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可以照顧自己了。」伊哲這句話說得重了點,不僅指眼前而已。
布蘭茲鐵青著臉,眼睛差點離不開出狀況的傷口。
伊哲的意思很明白了,這是在下逐客令。布蘭茲醫療手段再強勢也沒有滔天的醫生膽,只好自己吞忍滿腔的醫者熱血說:「我知道了,雷先生。」
一個尚未復原的病人就該好好躺下休養才對,這種普羅大眾都具備的常識在有些身份特殊人士的心中就是說不通。布蘭茲不甘不願的收拾起隨身物品,心裡不停碎念著,他把整理好的手提箱往地上放,直直地站在伊哲眼前,拿出最硬骨子的一面以靜默抗辯。
伊哲正處在自我厭惡的情緒中,儘管對自己傷害知亞的行為抱歉,對視病人性命比自己重要的布蘭茲醫生抱歉,但他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他氣自己為何粗心的讓香香有機可趁,為何把自己逼上絕境,竟然傷害知亞的感情,不禁脫口就說:「請你走吧。」可是布蘭茲不願意走的樣子,伊哲在語氣裡加入控制音頻,對醫生這麼做有違他的原則。但想起布蘭茲一再強制的使他昏睡不醒,他的語調更重了:「你若一直留下來,*?我有許多不方便。*」
總之,他現在不能面對任何人對他露出無辜受傷的表情。
說服力與合理性十足的暗示一出,布蘭茲只得乖乖的聽命離開。房間裡剩下伊哲一個人後,他偏要把醫生趕走後,卻又要停下手上的動作,無視傷口在淌血。
知亞……,內心繾綣不捨的呼喚,身心更加疲累了。
伊哲閉上雙眼,疲憊的躺下。
沒想到他再睜開雙眼時,已看不見窗幃縫隙的光線。習慣性地將左手背按到額頭上,自我度量體溫,這是從小的習慣。幼時那場差點要命的大病痊癒後,他一直很小心,有雷族血統卻會罹患惡疾,雖然長老們都說「概略是例外性的意外」,不肯定得十分委婉。現在又…受傷……?想到這個問題,心有所感地抬起另一隻手,用指腹輕輕撫過傷口,但觸摸到的是紗布的質感,他倏然警醒地坐起來。心想:不、不對,我還未…整個人僵住,一陣怔忡不明,本能地知道自己被鎖定。漆黑的房內,有雙炯炯的眼光向他發射過來,這個人是誰,誰在這裡?
可能臨夜來訪的人掠過心頭,欲進猶退的感覺,這不是道場,也不可能是布蘭滋醫生私自留下。
糾心揣測之際,飾燈刺眼地點亮,看見知亞在沙發前站起,剎那間被他的眼神所震撼,好像回到那一年,自己大病初癒後,好不容易回到知亞跟前,心裡很是高興,卻發現知亞不敢放心的面對自己,知亞的臉上交雜著自責和困惑,好像覺得自己做出某種錯事,卻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但那是小時候的事情,那時懵懂的不只是他還包括自己,他們身處在異常的環境,都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又深怕無知的誤觸禁忌,何況有太多事情要學習,根本沒空懷疑被規範的有沒有道理。
事過境遷,早已不一樣了,知亞已經懂得許多道理,他固執的追究千程萬里的找尋答案,發現問題就在一眼望及的距離,答案就在伊哲心底。但伊哲迅速的關起心門,撫平訝異悱惻的表情,一邊起身一邊整理衣領,把鬆脫的髮絲塞到耳後,髮帶已經滑落一半,需要重新梳理。心想自己的樣子肯定狼狽,知亞待在這裡有多久了?正當伊哲思考這個問題,知亞不那麼凝望了,有意無意的加強聲調說:
「我看見布蘭茲醫生離開,就問了他——你把他辭退了?」
本想站起來,伊哲頭暈了一下,掉頭避開飾燈光線,沒有立刻搭上話。
想回答時知亞已經繼續說著話,還一面走過來,語氣柔軟了:「是嗎?我看見你的傷口,劃得很深,又流了很多血。這幾天你別來管理我的事,好好休養吧,你的部屬把我照顧的很好。那個把你救回來的人呢?他怎麼一聲不響就走了?我很想跟他說話,卻沒有遇上。看他指揮下屬的模樣,好像比你還高層,你們很熟嗎?」
伊哲怔怔的迷失在知亞的話語裡,他如此反常的幫自己把話給說圓了,也沒有提起恢復敬稱那件事。
知亞一走到近前就抬起手背試了伊哲的額溫說:「聽說早上才完全退燒,沒有醫生可以嗎?」
全是婉轉悉心的包容。
伊哲知道自己不能被知亞若無其事的關心打動,他靜靜的抬起目光,想用不疏離不親密的語氣說話,但聲音背叛他,過度牽強:「我沒事,謝謝您的關心。」
知亞看著他,沉默了。
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高牆在他們之間緩緩升起。
敬語,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再加上毫無血色的臉龐,知亞即使再多不滿,現在也沒辦法拿任何一件事為難他。受傷的心不能表達,那你我有別的字眼,真傻,從來不是問題。問題是伊哲,他真是盡忠職守,「我」從來不是重點。
知亞陰晴不明的注視,眼中的光芒頓失,抑鬱得像幽冥晦暗的深淵。伊哲不敢猜他為什麼沉默了,他的質問是這麼清晰可見,伊哲只能把視線移開。
望向牆上的時鐘,已經晚上八點半了。伊哲很突兀地問起:「您用過晚餐了嗎?楚小姐人呢?」
知亞不高興他轉移話題,悶聲反問:「那個人是你什麼人?」
伊哲愣了住,哪個人?知亞剛才好像提過什麼人?他一心想著知亞一定很在意他對他恢復敬稱那件事,沒注意他的問題。仔細回想他方才說話的內容,才注意到知亞指的人是道場。掩不住猶豫的心思,道場的身分不好解釋,護佐的存在從來都不需要被主人知道。不過知亞看起來特別在意這個問題,要怎麼說呢?想著不覺站了起來,被知亞一手按下。
「坐著就好。」知亞重重地說。
伊哲呆了一下,真正瞭解到知亞進到他房間裡,幫他包紮好傷口,等他醒來。為什麼他會願意進來?怎麼剛好自己睡著了,一點都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惶恐的想像那過程,突然感到諷刺。
不久前他只渴望回到知亞身邊,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只要他看他一眼,他就有活的價值。現在面對知亞的關注之情,伊哲想避開,卻沒有後路可退。
「您問起的那個人,」伊哲不得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揣想著,知亞怎麼會問起護佐是他什麼人,難道他從不問任何人事的習性,這兩年來已經改變。伊哲開始說出自己都覺得不甚合理的話。「他是我的前輩,有關職務上不明白的地方,都會向他請教。這一次來草原,也請他來幫忙,因為他不是我的屬下,來去都是自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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