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盯著店裏的服裝展示人偶看了一會兒，悄悄歎了口氣，才帶著諾娃推門而入。

       「麻煩你，我想訂製一件大衣、一條長裙。」

       衣裝華貴的裁縫師站在大型衣櫥旁邊，他停下忙著在本子上作記錄的手，側頭看往愛德華，不屑的目光上下掃視他全身，接著是諾娃的。

       愛德華輕輕咳嗽了幾下，移步站在諾娃身前，擋住了裁縫師的視線。

       「本店的服裝訂製可是很貴的，你確定能夠支付？」裁縫師收回視線，合上本子，轉身面向愛德華。

       「當然。」愛德華咽了咽口水，「我是希蕾妮亞男爵家的獨子，愛德華・基斯杜化・雷文，無論多貴的價錢，我也願意支付。」

       聽罷愛德華的承諾，裁縫師仍是一臉鄙視地看著他，眉頭緊皺。

       兩人默然對視了一會兒，一個女學徒突然從店內的轉角處出來，急步走到裁縫師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裁縫師點點頭，著她趕快離開。

       接著，他面向愛德華，尷尬地清一清嗓子：「唉，就當作是賭一把好了，我接受你這個委託。」

       正當愛德華跟諾娃被帶進店內的試衣間量身，最接近店面的一間更衣室朝內打開，穿黑色禮服的年輕女士沿著牆壁轉角走了出來，後面跟著抱著量身用品的女學徒。

       「諾頓女士，妳的禮服將會在未來幾天送到府上，非常感謝妳的光顧。」

       裁縫師臉上一掃跟愛德華對話時的嫌棄與不滿，堆起燦爛的笑容來到女士身邊致謝。然而，特別的地方在於他刻意放輕的聲音。

       「謝謝。」梅樂蒂朝他禮貌一笑，很高興他還記得自己對聲音很敏感。

       在裁縫師又要誠惶誠恐地講出那句「這是我該做的」之前，梅樂蒂輕聲打斷了他：「剛才兩位客人的衣服，也請你按著諾頓家的標準去製作吧，別怠慢對方。」

       能夠身為舞者，很大機會也是將死之人了，那麼迎接死亡的服裝更是絕對不能馬虎。

       等等，既然「八劍之祭」又要開始了，回去後得檢查一下質料上乘的棺木存貨，免得將來接到訂單時手忙腳亂的。

       出身在世代為王室貴族提供葬儀服務的諾頓家，梅樂蒂對每一位死者的葬禮也有很高的要求。由她經手的每一位，不論貧富，也會在那有限的收費裏得到最莊重的對待，是最有人氣的家業繼承者。

       「有甚麼問題嗎？」還沒聽到裁縫師的答覆，回過神來的梅樂蒂轉過頭。

       「……沒有問題，諾頓女子爵。」裁縫師連忙恭敬地彎下腰，「一切謹遵妳的吩咐。」

       「抬起頭來吧，難道我就那麼可怕嗎？」梅樂蒂笑著搖搖頭，束在腦後的黑色髮絲隨著她的動作晃動，她換過輕鬆的語調開口：「來，這裏是你的賞錢。」

       「這個，諾頓女士……」裁縫師不知所錯的看著她從禮服的一側掏出小錢袋，然後把它塞到他手裏。

       「就說了這家店的欠諾頓家的款項得以禮服償還，賞錢是我私人想要給你的，兩者之間沒有衝突。」梅樂蒂把錢袋按在他手上，裝作生氣迫使他收下。

       「……是的。感謝妳，諾頓女士。」裁縫師見狀也不再推讓，把錢袋拿在手裏。

       就在兩人討論的時間，愛德華和諾娃已經量身完畢了。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梅樂蒂把頭上的絨帽拉下蓋住耳朵，快步走到店門口，跟為自己扶著門的裁縫師道別。

       「恭候妳再次光臨。」

＊

       在「八劍之祭」起始儀式的當天下午，梅樂蒂提著一個皮箱，按照約定的時間再次來到裁縫店。

       「諾頓女士，請問今天有甚麼需要幫忙呢？」裁縫師看是梅樂蒂到訪，馬上笑著上前迎接。

       「上次跟你訂製的禮服，裙擺的亮片貌似沒有縫牢固，掉落了好幾片。」梅樂蒂失落一笑，把裝著禮服的皮箱交到他手上。

       裁縫師接下皮箱，倒抽了一口氣。

       「不必道歉了。」梅樂蒂制止了正要鞠躬道歉的裁縫師，「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你也是聽說了『那個』對吧——雪森勳爵的死。」

