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共和國 - 第一部之二十五

睜開眼睛，又是一成不變的一天。阿初瞪著天花板上的乾稻草發呆，腦袋不自覺放空。

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他無聊地想。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阿初患有傳染病不能離開這裡呢？但他總覺得很不對勁，事情不應該是這樣。阿初的身體沈甸甸的，連思考也變得困難起來。

遠方傳來野獸的悲鳴。

甚麼也不用想，這很不錯。阿初壓下奇怪的感覺，把注意力放到窗外。現在是工作的時間，部落的人會經過他的房子，觀察他們就成了阿初每天的娛樂。

不遠處傳來人們的交談聲。在聽了無數遍他們的說話後，他大概猜到他們在說甚麼。

「森之住民」，這裡的人們帶著恐懼與敬畏低聲談論著牠們。

阿初說不上森之住民是甚麼，只知道牠們非常危險。有人說牠們高聳入雲，又有人說牠們擁有三頭六臂，各有各的說法。但只有一點相同—牠們是敵人，隨時會襲擊部落。

敲門聲響起，送飯的時候到了。一陣「沙沙」聲過後，有人走了進來。阿初靠近分隔他和門口的稻草簾子，看到熟悉的身影。少女胖了，彎腰放下食物的姿勢顯得小心翼翼。除了送飯外，阿初在平時也會看到她。就像有一次，他看到少女被幾個兇狠的男人拉到對面的房子裡，出來時衣服破碎、雙腿黏著血。

阿初又聽到野獸的悲鳴。

他拉開稻草簾子，不意外地看到每餐必有的透明飲料。聽說是藥，用來治療傳染病。喝過飲料後，他的腦袋變得更加沈重。

儘管晚上大多事物都昏昏入睡，但這不代表世界就此安靜下來。空氣的流動聲、風的聲響、動物和不知名生物的叫聲，全都混合在黑夜這個大熔爐裡。阿初睡不著的時候，都會靜靜側耳傾聽。而今天，他聽到了不屬於黑夜的腳步聲。

「沙沙」的聲音響起，有人走了進來。

「你不應該進來的。」阿初邊說邊調整吊在窗邊的蠟燭，微弱的火光總能替他驅走對黑暗的恐懼。

聲音消失了。那人停下來，阿初知道他就在身後。「我有傳染病，會傳染給你的。」

他轉身，對上那名送飯的少女。她穿戴整齊，不像是忽然從家裡跑出來。少女扭彆地說：「說謊，他們。」阿初知道她被命令學習他的言語，所以聽得懂和會說一點通用語。

阿初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們」是誰，便被少女一把抓著手腕。她拉著他，走出房子。

「我們要到哪裡去？」阿初問，任由少女捉著他。阿初的腦袋昏昏沉沉，模模糊糊中有種應該跟著她走的感覺，但他又說不上為甚麼會這樣。

當遠離火光時阿初有一刻很害怕，但在看到天空後恐懼漸漸消退。今夜萬里無雲，皎潔的月亮投下銀白的光芒，為他們指引前路。

少女低聲說：「這邊。」她躡手躡腳地穿過草叢，溜進一間房子裡。這間房子比其他的稍微大一點，位於部落邊緣。

巨大的影子擠在黑暗裡，掩蓋照進來的月光。一雙眼睛浮在半空，剎那間阿初撞進一片金黃色中。

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劇痛，少女打了他好幾拳。苦澀的胃液充斥口腔，有火在食道燃燒。伴隨著一陣痛苦的呻吟，阿初把晚飯全都吐了出來。

出乎意料地，他覺得腦袋清醒了不少。爽颯的風把困擾阿初的迷霧拂走。他轉向金色的眸子，花了點時間才想起對方的名字。「曉東。」

野獸不再發出悲鳴。

「這到底⋯⋯」

「你，下藥。」少女說，雙手比出杯子的模樣。「過一會兒，好一點。藥效，消退。」

她把視線投向曉東，偽物回瞪過來。「牠，」她歪歪頭，思考著要怎樣把意思表達清楚。「阻止，森之住民。」

「你對我下藥？」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阻止，森之住民。」

對阿初下藥就能阻止森之住民？當他看到曉東脖子上那串浮著月亮光芒的鐵鍊時，馬上醒悟過來。

他們想要曉東。

阿初不知道偽物有沒有「人質」這個概念，但看到曉東乖乖待在這裡，這招很明顯成功了。他內疚地伸出手，偽物溫順地靠過來。順著鐵鍊，阿初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項圈。

少女指了指曉東。「牠在，森之住民，不來。」她拍了拍自己。「我們，養牠。」

怒氣湧上阿初的心頭。「曉東不是你們的東西！你們只想利用牠⋯⋯」

他愣愣地看著少女手上的東西，那是一條鑰匙。「為甚麼⋯⋯」

她沒說話，也沒收回手。

阿初接過鑰匙，湊近曉東。「咔嚓」一聲，項圈掉下來。

他不明白，少女為甚麼要幫助他們？森之住民不來襲擊部落，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嗎？

少女指指自己。「祭品。」然後指指曉東。「吃。」再指指門口。「我，危險，走不遠。」

阿初想了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他震驚地瞪大眼睛，瞳孔裡寫滿不可置信。「曉東才不吃人，牠從沒傷害過我。」

