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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2日,如無意外,全市的人大多都知道趙議員和她女兒失蹤了吧?
如果現在你們在讀這份篇幅不長的信,這代表我成功了。有人會搜尋我的房間——應該是員警試圖偵破我和爸爸的失蹤案。你們打開了我書桌最下面的抽屜,按壓下藏有小暗格的木板,找到這封信。很可惜,這封信將會告訴你們,你們永遠找不到我和爸爸。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們這件失蹤案子的起因。
我九歲那年——也就是媽媽生下妹妹難產去世後的一年,爸爸性侵了我。半夜時分,他偷偷溜進了我的房間,壓在熟睡的我身上。我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味和嘴裡的酒臭味,覺得很難受。我希望他能從我身上下來。他沒有。這不是我以前看到的爸爸,那晚的他和平日溫柔摸我的頭的爸爸天差地別,是個脫下人皮的魔鬼。他一副快活的樣子哼著歌脫下了褲子,就那樣在我房間逗留了整晚。我反抗又尖叫,可惜這棟幾千平方尺的屋子除了我和爸爸,就只有搖籃上的妹妹和不愛管閒事的女管家。赤裸著下半身躺在我身上的爸爸就像巨型的癩蛤蟆,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只覺得一切比胃海天翻地滾更加令人痛心。
他見我反抗就打了我一巴掌。若我還是在嗚咽,另一邊臉頰上便會再有一個巴掌印。那時候,我兩邊臉頰或許都紅腫了,心想尖叫和哭泣是沒用的,沒人會來救我。他一邊侵犯他的女兒,一邊說:「哈哈,我還是很在行的......那些傢夥的話,只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我不懂,只覺得那晚心裡被刀刺了一次又一次。可這樣的夜晚,以後還會有許多次。不堪的經歷,就像如影隨影的鬼魅,每個噩夢裡化身巨蟒纏繞著我。
第二天早上,我的下半身痛極了,就像被人從左右兩邊用力撕扯般痛苦。我發現床上有一片紅色,我心裡升起了一股恐懼——我受傷了!我那時什麼也不懂,只覺得昨晚的經歷會讓我面臨死神的威脅。躺在床上的爸爸挺著大肚子起身看見我和一片狼藉的床。他臃腫的臉上兩顆小眼睛鼓睜,驚訝的模樣仿佛他只是剛來到現場。他裝作很內疚,叫我原諒他。
直到今天,我依然很記得他對我說了什麼以及我對他愚蠢的信賴。
他說:「對不住,由意......爸爸昨天頭腦一片混亂,才會不小心弄傷你。」
那時候,我真的相信了。我流著淚告訴他:「爸爸,我快要死了......」
他隨即恢復和善的面目說:「沒關係的,這只是一點血。你以後身體長大的時候,你還會經歷這些,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隨後答應給我很多零用錢補償我。我可以買很多雪糕,買很多的衣服和很多我喜歡的玩具——那就是他對我說的。他要我保證這件事不能宣揚出去。我迷惑不解,我感覺很恥辱,可是我懂什麼?我們常被教導要聽大人的話不是嗎?我就照做了。
但還是有一件事確確實實變了——我對爸爸的感情。
那天以後,除了廁所和臥室,家裡每個地方都裝有監控器。那些機器會轉動,裡面黑色的部分有時會伴隨「滋滋」聲放大或縮小,無時無刻讓我覺得我背後有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要是有人問起,爸爸會說:「我還打算有需要的話,要在屋外聘請常駐員警呢。不都是些保障措施嘛!」
自那一年後,這件事再度上演。
我偶爾望著電視裡播放的新聞——「趙議員親自下農田,體驗農民工作的辛苦」、「趙議員在議會上提出的政改方案獲民眾支持」......——深深體會到,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演員。
那些夜不成眠的日子,我痛恨這一切的發生又沒有膽子去告發,這實在很恥辱。每當我升起想去告發的衝動,一方面我害怕我沒有實質證據,他人會當我是個笑話看;另一方面,一個親生的爸爸侵犯女兒的身體,我害怕親戚和朋友知道時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卻哧哧笑著離開我的身邊。沒有多少人會真正伸出手扶可憐人一把,每個人都想當看好戲的觀眾罷了,戲完了,就散場了。
爸爸侵犯的次數多了,便也覺得這種事沒什麼了不起。在黑夜裡,在不道德的事情成了例行公事般平常,我只敢望著窗外吝嗇散發微黃光芒的月亮無聲大笑。因為一切,都很好笑。爸爸還會在幹完「正事」後向我訴苦,那些什麼二叔二嬸、舅父舅母等親戚都只會指桑罵槐,說他是個青蛙腿撐著啤酒肚的可憐男人,靠著政治婚姻才能娶到優雅高貴的美麗女人;說他腦子裡只裝著柴草,不都是靠狗屎運招攬了一群好手下才能當上現代劉備。無論以前我如何替他打抱不平,現在,我只會笑得更歡。
這種無補於事的無力感,最令我發笑。無時無刻提醒著我,我就像是......別人要我舔他鞋底,我還得笑著答謝他給我拍馬屁機會的可憐蟲。