       無視裁縫師驚愕的表情，她接著說下去：「真恐怖啊！聽說是另一位看起來很弱小溫順的舞者殺的？就連我看到那些怵目驚心的血痕時，也是忍不住感嘆那人下的手可真是狠啊。你看，『八劍之祭』才剛開始，馬上就有一位舞者死去，要是按照這個速度，這個祭典豈不是很快就要結束了嗎？」

       那個舞者「弱小溫順」是假的，傷口的嚴重程度也是她編的，只有「雪森勳爵已死」這個消息是真的。

       「哎呀？上次來光顧的那個男孩，好像也是個舞者呢……」見裁縫師的臉都要白得像紙一樣，梅樂蒂暗自竊笑，感覺怕死之人真的很有趣。

       畢竟因為家族的業務，梅樂蒂在年幼的時候已經對死亡毫無畏懼，甚至對其抱有極大的好奇心，一直跟在長輩的身後學習相關知識，比起家族內的其他兄弟姐妹更為積極。

       「咳咳，抱歉講太多了。」隔著高身的衣領摸了摸脖子，梅樂蒂開口：「禮服的裙擺，請你再處理一下上面的亮片。」

       「啊，是的。非常抱歉，但也請妳放心，處理完畢後，我會親自把它送回貴府。」裁縫師喚來一個學徒，指示他小心地把禮服放到修改室。

       「那麼，禮服的事情解決了，我也該走了。」梅樂蒂舒然一笑。

       裁縫師如常把梅樂蒂送到店門口，卻在準備為她拉開門時，發現她身上「特別」的配飾。

       「諾頓女士今天帶了不一般的飾品呢。」他指指梅樂蒂綁在腰間的佩劍，然後為她拉開了店門。

       不如梅樂蒂純黑的禮服，也跟她予人的感覺毫不相符，高調的亮金色花紋如蜘蛛網一般覆蓋整個黑色劍鞘，順著劍柄，直至其頂部某種開花植物的金色雕塑。

       裝飾華麗的半手劍鞘，在極美的誘惑下暗藏危險。

       「你是說『罌粟小姐』嗎？」梅樂蒂笑得自豪，把手覆上劍柄，「這是特意為這次祭典所選的配飾，有感覺很漂亮嗎？」

       「有……」裁縫師盯著它，直到梅樂蒂走出了幾步才回過神來，「請慢走，諾頓女士。」

       在旁人的眼中，兩者是明顯的不配合，卻又有著某種氣質上的和諧。

＊

       夜幕降臨，黑色禮服上的銀紐扣閃閃發亮。

       梅樂蒂走在路上，身邊是幫忙提著大包小包的女僕。

       「八劍之祭」的起始儀式結束了，貴族們陸續從王城出來。華貴的馬車在寬敞的阿娜理大道上奔馳，喧鬧聲、馬蹄聲處處可聞。梅樂蒂皺起眉頭，不禁伸手去捂住耳朵。

       兩人轉進一條小巷，走到半途，梅樂蒂忽然用力將女僕推開，一下拔出腰間的「罌粟小姐」，反手擋住了背後的來劍。

       「快走，趕快雇車回去。」梅樂蒂以劍抵著對方的劍，轉身背著女僕說道。

       「梅樂蒂小姐……」

       「滾！」

       確認女僕逐漸遠離的腳步，梅樂蒂把精神集中面對來人：「先生，我應該沒有記錯，你和我都不是『舞者』。你這麼做是為甚麼呢？」

       衣衫襤褸的男子嘴裏含糊地說了幾句話，再次揮舞起劍，以極為生疏的劍法擊向梅樂蒂。

       是路邊的瘋子嗎？真是煩人。

       梅樂蒂不滿地把砍過來的劍彈開，習慣性地皺起眉頭觀察對方的防守漏洞。

       腰腹的防衛是最弱的。

       反光的銀劍劃過對方的側腰，那個瘋子怪叫起來。也許是憤怒的驅使，他怒瞪著梅樂蒂的側面，握著劍就要往她的後背刺去。

       「可惡。」梅樂蒂順著劍揮動的聲音扭過頭，身體卻還沒反應過來。

       「罌粟小姐」的劍刃有麻醉傷者的能力，可是似乎對瘋子無效。

       正當劍尖快要碰到梅樂蒂，就被一抹白色的劍影打回去了，高大的黑衣男子順勢站到腳步踉蹌的梅樂蒂身前，以他的劍擺出攻擊姿態。

