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共和國 - 第二部之一

詩·003差點把藥丸吞進肚子裡。

她低下頭，柔軟的舌頭磨擦小小的藥丸。詩用舌尖挑起藥丸，藏到牙齒與臉皮之間的空隙中。

「怎樣了？」旁邊的安妮笑咪咪地問。雖叫安妮，可她的頭髮不是紅色的(1)。深如墨，和哥的一樣。

詩搖搖頭。

安妮嘟起豐滿的嘴唇。「真想快點結束嘛。」

詩沒回話。她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鐘，秒針剛好轉了一圈。十一時五十七分，距離結束還有三分鐘。

「好想吃東西。」安妮抱怨道，轉向詩。「你也是這樣想吧？」

詩不明白她為甚麼要這樣問。肚子餓了就該好好休息，大聲嚷嚷只會更加難受。

「真是的，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人說是冷淡的傢伙。這種時候應該大聲說出自己的感受。」安妮做出咆哮的模樣，其他人見狀紛紛哈哈大笑起來。她洋洋得意地看著詩，彷彿是個在等待稱讚的孩子。

詩嘆了一口氣，她不想管的東西又增加了。

刺耳的鬧鐘聲響起，詩趕緊吞下藥丸。

護士們走進來，逐一檢查臨床勞工的資料數值。輪到她們的時候，安妮站起來，興高采烈地轉了一圈。白皙的腳踝點在深色的地板上，修長的大腳在揚起的裙襬下若隱若現。她像個貴族一樣優雅地伸懶腰，雄偉的胸部快要衝破衣服的牢籠。護士們尷尬地吞口水，視線不知道要放到哪裡才好。

詩覺得這很蠢，但安妮管它叫宣傳。

護士們問了安妮幾個問題後，看向詩。「張開嘴巴。」其中一人說，另一人在板子上抄抄寫寫。

詩張開嘴巴，一束光線照進來，在她的口腔裡探來探去。

護士關上手電筒。「有沒有甚麼不舒服的地方？」

詩搖搖頭。

「噁心？」

搖頭。

「頭昏腦脹？」

搖頭。

「很好。」護士滿意地說，摘掉扎在詩手背的抽血管。貼上創傷貼後，他宣布道：「你可以走了。」

「明明是給小孩子吃的感冒藥，為甚麼可以這麼苦？」安妮擠著苦臉，吐了吐舌頭。

和她們一起走出試藥室的人並不多。

「人家一定不會讓領養的孩子碰這種藥。生病已經夠辛苦了，還要吃不好吃的藥，再怎樣說也太超過了吧。」

一旦有了工作，便要盡領養嬰兒的公民責任。詩和安妮已經辦了相關手續，正等著挑選嬰兒。

雖說領養嬰兒後要強制上育兒課，可是上完真的懂得成為領養者嗎？詩知道現在的小孩大多時間都留在學校裡，但把教育全都推給老師真的好嗎？

她很懷疑。詩連自己都養不好，怎會有能力再領養一個孩子？

「試藥的程序真繁複。」安妮說。

詩點點頭，拉回思緒。

成為臨床勞工不僅要進行大量嚴格的身體檢查，在測試藥物副作用前的十二小時還不能進食，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臨床試驗中心的中庭擺放了不少圓桌和椅子，天花板掛著大大的電視機。白光燈從大片玻璃窗照進來，為中庭染上明亮整潔的氛圍。

她們選了接近電視的圓桌。安妮坐在詩的對面，整個人趴在桌子上。

不遠處有個女孩露出垂頭喪氣的模樣，仔細看還會發現她淚眼汪汪。幾個月前詩和她一樣，都因為忍受不住藥物帶來的不適而被趕出門口。幸好後來她遇上安妮。

秘訣就是推遲吃藥的時間，越遲越好。

真希望有人告訴女孩同樣的話，詩邊想邊瞄了安妮一眼。她正哼著歌，撕開桌上青苔棒的包裝。「你看起來很高興。」

「當然了，這是少數聘請女性的工作。自己賺錢自己花，誰會不高興？而且，」安妮眨眨眼。「這份工作還可以幫助別人。」

詩嗤之以鼻。

牆上的海報映入詩的眼簾。女人比了個「讚好」的手勢，自信地露齒而笑。咖色的粗體字印在下方，污漬般爬上潔白的空間。

詩唸出海報上的字。「自己人生自己作主。」她輕笑了出來。

安妮向她投來好奇的眼神。「你在笑甚麼？」

詩搖搖頭。她想起有一次在求職失敗餓著肚子但沒錢買食物的情況下，她竟然跑去賣皮膚。手術結束後，護士先生親切地告訴她皮膚會用在壯陽上。之後詩拿到的錢足夠生活一個月，那時留下的疤痕到現在還在背上。

