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永遠不要用為你好的名義去監管你的愛人。」
「滴答」，我感到臉上一陣冰涼，伸手摸原來是雨水打到臉上。抬頭一看，看到的不是灰暗的天空而一個天台。天台的邊緣坐著一個瘦弱的孩子，大概是11,12歲。他手腳蒼白似是生病了。我想看清那個孩子的五官，但他的五官像是被人打馬賽格了，怎麼都看不清。忽然，那個小孩站起來，圍觀的人民也跟著燥動起來。可是小孩沒有理會周邊的人，不帶一絲猶豫地踏出去。「啪！」一聲，是小孩跌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我嗅到一陣鐵銹味，臉上有種黏黏糊糊的感覺，伸手一摸是那個小孩的血。一陣溫度從手指尖傳到心口，他的血和我一樣是溫暖的。我走近一瞧，發現小孩的五官漸漸清晰起來，當我看清他的樣子。「啊！啊！啊！啊！！！！！」⋯⋯
我再次睜開眼睛，張望四周發現熟悉的床單，熟悉的擺設，熟悉的事物。想到剛才的夢我馬上揭開床單，跑出門口，打開隔壁的房間，衝進去。床上的小孩被我的開門聲嘈醒，他皺著眉：「怎麼了媽媽？」
看到他安然無恙，我心頭的大石才放下。我走到他的身邊輕撫他的頭，溫柔地說：「有成，沒有事了。乖乖睡覺吧！」我在他的額頭輕輕一吻，我的兒子希望你有個好夢。
瞧見兒子熟睡後，我靜悄悄地關上房門，靠著木質的房門蹲下，擦擦額頭上因惡夢而流的冷汗。對，夢中的小孩是我的兒子有成。這件事永遠是我的惡夢，我永遠都會引以為戒。縱使現在情況好了一點，但我依然不敢鬆懈，我怕有一日會重演。
我真的很慶幸一個月前，上天再賜予我一個機會，一個照顧有成的機會。
人們總說父母對兒子的期望是藏在名字裏，有成、有成，我作為一個單親媽媽辛辛苦苦把他生下來，當然希望他事業有成，做一個成功的人。所以從他剛剛出生時我就拼命賺錢，給他上最好的學前班、幼稚園。雖然幼稚園老師曾經對我說有成的學習進度比其他小孩慢，可是我並不當一回事。小孩腦子都未長開學習有少少慢是正常的。到了小學我才知道什麼叫惡夢。
升到小學，有成的學業一落千丈，經常拿全級最尾。我起初以為是因為他貪玩不用功讀書，於是我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又為他請了幾個補習老師，可是成績都沒有起色。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他的老師對我說：「有成可能有學習障礙，我建議你帶他去檢查。」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我都不相信老師的說話，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怎會有問題。結果出來後，我的世界崩毀了。一個單親媽媽所有希望都在兒子身上，你竟然說我的兒子有讀寫障礙！我不相信！不可能！你要有成轉去有協助讀寫障礙配套的學校，更是不可能！他現在讀的小學是全區最好的國際私立小學，你知我花了多少錢？搭了多少門路？花了多少人脈？才把他送上現在的小學。如果他成功畢業，一定會令他的學歷增色不小。所以我是不會換。你說他讀書慢，我就叫他花比人多一倍的時間的讀書！
那天過後，我為有成請更多更多的補習老師，要他每天都溫習到十二點，朝早六點起身再溫，每日只睡五小時。要他嚴格跟隨我的時間表，每天只能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即使星期六，星期日也不能鬆懈。而我則要更努力上班去賺更多的錢，很多時候我應付完應酬，回家後他都睡了。我累得一攤上床便睡了，根本沒有心情去理會有成。我記得有成曾經向我說，「媽媽，我好累！我不想讀了！」我以為他只是想偷懶，於是我說：「不可以！要繼續讀！」