少女不耐煩地擺擺手，垂下眼簾。一瞬間，她的氛圍改變了。少女好像浸泡在光明之中，渾身上下散發著溫柔的氣息。她憐愛地撫摸腹部，嘴唇不自覺勾起微笑。「小寶寶。」

很久以後每當阿初回憶起這一幕時，他都會疑惑到底是甚麼樣的力量，讓少女變得如此堅強？為了保護一條素未謀面的生命，這個逆來順受、生來就注定成為祭品的少女憤然反抗握有權力的大人們。更何況，他想起少女被男人拉到房子裡頭的模樣，她並不期待這個生命。

然而阿初這時還不曉得這代表了甚麼。「小寶寶？」

少女換了另一個詞。「嬰兒。」

他大吃一驚。「你吃掉小寶寶？」

少女驚訝地張大嘴巴。「小寶寶，我⋯⋯生產？製造？」她不確定字眼用得對不對。

「製造小寶寶？」

少女用力點點頭。

阿初皺起眉頭，地上世界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他以為會有一個類似政府的地方專門製造嬰兒，然後分給國民領養，就像地下共和國一樣。這要如何管理人口？不是很沒效率嗎？而且人到底要如何製造嬰兒？一想到自己是來自別人的肚子裡，阿初就覺得毛骨悚然。太噁心了，他想。

忽然，一陣尖銳的金屬碰撞聲劃破寂靜。少女瞪大眼睛，僵在原地。

「怎樣⋯⋯」

她回過神來。「快，走！」

曉東揚起頭，嗅著風中的氣味。

「牠們，來了！」

「誰來了？」

電光火石間，房子被撕成碎片。冷空氣包圍著他們，耳邊傳來曉東危險的低吼聲。

火光四起，黑夜亮得像白晝一樣。尖叫、哭泣聲此起彼落，夾雜著重物落下的聲音。黑色小山丘在人群中翻騰，嬉鬧般把人丟上半空。

那是甚麼？阿初腦中一片空白。他瞧見白森森的尖牙和利爪，卻叫不出名字。是野獸嗎？但是這麼巨大⋯⋯

「森之住民！」少女大叫，拉著阿初朝反方向奔跑。曉東瞇起雙眸，四肢著地後跑向人群。

「曉東！」阿初甩開少女的手。他不能拋下曉東，他只餘牠了。

「不！」身後傳來她的叫喊聲，但阿初無暇理會。他躲避衝過來的人們和掉下來的火屑，一路狂奔。他的眼中只有曉東，他不能再次失去牠。

曉東消失在黑暗裡。阿初跑出部落，來到森林之中。人的聲音、火光漸漸遠去，只餘下眾多包圍著他的參天大樹。不安湧上阿初心頭，彷如氣球般膨脹。

阿初怯怯地叫道:「曉東？」聲音落在樹影中，消失殆盡。四周很安靜，他只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重重的呼吸聲。

樹森一片黑暗。阿初睜大眼睛，惴惴不安地站著。風吹過來，黑暗緩緩蠕動⋯⋯

蠕動？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才不是黑暗。

阿初張開口，尖叫聲卡在喉嚨中。血液凝固，呼吸消失。黑暗包圍著他，猶如千百隻蟲子爬上他的皮膚。

阿初的胯下傳來一股暖意，他失禁了。

黑暗睜開眼睛。翠綠的獸眼骨碌碌一轉，定睛在阿初身上。一陣寒意竄過頭皮，他感到毛骨悚然。洞口出現在黑暗上，裡頭佈滿白森森的牙齒。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快要被吃掉，可是他動不了。

這時，樹枝折斷的聲音響起。一個身影衝到阿初前方，對著黑暗露齒咆哮。

「不!」阿初尖叫。

他看到曉東渺小的背影，在黑暗前根本算不上甚麼。牠的肌肉緊繃著，獸毛筆直地豎起。

黑暗開始移動，緩慢地吸掉周遭的星星點點。不行，阿初在心裡哀號。再這樣下去，曉東會在他面前被黑暗吞噬。

黑暗停下來。阿初逐漸看清楚牠的真面目。牠是一個小山丘，一隻叫不出名字的巨獸。巨獸閉上令人恐懼的嘴巴，低頭嗅了嗅偽物。令阿初驚訝的是，曉東竟然和巨獸做著同樣的事。牠們鼻尖碰鼻尖，從肚子裡發出低沈的「咕嚕咕嚕」聲。阿初忽然想到曾經在電視上看過貓咪們互相打招呼的畫面。

他打了一個寒顫，只有野獸會這樣做。

巨獸移開鼻子，退後幾步。銀白的月光灑過來，照亮牠的邊緣。一雙尖尖的耳朵豎起，瞇起的獸眼閃著寒光；結實修長的四肢緊緊抓著泥土，銳利的爪子強而有力。巨獸和曉東很像，彷彿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阿初甚至有種錯覺，曉東是一隻幼獸。當牠長大時，會變成另一隻巨獸。

巨獸發出低沉的叫聲，轉身走向森林深處。正當阿初鬆了一口氣時，曉東邁開步伐。

他錯愕地問:「你要去哪裡？」

曉東停下來看看他又看看巨獸離去的方向，似乎是在考慮要選擇何者。片刻後牠抓起阿初，把他甩到自己的背上。

「曉東？」

無視阿初的抗議，曉東朝著巨獸消失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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