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的戀愛 - 至死不渝的愛

　　我手指輕敲著坐椅把手，不耐煩的看向車窗外。灰濛濛的天氣讓人心情鬱卒，就像我待會兒要處理的工作一樣。

　　「抱歉啦，這裡車子多，塞了太久。」司機回過頭對我說，臉上的表情顯得比我更沒精神。

　　我搖搖頭，從皮夾裡掏出兩張鈔票遞過去，丟下一句『不用找了』就開門下車。

　　台北就是台北，擁擠的都市，吵雜的空間，沒有一絲讓人喘息的餘地。

　　明明就是晴天，天空卻像是下雨一樣陰暗，連夜晚也無法看到任何星星。

　　要不是爲了生活，我真寧願丟下工作，回到老家去做點別的事情，不用看人臉色過著悠閒的日子。

　　上禮拜排的休假被一通電話給打亂，讓我心情跌落谷底，礙於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情況，我還是得壓下滿肚的委屈，裝出一張笑臉去公司面對老闆。

　　結果接到了這一份案子。

　　靠！真他媽的不爽！

　　雖然我每次打電話回老家時，父母老是會說太辛苦便不要做了，可惜面對這份工作即使有再多的抱怨，我還是會盡可能的完成它。

　　路邊車子的警報器忽然響起，刺耳的聲音讓我更加煩躁，如果能快一點將工作完成，我一定要回公司將檔案丟回老闆的桌上，然後自動放假！

　　想也知道不可能這麼做，我只能在心裡妄想而已。

　　走了很久之後，那裝飾醒目的招牌映入我眼簾，無時間限制的咖啡店，附贈無線上網⋯⋯工作的好地方。總算到了，我的老天。

　　推開店門前，我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比預計的時間遲了近十五分鐘，這對我來說真是十分失禮的事情，即使工作的情形多半是我在等人，但是只要一想到對方如果比我早到，就實在對他太不尊敬了。

　　「請問是一位嗎？」迎接的店員禮貌地問。

　　「已經有預約的。」我回答。

　　「是姜先生嗎？另一位先生已經到了，這邊請。」

　　我在心底哀呼了一下，對方在等我，這下可真慘。雖然說我遲到的不算久，而且我同事常常工作時也姍姍來遲，但是對我來說，這可是攸關職業道德的問題。

　　店員帶我到角落的位置，那裡坐了一個男人，見到我走來時點了一下頭。

　　「不好意思，剛才塞車了。」我向他道歉，然後拉開椅子坐下。

　　「沒關係，台北就是這樣，我剛來時也嚇一跳，現在已經習慣了。」他微笑著回答。

　　「我是平和報社的姜恩在，你好。」我遞過一張名片，然後朝他伸出手，對方看了我的手一眼，急忙地握住。

　　「我是檢察官謝志恆。」他拿出證件，一臉正經的說。

　　仔細看他，發現這位謝檢官有一張端正的臉，深邃的五官不像原住民，反而有種歐洲混血兒的感覺。

　　以我的工作接觸過這麼多人，他算是讓我印象深刻的長相，十足的名模架式。

　　可惜他是檢察官。我在心裡感嘆。

　　「請問要點什麼嗎？」服務生走來準備點餐。

　　「請給我Ａ餐。」我看了一會兒菜單，說到。

　　「我也要Ａ餐，再加一碗濃湯吧。」他說。

　　我們向服務生點餐完，就要開始今日的工作了。

　　我搬出新買的筆記型電腦和錄音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它得負責所有的紀錄工作，如果出了差錯，我會選擇埋葬它⋯⋯就像前一台一樣。