       男子沒有作聲，只是重重揮下劍，把瘋子逼得連連後退。

       梅樂蒂狠狠盯著黑衣男子正在攻擊瘋子的背影，心裏升起一簇無名之火。她緊握著比男子的劍要短上一截的「罌粟小姐」，順著繞到瘋子身後的腳步，反手就往他沒有防備的左臂劃去。

       奈特迅速後退，但仍然避不過她的劍，手臂被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喂！妳怎麼可以這樣做！」站在一旁觀戰的莫諾黑瓏，連忙跑到愣住的奈特身邊。

       「別對我大喊大叫的！」梅樂蒂怒目瞪向莫諾黑瓏，繞到瘋子身後。

       她握緊劍柄上的罌粟雕塑，猛力抽出一把短劍，趁瘋子的注意力還在兩人身上，往他的心臟刺去。

       「啊——」

       衣衫襤褸的瘋子大叫一聲，往前撲倒，短劍順勢脫離他的身體，漆黑的血液自短劍滑落——那是「罌粟小姐」的隱藏暗器，幼劍刃上有著劇毒，能夠在短時間內把人毒殺。

       梅樂蒂眼神複雜地盯著奈特，身體微微發抖。

       她舉起銀劍，揮向奈特的方向。

       奈特踏前一步，揮出白劍，兩劍咬得死死的。

       「多管閒事！」 梅樂蒂用力推開他的劍，留下一個憤怒的眼神，漆黑短靴轉而踏進停在小巷一端的馬車。

       「梅樂蒂……」

       奈特遙望馬車離去，輕輕吐出她的名字，無聲地嘆了口氣：「別管她。莫諾黑瓏，我們該走了。」

       接過奈特遞來的長劍，莫諾黑瓏盯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把劍對準胸口插進去。

       「奈特，那個女人是誰？」

＊

       「開車。」

       女僕對馬夫說道，一邊扶著梅樂蒂坐下。

       梅樂蒂把劍扔在車廂的地板，在座位上坐好，然後跟女僕要了一條手帕。

       女僕知道她的用意，本是要搶過清潔劍身的工作，卻被她拒絕了——「讓我自己來。」她是這麼說的。

       梅樂蒂解下了繫在腰間的劍鞘，收起面對外人的笑容，開始面無表情地擦拭著兩把劍：先是將劍上的鮮血都抹掉，然後拿出自己的手帕，仔細抹去劍上殘餘的血痕。

       她擦拭的動作很溫柔、很認真，因為「罌粟小姐」是她最愛的劍，她得好好愛護它。

       珍愛的一切，她一直以最認真的態度守護著。

       自從被某人背叛，她就開始努力學習劍術，說服父母為她聘用最專業的導師，學習最厲害的劍法。她急著提升自己的實力，渴求能夠留住一切她所愛的人和事物，不甘於受人決定。

       也許，她應該參與「八劍之祭」？

       八個棺木已經用掉一個了，還剩七個。

       只要她拿到最後的勝利，神就不得不答應她這個願望了吧？

       她輕輕一笑，把擦拭乾淨的暗劍放回去，撫過金色的罌粟雕塑，然後把乾淨的主劍重新插入劍鞘，一邊的女僕適時上前接過骯髒的手帕。

       「到家了就告訴我。」

       「是的，梅樂蒂小姐。」

       梅樂蒂把劍抱在懷裏，靠著身後的木板，閉上了眼睛，冰冷的雙手終於懂得發抖。

       她不擅長殺人，卻在看到他的一刻，莫名的憤怒驅使她把那個瘋子給殺了。

       顫抖著的拇指撫上劍鞘的花紋，仿佛這樣能讓她安心一點。

       我能知道，當天你不願意留下的原因嗎？

       奈特……還是應該稱呼你「奈特伯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