當我14歲時,妹妹在我房間裡耍皮球,打翻了我書桌旁的一株置地的盆栽。我趕忙抱起我妹妹,把她抱到床上,檢查她有沒有受傷。接著,我清理盆栽,掃起泥土時,我發現了一個針孔攝錄機,這個圓球般的黑色小物體像一顆眼珠,隱身在盆栽眾葉中。盆栽正對著我的床,我幾乎瞬間弄清楚了一切,下意識把它狠狠甩到地上,交叉著雙臂開始哭泣。不是真的!我想到我平日在房裡換衣服的場景,想到那些夜晚爸爸壓在我身上的場景——黑暗裡,一顆眼珠盯緊我,它的瞳孔裡倒映著我所有的過往。我逃不了。
妹妹在背後抱住了我,輕聲說:「姐姐別哭,我會畫幅畫安慰姐姐的。」我的眼淚來得更凶,反身抱住妹妹。我的妹妹,這世上,只有她真正替我著想。從小到大,仿佛每次痛苦得無法忍受,妹妹都會把她的繪畫作品送給我。她第一幅送給我的是一副蝴蝶破繭而出的畫。她告訴我,這是她最愛的作品,但是她願意把最好的作品留給自己最愛的親人。同時,我也發覺,若果我告發了這些惡行,到時候網路或許就會有許多關於我的視頻。我腦海浮現了一個畫面,爸爸微笑著掐緊我的脖子說:「要死一起死。」
到那一刻為止,我對於親生爸爸的所有情感,只剩下厭惡和仇恨。
剛滿十八歲的時候,我愛上一位補習老師,我想和一位同班同學做好朋友,我允諾我妹妹要永遠陪在她身邊,但我都沒有給予他們美好的回憶。
我不想告訴你們我都幹了什麼愚蠢的事情。我只能說我身上確著留著惡魔的血。痛苦壓垮了我,我幹了一些令自己都反感的事情。到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可以傷害別人還能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樂。
最後,我發現自己懷上了爸爸的孩子。這就像製造了科學怪人的瘋狂科學家,我體內正在孕育著一隻惡魔的骨肉,這是惡行的延續。我要結束一切,我想要一死了之。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站在大街上看著櫥窗裡的嬰兒服裝時,我竟然感到一絲的不忍?真是令人諷刺。
我想起媽媽從沒有私下給爸爸好臉色,但是她還是選擇生下了我們兩個。媽媽對我說過,我在世上的第一年,她不愛男人,她愛我。她抱著我,會忍不住親我粉撲撲的臉蛋。家裡有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裡,媽媽揚起嘴角歡笑,而我的臉上有很多唇印。
我有時候會感覺到肚子內的孩子踢我,這是一種奇怪的經驗。我感到痛苦、陌生又甜蜜。我好希望這是我和陳老師的孩子,我會欣然接受。可是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對他很不公平,我哪敢奢望對他有所要求。我傷害他最深的一件事是,我曾經自私地想要把肚子裡的孩子當成是他的。
我決定選擇消失。
在真正結束前,我想再告訴你們一件事情。
妹妹七歲的生日那天,她鼓起勇氣說要去拜祭媽媽,手上拿著的是一幅畫了許久的作品。我又驚又喜。同時拜祭媽媽的還有許多親戚,包括大腹便便的二叔和有錢在身就會人間蒸發的舅父舅母。我知道他們來是因為想和議員親友處好關係。他們清一色捧著白菊花,臉上五官快糾成了一團,似乎盡力裝出很悲哀的表情。
妹妹把她的作品放到媽媽的墓碑上說:「雖然沒機會跟媽媽聊天,但聽姐姐說,媽媽漂亮和善良,想必也會在天堂大受歡迎!」那是一幅用色鉛筆完成的關於媽媽的肖像畫。畫裡,媽媽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一口貝齒毫不吝嗇地展現在眾人面前,那就是我記憶中的媽媽。
絲絲譏笑卻在身後蔓延開來。這是一份很特別的禮物,我並不覺得有不妥之處。我瞪著二叔旁邊的小男孩,他掩嘴歡笑,實在很不禮貌。
他覺察到我的目光,嚷道:「她不該為沒見過的人畫肖像,這就像在別人肚皮上畫人臉一般可笑。」一陣笑聲又在人群中散開。
「她是我媽媽!而且我是對著照片畫的。」妹妹不可置信地望著那男孩。
「可她還不是被你害死了。」另一個男孩仰起頭說道。旁邊的舅母小聲叫他閉嘴,眼上的眉毛卻神氣地上揚。妹妹身子微微顫抖,大聲嚷道:「我沒有!」我感受到她的聲音顫抖,她忍住想哭的衝動。「可大人們都說,」舅母的孩子說,「醜八怪不值得被天使打救。」
舅母打了孩子的嘴巴,訕笑著說:「我為孩子的話道歉。可自茹啊,我也不得不嘮叨一句,所有人都按劇本演出,舞臺就不大可能出意外呢!」
妹妹沒有回話,臉色卻明顯變蒼白了。
二叔歎了口氣說:「只不過是小孩子的鬧劇罷了。」
妹妹彎腰抓起畫作跑走了。周圍的人都眼帶責備。回到家的時候,妹妹的房間裡傳出了啜泣聲。我第一次看見妹妹為此而哭泣。
妹妹長著一張方正的臉,過厚的嘴唇外翻,說話的時候兩個唇瓣就像兩條香腸貼在上面不穩定地晃啊晃,別人對此不是厭惡,便是嘲笑。過大的門牙也經常需費勁才能完全收回嘴裡。久而久之,為了不露醜態,妹妹習慣了沉默相待。表裡不一的親戚茶餘飯後總愛以此為談資,我不時也有耳聞:用一千斤黃金換一千斤鐵,誰願意呢?儘管妹妹從不為此訴苦,我知道她常為此難過。
我知道我就此消失是很自私的行為,妹妹就只能孤身一人了。大多親戚即使收養了妹妹,也只會當她是青蛙的灰姑娘。我沒能力為她鋪設以後的道路,但也絕不允許妹妹的人生被這些人搗亂。
即使對陳老師感到很抱歉,我還是想拜託你們員警去找陳老師,請他照顧我的妹妹。隨信附上他的地址,並且希望你們轉告他,他是除了我妹妹外,我在這個世界唯一願意信任的人。
知道嗎?現在我瞬間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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