　　「啊，你可以不用這麼緊張啦。」是因為訪談的關係吧。發現對方實在顯得十分拘束，我不禁笑道：「就當作是聊天。」

　　聽到我說的話後，對方微微笑著，看起來非常迷人，恐怕平常在工作中可以電死一堆女人吧？不，也許連男人都會被他吸引。

　　不知道這張臉會不會給他的工作帶來困擾，不過那也不是我該關注的事情了。

　　「謝檢官看起來很年輕啊，可以偷偷問你今年多大了嗎？啊啊！你放心，這段我絕對不會寫進紀錄裡的。」

　　「上個月剛過三十二。」他抓抓脖子，偷偷把眼神轉到一邊。

　　三十二？真是看不出來啊。光看外貌會以為對方只有二十五左右呢。仔細想想，這個人一定是表現相當傑出的吧。才能夠在這樣的年紀當上組長的職務。

　　「你的名字聽來很像韓國人。」他說。

　　「啊⋯⋯我是台灣人，雖然確實是很多人都這樣說過。」

　　說完，兩個人都笑著。

　　「有女朋友嗎？」讓受訪人放心的輕鬆言談會有助接下來的工作。

　　「這個⋯⋯和要訪問的內容應該不相干吧。」

　　啊。碰了軟釘子。

　　「哈哈。」忍不住乾笑了一下。「隨口問問，感覺上你應該女人緣挺好的，我沒別的意思，我自己本身倒是兩個月前才剛分手而已，雖然是和平分手，不過看到對方那麼乾脆的甩頭就走實在是讓人很鬱悶哪！」

　　對方顯然不知道是該安慰我還是接話，只好吶吶的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反應真逗，我嘴角忍不住牽了牽，對方也跟著放鬆的笑出聲。

　　「你可以隨時開始，從任何你認為⋯⋯嗯，想提的細節或者事件。」該進入正題了，雖然我不太喜歡冗長的工作，但是這次似乎比平常特別一點，我還是決定要好好完成它。

　　我在報社工作的項目，算是所有內容裡最麻煩的採訪了，我必須不斷邀約採訪的對象對談，而且要將內容紀錄整理，通常這份文件要花上好幾天才能完成，如果遇上麻煩的客人，就更不用說了。

　　這次的特殊訪談，是要寫年前在全國轟動一時的殺人犯，藉由偵辦警方的提供，報導整個事件發生的背景和經過。據說敲定這件專案的主管，是用了非常手段才能獲得檢方的同意，無論是寫的好或寫砸了，都是件燙手山芋。

　　這個主題和我之前接觸的不太相同，願意接受我訪談的，就是刑事組檢察官謝志恆。

　　剛在公司裡接到案子時，我還愣了一會兒，這類型的訪談還真是奇妙，幸虧不是直接面對嫌犯，否則我絕對會將案子丟回老闆那大喊『我不幹了』。

　　「沒問題吧？還是很緊張嗎？」

　　「也不是。」他搖搖頭。「之前也接受過短暫的媒體採訪，只是有點⋯⋯沒想到有一天是自己對著錄音筆被詢問的。」

　　警察問訊時也會使用錄音筆做紀錄。

　　我當下關了所有器具收到椅子邊，決定讓兩人肚子先填滿了再開始。等用餐完畢之後，才再度打開錄音筆和電腦。

　　他看著錄音筆，略顯窘迫的說：「抱歉。」

　　「不，沒什麼。」這傢伙真的跟我見過的一般警察不太一樣，明明就是警檢界的高材生，反應卻又顯得如此青澀。

　　「我之前處理的案件很多，其中一件遇過的案例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年輕人。」似乎是開始習慣錄音筆和電腦了，他終於開始談起。

　　「那次的事件真是遺憾，明知道那個孩子是被誣陷的，但是礙於接手負責的人不是我，而且找不到有利的證據幫助他，所以最後還是被司法判下了死刑一途。」他嘆著氣，此時剛好送上兩人加點的咖啡，他停下來，彷彿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切入正題。

　　「現在可以說這些嗎？不會有⋯⋯上層⋯⋯呃、你們沒問題？」看來前面這一段我可能需要刪除掉，雖然以我來說，他這樣直接的挑起這種話題確實是『比較方便』。

　　「不，你這句還是別寫上去好了。」他愣了一下，撇嘴說到。

　　「既然都說出口了，當然是寫上去囉！」我擺擺手。

　　「你不會寫的是吧。」他微微前傾瞪著我。

　　嗯，回去後看公司的反應就知道能不能寫了。

　　謝志恆真是很微妙的人，明明帶著年輕人的青澀樣，卻又正經八百地威脅我，讓人不禁想像著他辦案時的表情到底和現在差距有多大。

　　既然如此只好盡量不要轉移話題了。

　　「說起來，你見過的人也很多呢。」我耐心的等著，試圖以聊天的方式讓他慢慢說明本案。

　　「會接觸到各種不同類型的人，做這個工作就是這樣，當記者的也是如此罷。」

　　「嗯，沒錯。」很好，對方有回應。

　　「但是有的時候也會感到不可思議，就像是第一次遇到那樣棘手的人，會不知道該如何去應付它。」

　　「確實如此。」

　　「但是，你不覺得做這種工作雖然辛苦，但是之後會非常開心嗎？」

　　他看著我，彷彿對我剛說的話感到驚訝。

　　「啊⋯⋯不對，我不應該這麼說的。」驚覺自己似乎說錯話，趕緊道歉。

　　他遇到的案件，即使在事情過後多半也很難讓人開心起來，我卻把他的狀況和我的相提並論，這點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糟糕。