一想到某個男人的性器上有自己的皮膚，詩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她聽說有些女孩是被逼的，無良奸商會對她們下藥，然後趁女孩睡著時割下她們的皮膚。

至少詩能對自己的皮膚作主，她覺得好過了一點。

「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最近滿流行的假說？就是那個『偽物是一種人類進化的表現』的理論。」安妮問。

詩侷促地吞了吞口水。

「好像是叫CR⋯⋯CRISPR？」安妮歪頭回憶。「我忘了。那個假說聲稱偽物其實是人類，只不過為了適應地上世界惡劣的環境，牠們進化出能保護自己的獸爪皮毛和免疫系統。」

「這一點也不好笑。」詩嚴肅地說。

安妮聳聳肩。「你太認真了。每次說到這裡，你總是一臉正經的樣子。」

詩不想繼續說下去，於是轉移話題。「你有看到那個女孩嗎？」

「哪一個？」

她指了指旁邊的桌子。「就是那個經常坐在這裡看書、偶爾會插話的女孩。」

安妮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啊。你不知道嗎？她患上黑血病，現在正在醫院裡。」她收回視線，打了一個寒顫。「真是可怕極了！來自地上世界的神秘疾病，到現在還找不到治療方法。」

這時，電視開始播放新聞。主播朝鏡頭微笑，看了一下手上的稿子。「歡迎大家收看午間新聞，以下是今天的新聞內容⋯⋯」

接下來是經常發生、有人受傷死亡但又不太重要的事件。一宗交通意外，一死一傷；一宗搶劫案，被劫去價值三千元的貨物。

不過是數字罷了，詩想。有時她會有種奇怪的錯覺，新聞裡頭的人事物和她所身處的世界沒有任何關係。

忽然，電視出現爆炸的畫面。熊熊烈火竄上半空，看得詩目瞪口呆。

「武裝組織解放戰線於清晨時份炸毀一個倉庫，造成多人傷亡。有目擊者聲稱，事發前看到多名庫卡巴洛人走近倉庫，懷疑與爆炸有關⋯⋯」

安妮倒吸了一口涼氣，快到嘴邊的青苔棒懸在半空中。

解放戰線。

這個名字像針般，刺痛詩的神經。她嗅到死亡的氣味，混在空氣中慢慢擴散開來。

庫卡巴洛人想奪回屬於他們的土地，於是不斷發動恐怖襲擊逼使政府屈服。

「政府發言人發表聲明，表示地下共和國不會被恐怖主義打倒。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我們必須團結起來。」

「他們真有空。」安妮抱怨道：「那些可惡的髒鬼，就這麼看不慣我們過得幸福嗎？想變成我們這樣，就該好好努力啊！」

詩聳聳肩，討論解放戰線沒有任何意義。就算庫卡巴洛人宣稱他們才是地下共和國真正的主人，也沒有人能證實。時間帶走痕跡，歷史抹去真相。他們不過是活在當下的人，連自己也顧不上。

就算有，都已經過了這麼久，現在才來宣示主權，要住在地下共和國的人到哪裡去才好？

安妮兇巴巴地咬斷青苔棒，好像它是庫卡巴洛人。「他們全都應該去死一死。」

詩隨口說：「別怪罪食物。」安妮沒有搭話。詩奇怪地迎上她的視線，發現對方的臉上寫滿恐懼。

「怎樣⋯⋯」

重物墮地的聲音打斷詩的話，乾脆利落得猶如投進水裡的小石子。詩瞪大眼睛屏著呼吸，她好像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1) 《紅髮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中的主角安妮是紅髮的，作者為露西·莫德·蒙哥馬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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