐，27號的唇齒間仍殘留藍莓甘甜的餘香。

　　「若果有來生的話，我一定要成為公主！」

　　看來他無意中產生了微妙的覺悟。

　　＊＊＊

　　夕陽在水平線上沉沒，藍天亦替換上滿天繁星的夜畫。奴隸的營區點亮了微弱的燈光，那是豬人寥寥可數的休息時間。營區裡的環境簡陋而擠擁，欠缺桌椅，亦沒有床褥。豬人們僅在鋪了禾草堆的地面席地而坐，一邊歡談今日的碎事一邊享用著餘下的糧食。

　　「多謝你昨天那頓晚餐喔。」27號的好友96號在他身旁坐下，凑近他的耳邊悄悄說道。

　　他的話勾起了27號昨天的記憶，正正因為27號當初將為數不多糧食分享給那個把食物弄丟的冒失鬼，今天才陷入差距被處決的危機。

　　條例二十一：豬人不能分享自身的食物

　　想必那條例的用意，就是要避免發生像今天因不夠營養而體力不支的情況，果然好人不長命。

　　27號作出了嘆息。

　　他不禁感嘆自身無私的行為，更感嘆那個若面對多一次這樣的狀況亦會作出同樣選擇的自己。

　　「話說告訴你一件好事，昨天不見的乾糧竟然又憑空出現了！真是呢，世界總是充滿驚喜哈哈！」

　　「……」

　　什麼捨己為人的行為，在這一瞬間亦變得毫無意義。

　　此刻27號的前額冒起了一條條的青筋，拼命地抑壓著揮拳的衝動。他散發的怨火直燒著96號的眉頭，96號連忙開口說道:「別生氣別生氣，我就是為了補償，所以今天多了出來的晚餐就送給你當作報答吧！」

　　96號一如既往地掛著爽朗的笑容。他友好地拍著27號的肩膀，將今天的晚餐奉上。

　　27號的面前突然多了兩倍分量的糧食，這對於缺衣少食的奴隸來說無疑是一頓奢侈的晚膳。換作平常的話，他必定會感激涕零地跪拜神明，才細心品嚐著豐富的晚餐。

　　換作平常的話……

　　比不上！完全比不上！　

　　27號放下了手中的食物，苦惱地按壓著額頭，臉上佈滿困惑和煩擾。

　　藍莓蘇打的美味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27號的大腦。那一種冰涼的快感，那一種甜蜜的滋味。從那時開始已在腦海不斷繞迴，久久不散。

　　平常慣喝的餿水在此刻淡然無味，最喜愛吃的蛆蟲亦頓時味同嚼蠟。

　　垃圾就算增至二倍，十倍也仍然只是一團垃圾。27號對於眼前的泥堆實在難以下嚥。他僅僅嚐了一口，胃袋裡的酸液已不禁溢上咽喉。

　　「嗚……」

　　完全沒有辦法想像。原來一直以來的我也在吃這麼粗劣而噁心的食物嗎？

　　「27號你還好嗎?」96號眼見他的臉容皺成一團，不禁作出了慰問。

　　「沒，沒什麼。」

　　27號這一刻的苦惱旁人根本沒完全法理解，亦不可能理解。他只能向96號報以勉強的笑顏來回應。

　　然而儘管萬般不願，不填飽肚子的話就會重蹈今早的覆轍，那是27號絕不想再經歷一次的惡夢。他唯有緊繃著眉頭，一邊努力在腦海回想那一杯藍莓蘇打，一邊不斷地催眠自己將晚餐匆匆吞下。

　　那一天，是27號畢生中第一次未能將食物全部吃光。

　　＊＊＊

　　一個月過後，27號的臉容顯然比昔日憔悴不少。臉色變得枯黃，黑眸亦失去了光采，體瘦骨離，散發著沉鬱的氣息。

　　明明天氣已迎來清爽的秋風，明明每餐亦有強迫自己進食，但身體及精神的狀態亦愈趨下滑。現在支撐著他再也並非對生存的執著，而是嚐多一次藍莓蘇打的願望。

　　「藍莓蘇打……」27號從乾涸的唇邊喃喃地吐出了隻字。

　　自從體驗到「美味」的那天，27號的腦袋已被藍莓蘇打徹徹底底地佔據。

　　紅色，是藍莓蘇打的顏色；圓形，是藍莓蘇打果實的形狀；氣體，是藍莓蘇打冒出的氣泡。身邊的一言一物，也會喚起那時天堂般的回憶，然後又提醒著他此刻嚴酷的現狀，無限循環。