到後來，補習老師說無辦法教好他，於是便辭職了。不要緊，你們不會教就讓我來教他，於是我身兼兩職，母親以及老師。放工後，我推掉所有應酬盡早回家教他。我以為只要我用心教他，他就會有進步，但有些東西是勉強不來的。小學的教學進度很快，有成的學習速度卻很慢，他的同學用一周學會的東西，他卻要用一星期。見到他默書、測驗卷、考試卷上的不合格，我真的好想大聲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你考得那麼差？為什麼我投放了那麼多心血在你身上你依然毫無起色？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你知道媽媽有多辛苦嗎？媽媽也很累！放工後還要教你讀書！我努力上班賺錢只希望你能有好點的成績，好點的將來。每次媽媽看到你的成績都很心疼，你能不能爭氣點？生性點？」
這番說話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只是默默放在心上。經過這幾年的地獄後，我的壓力達到了火山噴發邊界。有一日，我喝了點酒後回家。有成拿著滿堂紅的成績單叫我簽名，大概是酒精讓我的情緒蓋過理智，把我最後一道關口衝破，活火山爆發的一天終於到。平時不會罵有成的我，竟然破口大罵：「又不合格！你到底有沒有好好讀書啊！媽媽工作辛苦就是為了你！你呢？次次都不合格？你有沒有為媽媽想過啊？你知道媽媽好多失望嗎？」
有成一聲不響低著頭，眼睛泛淚。
我打開試卷後，更是令我煩燥，東歪西倒的字如經歷過颱風侵襲。我指著試卷的內容質問：「你已經小學五年級了！你連「煩」字都不會寫？你把「煩」字寫成「頁火」？還有你連「日」和「曰」都不會分？你答我啊？為什麼啊？！你的腦子裝什麼啊？這5年讀的都是垃圾嗎？！」
聽見我大聲罵他，他的淚水爆發，一串一串淚珠臉上滑下，「嗚嗚嗚！⋯⋯我我⋯⋯我不想的！我忘記了！⋯⋯嗚嗚嗚！」
瞅見他放聲大哭的樣子，我馬上便心疼。我蹲下來，抱著他的頭，用手指拭擦他臉上的眼淚，「對不起，有成，媽媽不應這樣罵你。但媽媽真的很心疼，很累。你能爭氣點嗎？」
有成一言不發，頭埋在我的肩膀間放聲大哭，「嗷嗷⋯⋯嗷嗷⋯⋯嗚～」
他的哭聲沉沉打進我的心底，彷彿在凌遲我的心，把我的心一片片地割下來，痛，真的很痛。
「媽媽也很絕望，媽媽也想和你一起哭。」我說。
驀然，有成抬頭盯著我，他問：「媽媽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不會那麼傷心？」他的眼睛有如一潭湖水，清澈而乾淨，毫無雜質。
我並沒有正面回答，我說：「已經好晚了，有成回去睡吧！」
看著有成睡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其實有成的問題令我有一絲猶豫，如果有成不在⋯⋯
算了，不想了，再想也沒有用。
早上，吵醒我的不是鬧鐘，是門鐘，一直鈴鈴鈴作響嘈個不停。
我頂著一頭鳥巢，忍著因酒精帶來的頭痛，到門口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女生，穿著斯文。那個女生露出友善的笑容，伸出手，「你好！你是有成的母親對吧！」
我點點頭，回握著她的手，「你是？」
「喔，我是學校的社工，我和有成說過今天要來家訪他沒跟你說嗎？」
我心虛地笑道：「可能是他忘記了！老師，快進來吧！別站在門外了！」
肯定是我昨天罵他，害他什麼都忘記了。
我把門關好後，道：「老師，隨便坐啊！我去叫醒有成。」
「啊，不用了！其實我今天主要想和你談談。」
「和我？」我一臉疑惑地問，和我有什麼好談啊！
「對！」她一臉認真地說。
「那⋯⋯我先去洗個臉。」
「好的！」
我走到洗手間，看著鏡中自己，凌亂的髮絲，蒼白的臉色，大大的黑眼圈。扭開水龍頭，用手捧著水，把它撥到臉上，然後拿起架邊的毛巾把臉上的水珠印乾。再拿牙刷把每顆牙齒都擦乾淨，最後用手指沾一點水，把飛起的髮絲都壓下。
我從廚房倒了一杯水給老師，問：「老師，有什麼事？是不是有成在學校不乖？」
「不是不是！有成媽媽知不知道有成最近在學校十分不開心？」
「嗯⋯⋯是因為成績嗎？」
「這也是一部分原因，我覺得有成的生活有太大壓力，太辛苦了！每天都溫習到半夜又沒有休息時間。這對他的身心發展有很大影響。」
「我明白有成很辛苦，但老師你也知有成有學習障礙，如果他不比一般人努力，他是跟不上學習進度的。我是為他好。」
「有成媽媽，有沒有打算把有成轉到其他有協助讀寫障礙配套的學校？這對有成會比較輕鬆。」
「不可能，老師如果你真的為有成好，你就不會叫他轉學，你應該清楚這間小學在香港是多麼的著名。讀完小學後，他便可以駁上直屬中學，然後上大學。我讓他讀這間小學是為他好！」
