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百文塔 - 〖第94層〗《紅玫瑰贈予西爾維婭》（Roses For Sylvia）

🌹 Ⅰ 🌹

　　得知獨居的外婆去世後，作為唯一繼承者，我萬分無奈地趕到她位於BT鎮的家，打理她的後事。在她留給我的遺物當中，有一疊封套寫著「致我最愛的孫女」的信件。啊，我看著信件，不禁失笑，這個全小鎮居民都不喜歡的古怪老太婆會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呢？她那無趣的一生嗎？還是她終天坐在溢滿炸甜甜圈膩味的甜品店內廉價的塑膠椅上，慢吞吞消化著一大盤奶油蛋糕，盯著玻璃落地大窗發呆流淚的原因？

　　在找到信件之前，一位不過三十歲的青年男子敲響了屋門。他長得甚是英俊，一身休閒的白色西裝，頭上一頂圓頂寬邊禮帽，流露出一種雅痞的氣質，不過......這身衣服的樣式，現在看來是有點老土過時了。

　　「噢，蘿絲，我的好女孩，請問西爾維婭在哪里！」他嘶啞狂喜的嗓音，洋溢於表的激動快掩蓋住他臉上沉積的黑眼圈。

　　西爾維婭是我外婆的名字，不過我搞不懂為何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會知道我的名字，並且激動無比地找我外婆。我可不相信跨度如此大的黃昏戀，我猜他肯定心存歹念，也許想充當相關親戚之類的謀取遺產......畢竟我知道我外婆作為前知名企業家的妻子，死訊在本鎮報紙中有報導，我不能掉以輕心。

　　「抱歉，她剛剛過世。」

　　他臉上的笑意立馬枯萎，那大概就像花朵突遭風暴來襲而生氣頓失地凋謝。我似乎傷了他的心，我端視著他，我的話語成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風暴，突然而迅猛，扼殺了他臉上生機勃勃的希望。

　　我的描述或許有些許誇張，不過此時此刻運用在此人的表情轉變上毫不過分。

　　「那麼，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她的屋子？」

　　「不可以，我不能讓陌生人進屋。」

　　我雙手交叉腰側，擺出要趕人的防備姿態，對方的綠眸中卻流瀉出一種無奈與懷念交融的神采：「總是板起臉來......這一點，你真的好像她。」

　　「對不起，西爾維婭......下一次吧，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他轉身離去，步調緩慢，卻沒有回頭。凝視著他白色高大的背影，莫名的情感在心中鑽出來——我突然想叫他不要走，不要那麼輕易離開。

🌹 Ⅱ 🌹

　　1942年，22歲的西爾維婭嫁給了35歲知名企業家艾文。結婚第三年，西爾維婭誕下一女，起名「拉芬徳爾」。炎炎六月，一封戰亡通知書寄到了艾文府邸，收信人為西爾維婭。

　　——惜告閣下，士兵傑拉德於1944年5月在英國英帕爾戰死，請節哀順變。

　　艾文大感驚訝，問西爾維婭：「你為什麼會是這個傢伙的消息通知人？」

　　「大概是因為他只有我可以通知吧。」西爾維婭說，語調平淡，「你忘記之前我小鎮上那樁鬧得沸沸騰騰的燒屍案了嗎？他是通緝對象，而我和妹妹曾經把他藏在閣樓裡一個月，直到他厭倦了這樣一成不變的躲藏生活，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裡......不過我想他應該挺感激我。」

　　「是哦，你有時候竟然會做這種意想不到的事，」艾文哼了一聲，「幸好他最後還是死了。」

　　西爾維婭保持著艾文喜歡的遲鈍無害的微笑，不再說什麼，轉而抱起拉芬德爾逗弄。

🌹 Ⅲ 🌹

　　外婆也是葬在家族墓園。

　　家族墓園兩側守護著的天使雕像已然褪色掉漆，純潔無暇的感覺亦緊隨著剝落，唯有四隻空洞洞、了無生氣的眼睛依然面向墓園，瞪視著葬禮的舉行。

　　我望著外婆的墓碑，配合地緊繃住臉，心裡卻想著這些天使雕像外表的日漸頹敗，恰恰印證了一個古老家族的衰落，真討厭。天使本該代表守護，任憑時光流逝，守護之物都會維持最嬌美的姿態，在時間的臂彎裡始終如一地閃耀。可是刻意的人工無法挽留什麼，雕刻的天使像只是象徵性，它沒有魔力，它需要定期修護，一旦被遺忘，它只會頹然破落，徒留殘影予人嘲弄，它並不真實並不永恆，它從來毫無溫度。終其究竟，真實裡什麼東西都無法被守護。

