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平躺在地上,身心肢離破碎。時間凝固,猶如某種不可視之物擠壓著他;聲音消失,死寂一般的黑暗溫柔地包裡著他。阿初頭戴漆黑的風鏡,隔音的耳機完美地覆蓋耳朵。一條管子伸進食道,輸送營養液到他的體內。鑲在地面的鐵銬拉扯阿初的四肢,把他麻木僵硬的軀體固定下來。尿味和臭味充斥著整個牢房,阿初浸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感覺到四周傳來一種有規律的震動,好像某種正在行走的龐然大物。自從艾迪中槍後,阿初就被囚禁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裡。剛開始他還能數出自己被關了多少日子,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迷失了。時間變得緩慢,失去意義;五官變得遲鈍,意識開始模糊。他還活著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有意義的是548先生的手下。每隔一段時間,那個手下便會出現。他會拿下風鏡,讓阿初短暫接觸光明,然後殘忍地把他重新丟棄在黑暗裡。那個手下總是在毆打阿初,不是用手就是用鈍器。阿初的肋骨隱隱作痛,口裡嚐到腥甜的味道。他害怕那個手下,卻暗暗期待他的到來。只有疼痛,阿初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也只有那個手下會出現在他的身邊,為一切帶來溫暖和生氣。那個手下會粗暴地扯下耳機問阿初問題,這時他總會聽到「叮叮噹噹」的鈴聲。有人啊!阿初興奮地想,渾身顫抖著回答對方的提問。這已經從一開始戰戰兢兢的低語,轉變成心甘情願的習慣。那個手下很可怕,但阿初心底裡其實並不抗拒,甚至渴望著想要對方留下。因為比起絕對的孤寂,還是暴力和疼痛來得比較好。
巴夫洛夫之犬。
大多時候,阿初都過得渾渾噩噩。有時他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有時他又會見到從沒發生過的事。現實與夢境的邊界開始模糊,彷彿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夢魘裡。曉東說:「我已經沒事了。」詩說:「你沒必要這樣做。」艾迪說:「都是因為你,我受傷了。」548先生說:「在我面前,任何反抗都沒有意義。」庫卡巴洛少女說:「你想變得像我這樣嗎?」他們的聲音匯合在一起,形成一首大合唱。他們齊聲說:「放棄吧!只有放棄,你才能從痛苦中解脫。」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初漸漸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就好,他想。對於像阿初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直至有一天,牢房傳來和平常不太一樣的震動。起初他沒有在意。這和阿初無關,他不能離開這裡。但震動越來越大,很快便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空氣攪動著,刺痛阿初的皮膚。不知何時,鎖著他的鐵銬斷了。阿初發現自己被甩上半空,然後狠狠地摔下來。更多硬物從天而降,他只能害怕地縮成一團,任由它們無情地打在身上。阿初嗅到一股燒焦的氣味,煙薰著口鼻,令他咳嗽連連。當震動停下時,阿初發現他可以動了。
剎那間,新鮮的空氣湧進阿初的肺部。他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肺像被火灼般發出陣陣刺痛。疼痛,阿初又活過來了。
重新掌握自己的身體簡直是一種酷刑。阿初試著活動四肢,每個微小的動作都像刀刺痛他的神經。阿初的肌肉在叫囂,痛得使不出任何力氣。他只能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形狀有點像石塊的硬物從他身上掉下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響。阿初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坐起來。
脫掉風鏡和耳機又是另一種酷刑。當久未使用的眼睛和耳朵再次接觸外界時,阿初感到一陣頭昏腦脹。目眩、噁心、疼痛在腦中炸開,他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拼命拉扯頭髮,試圖把輾碎腦袋的痛楚排除開來。
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阿初終於重新習慣自己的身體。他站起來,發現自己正處於破爛的火車車廂裡。前節車廂被炸得稀巴爛,冒出漆黑的濃煙。燒焦的氣味仍舊濃烈,中間還夾雜著燒肉的香氣。
就在這時,鈴聲響起了。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阿初僵在原地,瑟瑟發抖。近乎瘋狂的不安滲進他的胃裡,凍結他的血液。阿初的身體發出悲鳴,他得馬上逃離這裡。要是548先生的手下找到他,一定又會把他關起來虐待。
阿初哆嗦著往後退,卻發現無處可逃。四周全是尖銳危險的瓦礫和熾熱的火焰,能走的路就只有傳來鈴聲的方向。他的腿不斷抖顫,死命控制自己才不至於癱軟在地上。怎麼辦?阿初焦急地東張西望,然而哪裡都沒有他能去的地方。不可以走向鈴聲,會被捉回去的!
但阿初不能再猶豫下去。火焰漸漸逼近他,高溫蒸發著空氣中的水份。要是阿初再不離開,就永遠不能離開了。他遲疑著,腳步邁開又縮回來。阿初既不想死,但也不想回到不見天日的牢房裡。該死的!他在心中咒罵,咬咬牙,拼命踏出步伐。每走前一步,恐懼就變得更加強烈。阿初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緊緊抓著,胃液不斷翻騰攪拌。空氣擠壓軀體,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阿初的腿像灌滿鉛般,變得沉甸甸。
不要!我不要被捉回去!
剎那間,548先生的手下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具燒焦的屍體,應該是手的殘肢戴著一個別著銀鈴的手環。當風吹過時,銀鈴發出清脆的聲音。血肉模糊的畫面衝擊著阿初的視線,他忍不住別過臉乾嘔起來。
但同一時間,阿初鬆了一口氣。笑意湧上心頭,他邊放聲大笑邊離開火車車廂。雖然久未沾水的喉嚨只能擠出破碎的聲音,但阿初絲毫不在意,直至笑到沒力氣為止。
真可笑,他竟然會害怕一個死人。阿初覺得自己既滑稽又狼狽,而且蠢得無藥可救。但正因如此,阿初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強而有力地跳動著。他滿懷感激,胸膛洋溢溫暖的情感。儘管曾經死去,阿初還是覺得能用自己的雙腿再次站在地上,真是太幸福了。
而現在,他要把這份幸褔帶給曉東和詩。
等著瞧,阿初對著看不見的敵人起誓,他一定會打敗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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