「有為媽媽，總說是為有成好，但你有問過有成的意見嗎？他真的想讀這所學校嗎？難道你不是為了自己嗎？你有想過他的感受嗎？你有問過他的想法嗎？他的壓力都是來自你的期望！」
她說什麼？她說我不是為有成好？她是有病嗎？我生氣得站起來，身後椅子因我的動作而倒下了，咔啦！
我破口大罵：「你說我不是為他好？我每天辛辛苦苦工作都是為了他！將來是屬於他自己的，我也會老！我也會走！我只希望他將來的路好走一點，不想他將來埋怨我！你說我是為了自己我認！但我有錯嗎？有哪個父母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想自己的子女賺大錢孝順自己？這是人之常情！老師，你問問你的父母難道他們不是這樣想嗎？我有錯嗎？我不是為自己好為他好嗎？老師說我不問有成的意見，我現在就去問他！」
我氣衝衝地走到有成的房間，打開門卻看不見本應躺在床上的小孩。只見桌上躺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
我心裏一慌，立刻跑到廚房，洗手間去找有成，但我找遍整個房子都不見他的身影。我慌得六神無主，只會攥緊手中的紙條。老師一臉疑惑地問我，「怎麼了？」
我彷佛捉到了救命稻草，捉著她的手，道：「有成，有成，他不見了！」
想到他可能在某處的街邊流浪，可能滴水未沾，可能餓得暈倒在街上都沒人理，可能被陌生人捉走。我眼淚不自覺就流下來，有成到底在哪裏？媽媽很擔心你！你回來吧！
老師見我哭個不停，便安慰我，「有成媽媽，別哭先冷靜下來，以你對有成的認識他會去哪裏？」
我哽咽地說：「有成他平時很乖的，放學後就馬上回家，平時也不和同學出去玩。他會去的地方⋯⋯不是家便是學校！他一定在學校！」
我和老師馬上跑去學校，看見有一群人圍著操場往上望，一股不安的心情湧上心頭。我跟著人們一起向上看，卻看到一個無比熟悉的人影，站在天台的邊緣，是有成。我和老師衝上天台。隨後，一群老師也跑了上來。
到天台了，我見到有成站在天台邊，只要再走一步便會掉下來。我喊：「有成，快下來！」
有成聽到媽媽的聲音回頭，笑瞇瞇地道：「媽媽，你來了！」
雖然他臉上掛著笑容，可是我依然看到他紅腫的雙睛以及淚印。
我的心怦怦跳，擔心得快要跳出來。我慢慢走近有成，哀求：「有成下來，媽媽來了！」
我嘗試向他伸出手，他卻臉色一轉，指著我道：「你別過來，你再走近一步，我跳下去！」
我不敢刺激他，道：「好好好！我不過來，你下來好嗎？」
他又變回滿臉笑容的樣子，「原本我打算不讓你知道的。但我捨不得你，所以我想再看多你一眼。再見了媽媽，希望你可以快樂！」
話落，有成張開雙手向後傾，墜入深淵。
「不要啊！！！！！！！！！！！！！！！！！！！！！！」我喊。
有成墜下去的幾秒彷佛進入了慢鏡頭，縱使我伸手到捉，依然捉不到。
回應我的只有「啪！」一聲，我混混噩噩地在別人半推半扶後下樓，我一直站在樓梯間不敢向前走，不敢看到他的屍體，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不敢相信他真的離開我的世界。他是我生存的動力，沒有有成我真的不知怎麼活下去！
老師的聲音把我從自己的世界拉回來，「有成媽媽，有成沒事啊！」
原來，早在我上樓之前，有老師報了警。幸好消防在樓下放了氣墊，而有成掉中氣墊才逃過一劫。
見到有成絲毫無損，好端端地站著，我想通了，孩子健康快樂是最重要的。
我們相擁而哭，好像要永不分離般。我一邊哭，一邊道：「對不起有成！是媽媽錯了！媽媽不應迫你！以後你想做什麼媽媽都不會阻止你！你不要離開媽媽啊！」
「對不起媽媽！是有成沒用，達不到你的期望！總是讓你失望，但我已經很努力了！嗚嗚！媽媽，別嫌棄有成好嗎？」
「好好好！媽媽不嫌棄有成！媽媽愛你！」
「嗚嗚～媽媽我也愛你！」
「老師，多謝你！要不是你我不會想通，孩子的快樂健康比他們的成功重要得多，身心不健康哪裏有成功？哪裏有未來？我打算幫有成轉校了。」
「嗯，說得好，記得永遠不要用為你好的名義去監管你的愛人。」
「我會記上一輩子的。再見了，老師。」
「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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