　　我轉身，又在遠遠的一角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

　　果然又來了呢。

　　我走近去看他，驚駭地發現他的狀況比上次糟糕很多。他臉色慘白，雙眼通紅，身子左右搖擺，空洞的眼神似是穿透了時間與空間，墜落在連光年亦不可言說的遙遠無垠荒蕪中。一刹那，我斷然覺得他已經死了，他是一隻幽靈，一隻正在遙望自己葬禮的幽靈。那兩隻深陷的眼窩裡翻滾著的悲哀巨浪，濺出不明的悔恨與絕望——哦不，他絕對活不了的，沒有任何活物可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悲傷。

　　「先生，你看起來很不舒服，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你是誰？」他的視線飄向我。

　　太好了，他還沒忘記如何說話。

　　「你知道的，蘿絲。」我說，「西爾維婭是我的外婆。」

　　「難怪有點像，」他定定凝望我好一會，又重新聚焦在葬禮方向，眼底的重重陰霾褪去幾分，「你知道嗎？我來的時候，時間總是那麼的不適合，所以西爾維婭就生氣了，更多的是失望。我讓她失望了，現在也是。我不想這樣，我從來不想讓她失望。」

　　「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過去悼念我外婆，現在正是時候。」這次我不會阻攔他，他看起來太需要慰藉了，而這種慰藉，雖然我不知道原因為何，卻冥冥中感覺必然是跟我的外婆有關。

　　「下一次吧。看著她的葬禮，實在是一種懲罰。我不是為了知道她已經不在的事實而來。」

　　「我不是......」他輕輕搖搖頭，似是為了確定，他繼續低聲呢喃這句意義不明的話，「我真的不是......」

　　沉默幾許，看他邁步要離開，我想起他的背影給我的奇異感覺，便對他說：「請不要先離開，等我看不見你時，你再走吧，我討厭你的背影。」

🌹 Ⅳ 🌹

　　西爾維婭第一次遇到傑拉德，是在1938年某個周日午餐會上。

　　他坐在草地上，背靠著粗壯的樹根，兩指夾著一支菸。煙霧繚繞於他的身邊，讓人眼中也仿若蒙上一層煙霧。西爾維婭走過去，搶走妹妹手上的菸，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不要教壞我妹妹。」

　　「你想要我為你點火嗎，親愛的小姐？」他揚起嘴角，火柴劃過拇指指甲燃出點點躍動的火焰。

　　西爾維婭丟掉菸，搖搖頭：「小心點，總有一次你會傷到你自己。」

　　「那算我自作自受，你不需要為我擔憂。」

　　「我沒有為你擔憂。」西爾維婭板起臉。

　　「好啦，」傑拉倏忽德從背後變出一朵紅玫瑰，遞到西爾維婭面前，「送給你，我猜你是個沒有收過花的可憐孩子。」

　　「你——你真沒禮貌，不過......禮貌上，我還是得謝謝你。」西爾維婭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後，她又調整臉部表情，但細微的愉悅之情依然無法掩飾地從眉眼處溜開。

　　「唷，你看起來真可愛，」傑拉德仰起頭觀察西爾維婭的反應，唇角泛開一浪戲謔的笑意，「笑得跟剛偷吃了禁果似的。你那麼容易滿足，下一次，我再送多一樣東西給你好不好？」

　　第二次見到他，則是發現妹妹行蹤鬼祟，結果在閣樓發現傑拉德。西爾維婭最終禁不住妹妹的哀求，軟化了態度，默可了妹妹的行為。

　　「我為你帶來了一點三文治和餅乾。」這是西爾維婭第一次自己單獨上來，「還有一瓶水。」想到飲食需均衡，她又加上一句：「你需要吃點水果，下次我會記得帶上來的。」

　　「好女孩，我就知道你夠務實。坐在我這邊好嗎？」傑拉德拍了拍身邊的毛毯。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森林的煙霧般朦朧，一如他給予她的印象。在西爾維婭的腦海裡，傑拉德的臉總是隱匿在黑暗中，在縹緲的霧氣裡，無法看得清，無法觸得及，卻讓她拼命想抓住他......亦真亦幻的水潤觸感（那是他的唇嗎？）令她想到了小時候，她總是做夢，她赤腿奔跑在林間濕潤的土壤上，在濃霧裡蹦蹦跳跳，使勁向上伸手想要捕到葉間的小妖精，那些散發暖黃光芒的渺渺螢火蟲，她想要捉好多好多，囚住它們，讓自己十指構成的封閉小空間裡盈滿自然的光亮，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光亮......在感覺如潮水般湧來之前，傑拉德幾乎解開了她身上禮裙的所有紐扣，他的吻如初春雨點，細細密密地滴落在她的頸邊和鎖骨上，使她震顫酥麻不已。直到她恢復思考，她推開他，全身顫抖著走下閣樓，發誓再也不要獨自上閣樓。