　　幸好對方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和那個案件比起來，這次的案件真的讓我很驚訝。」他接著說：「雖然更加殘忍或凌虐的手法也不在少數，但是調查之中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我在想⋯⋯難道就沒有別種方式了嗎？那種感覺，簡直就像是被逼到絕路一樣可怕。」

　　我點點頭，一邊在鍵盤上敲打著。

　　「無論是誰都難以置信吧。」他皺著眉頭嘆道。

　　「具體來說，是怎樣的狀況呢？我是指⋯⋯你們在案件現場時看到的。」

　　他略微皺起眉頭，彷彿不願提起。

　　「我到達現場時，其實整個空間非常的明亮整潔，似乎是天天認真打掃的住屋，開門迎接的就是嫌犯，不過從他的說話口氣，完全就是正常的人在和自己對談，你根本感覺不到對方有任何一點心虛或緊張。」

　　「嗯⋯⋯直到他帶我們走到廚房裡的冷凍櫃前。」

　　他沒再說下去，我也停止了打字，兩個人頓時沉默下來。

　　冷凍櫃，就是那個地方，據我所知，事件所有的源頭和秘密都被嫌犯藏在裡面。

　　一般人以為那應該是件分屍案吧。不過事實上，比那更讓人錯愕的，並不是那普通的殺人方式。

　　「冷凍櫃裡蜷曲著一個人，他的屍體完好，只有一些地方稍微腐爛了而已，雖然很不想這樣說，不過基本上，算是保存的很完整。」

　　「呃⋯⋯聽說那具屍體已經被放了將近三年，光靠冷凍櫃似乎⋯⋯」我提出疑問。

　　「他在冰櫃裡放了很多防腐劑，而且在屍體外用透明的大水缸裝了水合甲醛⋯⋯就是福馬林，整個浸泡著屍體，封住開口就像是標本一樣，那個冷凍櫃是商家營業用的，要塞進一個身材瘦削的人並不困難。屍體的血液抽驗也有檢出福馬林，這也就是為什麼屍體可以放置這麼久都完好如初的原因。」

　　我嚇了一跳，因為在同業媒體報導中並沒聽說這樣的細節，如果這個嫌犯如此用心，那究竟是爲了什麼才非要保存起那具屍體呢？

　　「總之，在場的人都十分驚訝，包括我的同事，沒有人相信居然有人會這麼做。」

　　我點頭，這真的是瘋子才幹的出來。

　　「最可怕的是，那個人還把屍體的心臟挖出另外保存，然後非常細心的將屍體上的傷口漂亮的縫合回去。」

　　我的天！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了，這是怎樣的景象啊？此時我萬分慶幸自己不是在吃飯途中聽這段話的，雖然我現在也幾乎要把剛剛吃的反胃出來了。

　　「我們要逮捕他時，他一臉坦然的伸出手，態度非常配合。」

　　「這麼說，他的精神狀況算是正常囉？」

　　「嗯，我們後來帶他去做過精神鑑定，鑑定結果我先不談，但嫌犯在當時看起來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所以我們更覺得驚訝，他完全一付『就是我幹的』，乖乖的配合接受審訊。」

　　謝志恆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即使走出那間屋子，我滿腹的噁心感依舊沒有消退。其實還有更慘的命案現場，早就屢見不鮮了。但是造成我和其他同仁相繼作嘔的，不是血淋淋的凶案現場，而是那個傢伙。帶著一張淡漠的臉，卻恐怖到全身骨骸都透著陰森。」

　　「儘管那傢伙是如此配合的跟著我們，我還是感到異常的不愉快。怎麼想還是覺得剛才那幕詭異的嚇人。」

　　「那雙纖弱的手抱著肉塊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竟然還泛著笑容，一邊溫柔的撫摸著一邊喃喃輕語。當他看向我，瞬間有種被那視線貫穿的錯覺。跟我同組的小魏只看了一眼，顧不得還在現場就衝到廁所去了。」