　　毫無疑問，這股思念已侵襲著他的日常生活。無論是膳食，娛樂，社交，也失去了昔日的那一種快樂和滿足。

　　若果如蒸爐般的夏日是地獄的話，現在就是另一種意味上的地獄。

　　「喂，『藍莓蘇打君』，你不會是嗑了藥吧？」27號被其他的豬人同僚戲言。

　　的確，這幅衰頹的模樣實在與吸毒者沒有任何分別。

　　「或許吧，甚至已經藥物中毒了。」

　　他緩緩地抬起無神的雙目，嘴角不禁揚起自嘲。

　　「那是，名為『渴望』的毒。」

　　正因為得悉到幸福的滋味，才體驗到失去時的空寂和痛苦。然而幸福只是剎那，但痛苦卻是永恆。

　　封閉的內心一旦被他人打開一次，就會產生出永遠的空洞，猶如軟膠經過拉延和伸張就難以回復形狀。

　　內心正不斷渴求著，渴求能再次嚐到那一股甜蜜。

　　昔日那微小而確實的滿足經已再也沒法填滿那深不見底的空洞，甚至面對每一次別人給予的滿足，也不自禁地拿來與那時無上的美味作出比較。世界彷彿失去原有的了色彩，周遭的事物只餘下灰與白。

　　一直以來肉體上的折磨和痛楚，完全沒法與胸膛那觸摸不到的揪痛相比。

　　很痛苦，為什麼要這麼痛苦？

　　「真的，很想再一次嚐到藍莓蘇打……」

　　那個如藍莓蘇打般美味的藍莓蘇打……

　　讓我可以藍莓蘇打地藍莓蘇打的藍莓蘇打……

　　這麼藍莓蘇打裡藍莓蘇打的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藍莓蘇打……

　　＊＊＊

　　「藍莓蘇打天使？」

　　奇蹟，發生了。

　　宛如命運的安排，小女孩竟再一次出現在27號的面前。今天小女孩換上了雪白的傘裙，穿上鑲了水晶的高跟鞋，在27號的眼中就像從天而降的天使。

　　「那是什麼奇怪的名字呀！我可不會鏘啦鏘啦地變身和壞人決鬥喔。」

　　小女孩抿嘴而笑，仍舊是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

　　絕不能遺忘的聲線再一次在27號的耳腔迴響，使他確信眼前的一切並非思念成疾的幻覺。

　　「藍莓蘇打呢？」

　　他久違地笑逐顔開，深邃的黑瞳映出了盼望的光芒。

　　液體，果實，氣泡。朝思暮想的輪廓逐漸在腦海浮現起來，舌尖已隱約嚐得陣陣甘甜。一想到能夠再次嚐到那無可比擬的美味，就經已不自禁地流涎咽唾。

　　然而，

　　「沒有喔。夏天已經過了，自然也沒有夏日特調。」

　　沒有？

　　什麼沒有？

　　心裡某處彷彿聽見玻璃的碎裂聲。

　　「哼哼，現在流行的是……」

　　聲音，並沒有傳入27號的耳中。

　　藍莓蘇打今天不會嚐到，以後不會嚐到，永遠也將不會嚐到。

　　這個過於殘酷的事實在27號的腦海膨脹，正佔據著他的思考。

　　那無法替代的「美味」不再復返。不再復返，這即是意味著那難以忍受的空洞也得不到填滿……

　　這輩子，也得不到填滿。

　　27號的雙目滿佈血絲，臉容開始出現不自然的扭曲。只見他的手指關節卡卡作響，沒有修剪的指甲失控地抓癢著頸項，刮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這樣的話，現在內心這份一直折磨著我的虛無，該如何才能得到救贖……？