　　在1943年，一系列齷蹉、羞恥的照片令西爾維婭終於明白丈夫放在女孩兒身上的視線為何如此幽深如密泉。那就是為何他對我那麼溫柔，儘管我只會對他微笑和說「很好」，他就是想要個精緻安靜的洋娃娃，我故意而為、乏味因循的上流做派恰好正中他意。真諷刺吶，她想。

　　她束縛在繁複的禮裙裡，避開艾文的耳目，在城市徘徊。一種被遺棄的孤獨感如影隨形。

　　一瞬間，幾乎以為是錯覺，她在對街發現了他——穿著廉價的格子襯衫和棉布長褲，立在那裡遙望著遠方，仿佛那裡有他追尋的一切。他是那麼自由，廉價布料無法遮蓋他身上乾淨奔放的活力；而她卻只能因為搖搖欲墜的家族生意嫁給一個衣冠禽獸，偶爾悲傷一下，最終還是要接受她跟那時候所有上流社會小姐一樣，會有一個乏味的結局。她是那麼羡慕他，儘管他現在看起來有點糟糕，卻依舊散發著光芒，就像冬日的火焰，誘惑著受冷的飛蛾靠近，越靠越近，最終飛撲焰火。危險。危險又那麼純淨。危險又那麼閃亮。

　　會拯救我嗎？

　　她盈著淚水凝視他，像凍壞的孩子一樣，無助地向他伸出手。伸出手，無助又渴望，她想要螢火蟲，西爾維婭赫然回想起來，她根本就沒捉過一隻螢火蟲，哪怕一片飄落的薄翼，她也沒赤腳踩到過泥土，因為該死的撐裙和鞋子。該死的束腰胸衣。該死的禮節。該死的家族聯姻。她討厭規矩。她只想當夢中的小女孩，她只想要螢火蟲。

　　能拯救我嗎？

　　他似乎感應到她的深切呼喚，緩緩轉過臉來，瑩綠的雙眼越過街道凝視著她，瞳眸中隱藏不住的和暖笑意越過來往的人群誘使她沉淪。那一刻，她知道了，他是她想要的螢火蟲。

　　你願意相信我嗎？

　　那天下午，西爾維婭臉龐浸滿了淚水，等待著傑拉德穿過人群牽起她的手，穿梭在大街小巷。

　　他也如此做了。

　　像一道陽光終於穿透枝葉扶疏的樹林，照向蹲坐在草地上埋首哭泣的迷路小孩，指引著出口的方向。

　　充滿了乾燥的溫暖與力量。

　　衝破禁忌的顫慄。

　　以及，絕不回頭的決心。

🌹 Ⅴ 🌹

　　我看完了信件，那是一個無月之夜，我躺在外婆的床上一夜無眠。

🌹 Ⅵ 🌹

　　玻璃的破碎聲喚醒了西爾維婭。在月光的引導下，穿著絲質睡裙的西爾維婭站在窗前。

　　窗前的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唯獨昏沉暗黃的路燈下，一個白色西裝的男子在垃圾桶邊跌跌撞撞地前行。他原本背對著窗戶停下，一手高舉酒瓶往自己嘴裡灌。她猜測他在喝不知從哪個市集信手拈來的便宜威士忌，味道糟透了，他現在的心裡肯定叫囂著蘇打水或冰塊啊，神啊，給他一些甜頭吧——「好女孩，你的吻比冰鎮威士忌誘人一千倍，你知道嗎？」她知道嗎？她怎麼可能知道，她只知道他的唇吻起來是怎麼樣的，是林中的迷霧，是冰涼濕潤的泥土——聯想到他越來越靠近的英俊臉龐，她忍不住漾開微笑來。

　　然後，他像是回應西爾維婭一般，轉過身，在路燈下，他仰起臉，露出染了圈圈熏黃燈光的笑容，朝她揮手。雖然彼此相隔甚遠，西爾維婭依然能夠清晰捕捉到他那雙世界上最能撼人心靈的橄欖色眼睛，在此般奇異的夜色中，散發出暮色時分方能深切感受到的一種憂傷和美好。

　　出於本能，西爾維婭對他報以微笑，憂傷而美好。他倏忽扔掉酒瓶，手掌蓋在心臟的位置上，迎著她無聲地張合著嘴巴，西爾維婭看懂了：等我回來，我帶你離開這裡，我會娶你，等我，等我，我的好女孩。

　　再見——他比著口型，揚起一抹恍如夜空月牙般若隱若現的笑容，轉身離去，逐漸消隱在黑夜中。

　　淚水打濕臉龐。

　　不要走，不要走。

　　西爾維婭對著黑暗探出手，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抓住的只是一片虛無。

　　就這樣嗎？劃破黑暗來到燈光下，留下一些堂而皇之的話語，然後自顧自地在黑暗中消融？我還留在黑暝中啊。

　　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讓我獨自一個人......

　　我其實很害怕黑暗......

　　很害怕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