　　對不起，但我聽的人真的也快吐了。

　　謝志恆轉頭望著窗外，喃喃道：「他的笑容，我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

　　毛骨悚然。

　　聽到這裡，我背部竄起一陣寒意，連連說了抱歉，衝進店內洗手間。

　　「據我所知⋯⋯嫌犯和死者的關係，似乎曾經是同居人。」回座位後，稍微冷靜了一會兒，還是得繼續完成它，我邊記錄著，爲剛才所聞感到驚訝。

　　「是的。」

　　「死者死亡主因是被勒死的？」

　　「沒錯。」

　　「而且是被雙手勒死的？」

　　「對，嫌犯招供時也說了，根據檢驗確實是如此。」

　　我點頭，死亡原因和之前媒體界獲得的極少資料裡相同。

　　「不過⋯⋯」謝志恆說：「實際上，死者當時並沒有明顯的抵抗傷，只驗出一些死前掙扎的傷痕。」

　　重點來了！我抬頭，看向他。

　　「是因為熟人所為的緣故嗎？」

　　如果對方因為是熟悉的人，通常會放下警戒心，所以相對在遇害時的反抗機率便會減少。

　　「一開始我們也這麼認為，調查時還一度假設是嫌犯先昏迷死者，或者把證據都處理完了，而死者身上沒有明顯的反抗跡象就像剛才你說的那樣。」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摩娑著咖啡杯口。

　　「後來我才知道，死者當時意識清醒，但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

　　爲什麼？即使是熟人，在被攻擊的時候幾乎是會出現自主防衛反應才對。

　　「死者指甲裡並沒有經過激烈掙扎而留下兇手的皮膚，反倒是因為死前緊握住拳頭把自己的掌心掐出很深的血痕。我們判斷發現是死者為了忍耐被勒窒息的痛苦，所以拳頭繃得非常緊而導致。」他搖搖頭，向我解釋。

　　「這樣說起來，感覺兩個人的關係非比尋常囉。」

　　「嗯。他們倆人曾經交往過。」他把杯裡的咖啡喝完，才吶吶的開口。

　　是同性戀人？我心想，難怪會變成這種局面，原來是情殺呀！

　　「但是之前媒體都沒提到這點呢。」我不禁說到，這實在稱不上什麼稀奇的新聞，但是類似於八卦的內容卻沒有任何人報導出來，真的挺奇怪的。

　　「當時死者的家屬極力否認這件事，而且透過某些高層壓力要求警方不要透漏消息出去的，由於隱私權和死者家屬的一些問題，我們並沒有將這件事提出，媒體會挖不到消息是因為那些人給了大家封口費吧。」

　　高層？我愣了一下，那今天謝志恆說的話不就等於⋯⋯

　　「今天要來接受訪談前，我已經獲得高層的同意了。」像知道我的疑惑，他點頭。「只要這份文章能夠據實寫就好。」

　　「當然，我絕對不會亂寫的，你可以來親自檢查我的文稿。」

　　「我想應該沒那個必要吧。」他微微苦笑。

　　「那麼有知道關於兩人交往的消息⋯⋯」

　　「這種事情，並沒有比案件重要吧？」他打斷我的話。

　　「啊、是⋯⋯不過，對於犯罪者的心理研究，這件事情是有必要探討的吧？雖然案子還在審理中，仍有許多未明的地方需要調查，但至少嫌犯是確認了沒錯。」

　　謝志恆聽完微微點頭，我繼續詢問下去。

　　「嫌犯有說明殺人動機嗎？這個重點檢方也一直遲遲都沒有公佈呢。」

　　我問完，過了幾秒鐘卻遲遲得不到回答，看向謝志恆的臉，發現他的臉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

　　「請問⋯⋯」

　　「我啊⋯⋯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就連處理過那麼多案件之後，還是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比方⋯⋯如果一個人的感情不夠專注，是會引起對方不滿的。」

　　我點點頭，許多的情殺事件就是如此發生的。

　　「但是，太過執著的時候，那種濃烈的感情也是會要人命的。」

　　我再度點頭。

　　謝志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這是那個傢伙告訴我的。」

　　那種無法形容的愛⋯⋯跟瘋了一樣啊。

　　我忽然想起，檢方抓到嫌犯押往地檢署的時候，媒體問了嫌犯很多問題，但是那個人卻始終未曾回答。

　　直到有人冒出一句：「請問你有什麼話想對死者說？」而且他說的是『死者』還不是『家屬』，那種讓人忍不住白眼的蠢問題。

　　那個人抬起頭，瞇著那雙燦爛的桃花眼對鏡頭微微一笑，讓人畢生難忘。

　　他緩緩說到：「我愛你，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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