　　「為什麼？」他的聲線顯得有點沙啞，瞳孔映出了絕望。

　　「為什麼當初又要讓我明白『美味』的感覺？」

　　若果當初知道會承受前所未有的痛苦，若果當初得悉會如此般生不如死……

　　倒不如……倒不如……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27號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最後緊繃的理智也徹底壓垮。他自暴自棄地撲向了眼前的女孩，將不斷增值的怨恨向她發洩。

　　「大哥哥請快點停手，這樣我不喜歡！」

　　纖弱的小女孩沒法作出任何反抗，嬌小的身軀只能任人魚肉。儘管女孩的淚痕弄花了白皙的臉龐，但27號仍沒有停止拉扯她衣裙的意思。

　　眼前滑嫩的肌膚，粉嫩的櫻唇，幼嫩的四肢。

　　那另一層面上的禁忌，那驅使著本能的誘惑。說不定，說不定能夠成為彌補那股空洞的代替品！

　　不對，並非說不定能夠，而是一定要能夠。否則的話，那千瘡百孔的內心經已沒法再繼續支撐下去。

現在27號的黑瞳已經喪失了目標和方向，他化為一隻被暴走的情感支配的野獸，不願再作出思考和深究……

　　嘭－！　

　　子彈劃破空氣穿過豬人的太陽穴，濺出的鮮血沾污了女孩雪白的傘裙。

　　條例三：豬人一旦出現任何攻擊行為，將立即處決

27號失去了重心倒臥在小女孩的身旁，黯淡的雙目凝視著她如雪般淨白的側臉。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昔日的畫面在腦海中如菲林片般一幕一幕地快速閃過。

　　就算是死前的走馬燈，仍是那一杯藍莓蘇打，以及那個一直思念藍莓蘇打的自己。若果還有殘存的力氣，27號必定會勾起嘴角，雙手拍掌，在心底裡嘲笑這個無可救藥的可憐人。

　　「這樣，就可以了……」那是他最後的話語。

　　女孩的行為，想必是無比的高尚。

　　善或惡的話無疑是善。

　　對或錯的話無疑是對。

　　向無助之人施予援手這件事，一百個旁觀者看到也會給予一百對的掌聲。

　　錯誤的，只是那一個瞭解到「美味」的自己，那一個產生了「渴望」的自己，那一個……沒有「資格」的自己。

　　說不定從一開始，夏日的奇蹟就在錯誤的時間降臨在錯誤的對象身上。平淡的人生，這才是作為卑微的奴隸該有的生活。

　　然而這已經沒法滿足，一切已經沒法回頭。

　　死亡，何嘗又不是一種解脫？

　　自身的意識逐漸朦朧，延續了一個月的生命始終迎來終結。胸口一直煎熬著的那份空洞，終於漸漸消去。

　　27號他，安祥地闔上雙目。

　　＊＊＊

　　「所以才說不要餵飼畜牲，一旦施捨一次，就會得寸進尺。」

　　一名頭戴皇冠，身披紅袍的中年男性暗暗地咒罵著，將步槍交托給旁邊的監督

　　「爸爸，他們才不是畜牲……」小女孩抹乾了眼淚，對國王作出更正。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類不是嗎？」

　　國王被女孩的說話愣住了半响，臉上充斥著愕然。

　　他蹲下微胖的身體與小女孩平視，瞇起了銳利的雙眼，向她展露著深遠的微笑。

　　「這樣就不對了，正因為牠們如豬般低等，所以才稱作『豬人』喔。」

　　條例一：豬人並不是人類

小女孩低頭掃視自己被撕破的衣裳，裸露的白皙肌膚仍殘有些許黏稠的唾液。面對無可置疑的事實，小女孩只好垂下頭來，沉默不語。

　　「所以，平等共處這些無知的話以後也不好再說了。」

　　國王用粗壯的大手輕撫著小女孩的頭頂，然後揮袖離去。

　　小女孩作出最後的回眸，她明亮的眼瞳褐為混濁的沼綠，俯視著大哥哥，不，是豬人冰冷的屍體，眼神流露出鄙視和唾棄。

　　「果然，豬人只是畜牲呢……」

　　一位女孩的理想，在這刻完全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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